煤桶骑士
2013-04-29卡夫卡
煤光了,桶空了,煤铲无精打采,炉子吐着凉气,房里滴水成冰。窗外挂霜的树叶枯干僵硬,天空俨然是一枚银盾,挡住所有乞求帮助的人。我必须搞到煤,我不能就这样背对冷漠无情的炉子,面向冷漠无情的天空被活活冻死。我必须冲出这重重包围,踏上向煤店老板求援的路程。煤店老板对普通人的呼求充耳不闻,我必须不容辩驳地向他证实,我这里连一丁点煤也没剩下;使他明白,对我来说他便是天上的太阳。我要像一个乞丐那样去乞求他的帮助。这种乞丐,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哮喘声,大有非死在人家的门台上不可之势,于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厨子便把咖啡壶里的残渣剩汤施舍于他。煤店老板大概和大户人家的厨子相差甚少,尽管他内心充满恼怒,终究能品味到我的要求,说一声:“你死不了。”然后把一铁锹煤扔到我的煤桶里。
我到达的方式将决定我的成败。因此,我骑煤桶飞去。我骑在煤桶上,手握桶把——这缰绳再便当不过,艰难地拾级而下,到了楼下,我的桶却奇妙地腾空而起,飞了起来。即使是跪在地上恭顺的骆驼,起身时也没有我的煤桶这般尊严。那种畜生总爱在骑士的木棍下瑟瑟发抖,我骑着煤桶在僵硬冰冷的街道上慢跑。有时我们飞到一层楼房那么高,低飞时也不矮于房门。最后我异乎寻常地飞到煤店,在拱形屋顶上盘旋。我俯视下面,看到老板正伏案疾书。他打开房门,放出室内多余的热气。
“老板,”我喊了起来,我的呼唤本已让冰霜冻得没有气息,又被我口中呼出的冷雾吞噬下去。
“求求您!老板,给我点儿煤吧!我的桶空空如也,我骑在上面都飞了起来。行行好吧!我有了钱一定还账。”
老板用手罩在耳朵上。
“我没有听错吧?”他猛地向身后的老板娘问道,“我没听错?有主顾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老板娘说道。她的呼吸仍是不紧不慢,手中的织活也没停下。身后的炉火把她的后背烤得暖洋洋的。
“听见了。你一定听见了!是我啊,老主顾了,忠实的老主顾;只是目前我一无所有。”
我大声喊着。
“老婆子,”老板说,“是有人。我的耳朵还不会这么背。一定是位老主顾,常来买煤的老主顾。要不我怎么会听得这么清楚。”
“你怎么了,老头子?”他的妻子停了一下手中的织活,就势拉到胸前。
“没人,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咱们的主顾都不缺煤烧。可以关上店门,歇几天了。”
“我就在这儿,坐在煤桶上呢,往上看看吧,只消瞥上一眼,就能看见我。我求求你们,一锹煤就行。要是给多了,我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其他主顾都有煤,啊,但愿我也能听到煤‘哗啦啦地铲进我的桶里的声音。”
我呼喊着,并没感觉到眼泪已冻成冰,使得两只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来了。”
老板应着。他晃动着一双短腿,走出屋来。谁知这时老板娘已站到了老板身旁,她伸出手挡住老板,说:“你待在这儿。你这么疑神疑鬼的,还是我去吧。别忘了昨儿夜里你那阵咳嗽。就这么一桩买卖,还没准儿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为这么点事,你就想豁上你的肺,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你回屋,我去。”
“别忘了告诉他我们这儿各式各样的煤都有,我给你唱价。”
“好。”
老板娘说着从房内走到了街上,她一眼就看见了我,我喊道:“老板娘,鄙人向你致以最恭顺的问候。给我一锹煤吧。桶就在这儿,我会自己弄回家的。给一锹最不好的也行。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的,只是眼下一文没有。”
“眼下一文没有”这个字实属不祥之词,和附近教堂尖塔上的钟声混成一体,真不对味。
“哎!他要买什么?”老板喊着。
“什么也不买,”老板娘回答,“这里没人,连个鬼影也没有。我只听到钟敲了六下,我们该打烊了。天冷得要命,明天咱们还有好些买卖等着呢!”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她还是解开围裙带子,想用围裙把我扇走。不幸的事到处都是,看看如今大获全胜的恰恰是老板娘。我的煤桶具有骏马的各种神功奇力,却偏偏缺少抵御能力。煤桶太轻了,一个女人的围裙就把它扇在空中飞旋起来。
“臭老婆子!”我回头叫着。老板娘这会儿正转身回店,那神情,几分轻蔑,几分欣慰。她朝空中挥舞着拳头。
“臭老婆子,我只求你给我一锹最差的煤,你连这么点忙都不帮。”
说着我便升到了冰山高处,永远地消失了。
赏读借鉴
卡夫卡身为表现主义的代表人物,他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现代流派的影子。卡夫卡想表达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荒谬,一种悖论,一种自相矛盾的形态,这就像文章开头所写:天空成了抵挡想向它呼救的人的银盾。苍天是求助者的心灵寄托,然而它幻化成的银盾却阻挡了人们的呼救,亦如老板娘和老板的关系。
这篇小说运用了对比、象征、夸张等一系列表现手法,特别是“我”骑着煤桶去讨煤这一情节的安排,看似虚假荒诞,却反映了生活的真实。空桶是匮乏、冀求的象征,正是在艺术的空桶的飞翔中,我们见识了生活的沉重。将生活的沉重用文学的轻逸来表现,是以“轻”表达本质的“重”。表面的不真实写出了文学的真实,这也是作为西方表现主义小说的杰出代表卡夫卡惯用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