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街灯
2013-04-29尤今
尤今
街灯,守着一个古老而美丽的誓约,在傍晚时分,齐齐亮起,为疲态毕露而委顿不堪的街道带来璀璨流利的新貌。
小的时候,住在金殿璐一幢公寓里,公寓位于一条长长的斜坡上。读下午班,放学时,背着大大的书包,眼巴巴地看着永远挤满着人的公共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走,心焦焦地看着灰沉沉的暮色一点一点地向自己聚拢。
终于挤上车子时,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在斜坡下边的车站慢慢地朝家门走去时,整个人,好似一尾不小心落进一缸浊水的鱼,在那明明熟悉但看似陌生的环境里兀自作窝囊地挣扎,迈出去的步子,迟缓笨重。街灯,就在这时“霍”地亮了,那原本褪了色的街景,在电光石火之间,重新披上了七彩的华裳、髹上了熠熠的釉彩。仰头上望,那一座以红砖砌成的公寓,浴在初上的华灯里,有一种属于童话的美丽。酸累的双腿,忽然来了劲道,连跑带跳的,不一会儿,便抵达家门了。
好似是从那时起,便爱上了一盏一盏瘦高个儿的街灯。
童年时代,父母亲细心织成的那一张网,是小鱼儿的安乐窝;然而,日日成长的小鱼儿,老想挣脱那网,在辽阔的海洋另外寻觅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新世界。
在缤纷的约会里,我开始了迟归的日子。有一千零一个迟归的好理由,而每回迟归,街灯,总是不累不老地伫立于家门外,温柔地俯视、忠实地守护。奇怪的是,不论回家多迟,屋子里,总是亮着的灯,灯下,也总有两个鬓发初白的人,默默无言地等着乐不思蜀的孩子。在那种年轻得眼中只有自己、没有旁人的日子里,总幼稚地以为“倚门盼儿归”是父母应尽的天责,就像是“傍晚一到、街灯必亮”一样的天经地义。
在许多个旖旎的约会之后,披上了婚纱。
婚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是奔波于采访线上的“无冕皇帝”。
采访工作,没有固定的时间,许多星光灿烂的夜晚,当人人在家安享天伦之乐时,我还在外头为工作奔波。
夜深,一整排街灯无怨无悔地为我照亮归家的道路,看到自己沉沉地拖在地上那瘦瘦的影子,心头总难以遏制地掠过一抹淡淡的凄凉。
不喜欢这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感觉,而这,在几年之后,也成了我离开报界的其中一个理由。
孩子诞生后,我以爱为绳索,为我的“小鱼儿”编织美丽而安全的网,让他们在网里安心地成长。
鱼儿渐渐张大,开始把头探向网外的世界。
一日,初上中学的长子外出访友,傍晚已过,街灯已亮,而他,人影不见。我在屋里,坐立不安。几次探头屋外,看到的仅仅只是街灯无力地投在地上的几圈晕黄。感觉上好似等了一个世纪,才在万籁俱寂的宁静里听到脚车那细细碎碎的声音隐隐约约地由远而近、由近而更近。拉开大门,骑着脚车的,正是我在心里千呼万唤的孩子。马路上那两排街灯,好似庄严的守护神,以亮光铺出一地的金黄,脚车的轮子压在上面,也染成了亮晃晃的金色。
进了家门,孩子黝黑的脸上,还恋恋地残留着刚才与朋友欢聚的愉悦,对于母亲脸上的那一份焦灼,他视而不见。
我站在厅里,目送他飞快地钻进房间内的身影,忽然想到,天下的母亲,不正像是一盏一盏任劳任怨的街灯吗?
一生一世,亮着自己,照着孩子;鞠躬尽瘁,永不言悔!
啊,街灯,永远的街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