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与“大家”:走向口述历史的深处
2013-04-29桂尚书
桂尚书
摘 要:口述史学在中国虽然起步较晚,但是近些年来口述历史的写作却是红红火火,一派繁荣景象。然而,繁荣背后隐藏的正是口述史学的真正危机:“泡沫化·空心化”现象,理论研究与实践脱节严重等。旨在通过对口述史学中大家书写与“大家”研究之间现状的展现,从而呼吁学术界应该更加关注口述史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关键词:中国;口述史学;理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18-0168-03
作为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历史学门类,口述史学近年来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史学界都崭露头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口述史学,并且有相当多的组织和个人开展了大量的口述实践。虽然相对于无穷复杂的历史来说,这只能算是冰山一角,但对于口述史学的发展来说,确是迈出了可喜的一步。口述方法在历史书写中的应用由来已久。在中国,司马迁当年写《史记》,就曾搜集了大量的见闻。在西方,修昔底德在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时阐述他写史的原则时道:“我描写的事件,不是我亲眼看见的,就是我从那些亲自看见这些事情的人那里听到后,经过我仔细考核过了的”[1]。1948年,内文斯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独树一帜地设立了口述科研项目,创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口述历史专门机构——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从此,现代意义上的口述史学诞生了。
一、中国口述史学的发展与演变
中国最早从事现代意义上口述史学研究的是唐德刚先生。“1957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中国口述历史研究部试办成立”,作为口述历史研究部的一员,唐德刚先生先后访问了胡适和李宗仁,并写成《胡适口述自传》与《李宗仁回忆录》,也由此奠定了在中国口述史学界的地位。中国的口述史学(本文主要指大陆的口述史学)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笔者认为大致划分为两个阶段是比较合适的。
第一个阶段(1949年——20世纪70年代末),这一阶段中国的口述历史发展情况与当时重政治、重革命、重阶级斗争的政治大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主要精力集中于对一些重大政治事件的口述资料的搜集,比如辛亥革命、义和团运动等。集中于“新四史”材料的整理,即家史、厂史、社史、村史”[2]。这一时期中国口述史学的代表作品有《星火燎原》、《红旗飘飘》等,很明显这一时期中国口述史学的研究受政治环境的影响,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革命特点。我们“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3],谁也没有办法脱离于社会而独立存在。同样的,有人类社会就必然有政治活动,我们的一切活动包括学术研究,从某种程度上也不可能脱离于当时的政治大环境而与世隔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还保存了当时的话语系统与言说方式,这本身也是一个有待开发的宝库,所谓的历史真实不仅包括发生过的历史事实,更大程度上还应该包括存在过的深层历史意识结构。
第二阶段(20世纪80年代至今),关于中国口述史学的分期许多研究者在文章中已经提出过探讨,比如王艳勤在《中国口述史学的历史、现状与未来》中把中国口述史学的发展分为三阶段,分别是:1950年—20世纪70年代,即有浓厚政治色彩的研究阶段;1978年—20世纪80年代,即由政治取向转向文化取向;1990年至今,由精英走向大众。第一阶段和笔者的设想十分一致,但是作者把70年代末以来的中国口述史学发展又分为两个阶段,主要是认为这当中产生了两个新的转向:一个是文化史转向,开始以文化事件和文化人物为研究主题;一个是大众化转向,从英雄人物向大众化人物转变。在笔者看来,这两个阶段应该是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的,王艳勤在文中指出的这两种趋势的形成与发展基本上都是伴随着改革开放以后,政治领域拨乱反正,人们的思想、生活观念等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从而带动了中国口述史学界的“拨乱反正”。所谓的文化史转向、大众化转向它们基本是互相重叠、紧密裹扎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口述史学发展的壮丽的图景。那些文化精英的口述历史作品,比如《跋涉者:萧乾口述自传》、《小书生大时代:朱正口述自传》,这种从政治主题的转变,其本身就是一种由精英而大众的一种过渡。
相比于把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口述史学的发展截然分为几段,笔者更愿意接受中国口述史学中存在着几条主线,而其本身是一个并进发展的自然过程。纵观口述历史这些年的作品,主要的作品形式可以划分为三种类型:猎奇类、专题类、名人回忆类。猎奇类口述史学的作品,主要是基于人们的好奇心理,通过口述历史去发掘一些奇闻轶事,满足人们的好奇心,通常这类作品也是商业化的口述史学作品最容易畅销的一种形式。比如权延赤通过对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的采访,先后出版了《走向神坛的毛泽东》(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走下神坛的毛泽东》、《红墙内外——毛泽东生活实录》等多部作品……名人回忆类的作品,主要是一些退休的干部和一些名人所作的回忆性的文本,比如《风雨人生:萧乾口述自传》、《带翅膀的摄影机——侯波、徐肖兵口述回忆录》、徐向前的《历史的回顾》、薄一波的《若干重大历史事件与回顾》……专题类,这也是目前口述史学研究领域用得最多也是各种内容交叉最复杂的一个类型。专题类口述史学作品既包括重大政治事件,也包括一些典型或非典型的群体,还可以包括某一个村落的历史口述。所以,专题类的口述史学作品呈现出一种涵盖面广、涉及点多的特点。
二、当代中国口述史学发展现状
口述史学虽说在中国起步比较晚,但这些年的发展确实非常喜人,口述历史已经越来越为人们关注,也已经大量地运用到实践当中。但是,成绩的背后存在着隐患,繁荣的下面隐藏着危险。
(一)大家与当代中国口述历史书写的繁荣
中国口述史学界目前的从业者来自各行各业、五花八门,这似乎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唐纳德·里奇在《大家来做口述史》中的号召已经实现。的确,看看我们现在市场上的口述历史书籍可谓是汗牛充栋,目不暇接,俨然一派繁荣景象。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创造的大量口述历史著作,对于历史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抢救性地保存了大量的史料,为以后的历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比如,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的蔡彻的《黄药眠口述自传》、许福芦《舒芜口述自传》、刘延民《文强口述自传》等,①还有诸如刘小萌的《中国知青口述史》,通过一个个知青鲜活的个人经历,从另外的角度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当时社会的图景,以小见大地表现历史,“而历史的真正精彩之处就在细节之中”[4]。口述史写作的过程当中,大量地搜集了来自民间和地方的素材,记录下了很多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甚至是被视为社会边缘人的生活经历。如:吕国光的《农民工口述史》、陈文的《吃饭长大》、谢朝平的《大迁徙》、定宜庄的《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尔冬强的《口述历史:尔冬强和108位茶客》……林林总总,口述史中的作品无不是为史料的保存立下了汗马功劳。
第二,口述历史让历史变得更加生动。保尔·普逊在《过去的声音:口述史》中说:“英雄不仅出自领袖,也可以出自平民。”正是出于这样的理念,口述史让人民自己回忆、发掘、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故事当中包含着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着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比如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5],本文作者试图通过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展现出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真相,为我们呈现出受访者心中那个时代的特点,书中充满了许多、生动形象的史料,有很多是地方史料没有也不可能涉及的内容。正是因为口述历史着重从个人的角度来解读历史、体会历史,才会有这么多人参加到口述历史研究的大潮中来,这是随着时代发展人们主体意识觉醒的必然。唯其如此,“口述历史让曾经的历史变得鲜活,也让干巴巴的历史充满了原生态生活的质感”[6]。
第三,口述历史的发展为历史建构出一幅更加立体化的图像。通过大家对口述历史的挖掘,产生了很多文献资料中没有的素材,从而为我们认识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真相,提供了更多的角度。通过文献资料与口述资料的双重关照,大大地提高了人们探索历史的空间,拉近了人们与真相的距离。口述者“通过对过去生活的深入回忆和详细陈述,而找到自我回归之路,并由此重新界定自我,重新设计其未来生活”[7]。
(二)“大家”与当代中国口述史学研究的不足
然而,大家都在做口述史的繁荣景象背后,遮盖不住的是我们目前口述史学的“虚假繁荣”问题,也即秦汉先生提出的“口述史学泡沫化”问题,口述史学存在空心化的危险。笔者以为,中国口述史学现阶段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三:
第一,口述史学的推动力主要不是来自史学研究系统内部,而主要是来自学术界之外。其中口述历史作品商业化利润的驱动为其一,政府部门出于政治考量而出资做的党史类或其他课题类为其二。因为商业化的原因,口述历史的作者就必然要考虑到市场的需求,读者的兴趣,所以导致了大量猎奇类,甚至是毫无科学根据的猎奇类口述史学的作品充斥于市场上,大大地降低了口述史学的品位与档次,也对口述史学的发展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比如在《叫声父亲太沉重》中,作者为了紧紧抓住读者的眼球,利用人们的好奇心,竟以周总理女儿的身份来虚构一段口述回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谎言最后被拆穿,但是如果长此以往,还会有谁相信口述历史的作品?这与玄幻小说类的胡编乱造又有什么不同呢?还有一个口述史学的重要投入部门就是政府的党史部门,这些口述采访中胡编乱造的情况倒是少见,但是群体局限于党政干部、典型人物,还有就是受访者出于自身特殊政治身份的情况,而在访谈过程中有所保留等,这些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
第二,大家主要精力集中于口述历史书写,而从事严肃的口述史学研究的“大家”则寥寥无几。很多人认为口述历史是实践性很强的历史学门类,所以就要决绝地“甩开膀子”,而不管也不顾理论研究者们的“喊破嗓子”。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不久的将来,中国口述史学的实际情况将不是口述材料太少,而是太多,多到我们都整理不过来。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些材料的质量究竟怎么样?可信度究竟在哪里?保存史料当然应该成为口述史学的题中之意,但是如果口述史学仅仅停留在保存史料的阶段,甚至保存的还是不合格的史料,那也将是历史学自身的一大悲哀。所以迫切要求加强口述史学理论的研究,但是国内这方面的著作实在是寥若辰星,有杨祥银的《与历史对话:口述史学的理论与实践》,被誉为是“第一部中国口述史学理论著作”[8]。但是无法回避的是,这本书中关于口述史学的理论也只是提到而已,深层次的问题并没有探讨清楚。萦绕口述史学始终的是关于口述史学真实性的问题,笔者认为在口述史学中存在一个“间距”问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口述史学理论提出有益的探讨。
一是受访者与历史事件之间的间距。口述历史采访属于一种事后采访,而且一般都是时隔多年,这当然对于受访者脱离于当时的具体历史环境而认识历史本身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忽视这样的间距会不会导致口述者回忆受后来记忆的影响呢?有多大程度的影响呢?受访者会不会对一些事件出现遗忘,或者虚构了一些情节呢?这些虚构的情节又从何而来呢?在现实的口述历史采访和后期的资料整理阶段,又该如何去尽量避免这些问题呢?
二是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的间距。口述历史的采访者与受访者之前大多是不认识的,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距离,因为距离从而谨慎,所以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都会隐藏起很多内容。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即使口述者与采访者很熟悉,他们之间还是会存在“间距”,有一些东西对不熟悉的人愿意说,而对于熟悉的人反而不愿意说了。这些在口述历史采访过程中又该如何去尽量妥善解决呢?
三是作者与文本之间的间距。目前的口述史学在访谈完之后都会把口述资料整理成文本形式,或者成书出版,或者作为资料保存。在整理者把口述内容事后整理成文本时,作者对于受访者言语的理解与作者自己文本话语的表达之间,这又存在这两层间距。这种间距究竟有多大,究竟从多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对受访者的认知和对历史认知?文本中又有多少是受访者的意图而多少是作者或者整理者的意识呢?
四是文本与读者之间的间距。其实自从作者完成了口述材料的整理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本与作者已经脱离开了,用罗兰·巴特的话说“作者已死”。剩下的问题是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交流,读者怎样去理解这个文本,又会怎样去诠释这个文本?他的理解与诠释与当初作者的意图差多少?与受访者的意思又相差多少?在以后采用口述材料研究历史问题的过程中又该如何去应对这些问题呢?
第三,理论与实践脱节。中国口述史学本身的系统理论研究存在着不足,但是对于口述史学理论零碎化的探讨,却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可以说是热闹非常。但是,这些零碎化的理论探讨仅仅停留在理论探讨,并没有多少人把它付诸实践。“在口述史学理论表面繁荣的背后,其理论与实践之间相互脱节,各自兴旺”[9]。只有把对于理论的探讨成果,积极地运用到口述史学的实践当中去,才能真正地提高中国口述史学的研究水平。
三、中国口述史学的未来:大家与“大家”
总之,中国口述史学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转型期,不仅要“甩开膀子”在口述历史采访和书写领域大展拳脚,更迫切地要在口述史学理论与实践结合方面多做思考,多做研究。中国口述史学的发展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来营造风风火火的繁荣景象,也离不开对理论和实践都有经验的“大家”来拓展研究门径,唯有如此才能使中国口述史学在广度与深度上齐头并进,为中国口述史学的真正进步与繁荣提供保障。
参考文献:
[1]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2]王艳勤.中国口述史学的历史、现状与未来.[J]史林,2004,(增刊).
[3]马克思.马克思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钱茂伟.史学通论[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
[5]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
[6]路艳霞.口述史:让历史充满原生质感[N].北京日报,2011-12-08.
[7]陈墨.史学之谜:真实性、口述历史与人[J].当代电影,2011,(3).
[8]杨祥银.与历史对话:口述史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9]辛逸,高洁.口述史学新解——以山西十个合作社的口述史研究为例[J].中共党史研究,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