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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城散记

2013-04-29泽仁康珠

贡嘎山 2013年6期
关键词:稻城寺庙

泽仁康珠

我是在某个极其奇怪的状态下到达稻城的,在那之前我对它的种种感知统统陷入了一种空前的茫然状态,我似乎遗失了关于对稻城的全部记忆,对于它的所有细节或轮廓都于现实变得不相符合。

蚌普寺也就那样仓促的在人们的热情带领下出现在我视线中。

我用力搜寻记忆,期望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某个瞬间,它能如一张旧照片重现于脑海唤醒些什么,可是我发现,除了邦普我还失去了对稻城所有寺庙的记忆,仿佛他们从不曾在那里,只在一夜间为迎合我的出现便“嗖”的由地底冒了出来。

或者对于一个七零后出生于高原的人来说,七零以后十年时间内没有寺庙的音讯实数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仅仅是个幼童,加之在此之前,文革迅雷不及的淹没了所有的寺庙,焚烧的焚烧、砸毁的砸毁、游街的游街,寺庙失去了所有:神灵、佛像、僧侣、信仰和虔诚,自然也失去了让我知晓的机会。

邦普如是!

由县城出发,最初进入视线的是小镇桑堆,阳光透过薄薄地云层流泻在桑堆的每个草尖、嘛尼石堆、牛羊和牧人身上。

事实上当我在若干旅游类的书里看到关于小镇桑堆的描写时,我一直企图弄清距离县城28公里的桑堆究竟因何而吸引着如此众多的目光?

通往稻城与乡城的必经之路省道216、217缓慢贴着桑堆的腹心分头遥遥而去,按说这里车水马龙或门庭若市绝不言过。

而小镇桑堆却有着令人称奇的漫不经心与从容不迫。

在桑堆,时间仿佛是一件多余的物什,搁在了房间不该搁置的地方,变得有些模糊无力,在这里似乎世间所有的紧迫慌张都显得如此不合逻辑。

道路旁边,老人坐在石堆中缓慢的摇着经筒、女人背着满盛清水的木桶微笑着,孩子好奇的睁着双眼四处张望,就连狗儿也懒懒的躺在阳光下半闭着眼睛不肯搭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开在属于自己的原野和麦田埂上,云雀也只在微风拂过人面颊的当口偶尔会惬意慵懒的轻啼几声。

桑堆在自然而然的沉静中默默注视着怀中的每个日升月落。仿佛所有经过那躯体的事物都与自己无关,而它始终在期待下一个更值得关注的事件发生,若那事件迟迟不出现它便始终漫不经心的期待着。

日西沉月东升,当视线将世间万物放置在一片从容悠远的流水、广袤草原、碧绿山峦和精巧民居之间时,无形的时间便失去了所有意义,没人能在桑堆记住时间。

我遥想着,某个斜阳黄昏、桑堆某个藏家屋顶、一杯咖啡、几个老友、归鸟以及晚霞,这世间何处能让生命享受到更加极致的自由惬意?

除此之外,桑堆是静止的。

它蹲伏在岁月的凹地上,一动不动。

与桑堆一同静止的还有喇嘛桑青,穿过杨树倒影着水光潋滟的洼地,潘广湘和代杰先生带领我们拜访了喇嘛桑青的家。

桑青的名字最初划过我耳畔时,我以为他在此亦如桑堆般如景似画,显然至此桑青如同吉乙村边丰茂的红草地俨然成为人们值得探访的一大景观。

那片伫立于深秋,漫天似血的红草滩,弥漫在每个途径桑堆的人们心中,燃烧了人的视线也燃烧了人心。红草如同所有的高原植物一样,倔强又特立独行。一旦等候到属于自己的季节便肆无忌惮无遮无拦的急速生长起来,这样大片的、咄咄逼人的生长态势,在稀薄的空气和透明的阳光下无意间伸展着一种强悍的美丽,让人无法忘却。

对于喇嘛桑青,我是佛教徒,极少敢让思维出现这种愚蠢悖逆的想法,事实证明我果然表现不够虔诚,这种大不敬畏的肤浅思想在喇嘛桑青位于桑堆吉乙村的家里变得土崩瓦解。

潘部长最初介绍桑青只说了“舌舔火镰”四字,类似的“舌舔铧犁”表演我在云南的纳西巫师那里见过,无非是烧红了铁器用舌头舔,我甚至至今保留着那张巫师和我勾肩搭背的亲密合影,所以桑青的出现变得有些无辜和突兀。

在桑青家的底楼我再次嗅到了稻城的气息,这气息是童年留给我对稻城仅存的最深刻的记忆,记得后来去东义,我在接待办布穷先生的老家底楼也嗅到了这种熟悉香味——青岗树枝混合着牛羊圈的特殊味道。

这是一个小城在呼吸之间身体里散发的独特味道,十岁之前,我随时都能在稻城附近的村落中触摸到这种气息,因为半数同学的家或老家都散落在这些可爱的小村庄里,只要我愿意,十分钟之内我就能跑到其间任何一家敲开门要碗酥油白糖糌粑吃。

气味是个奇妙的东西,很多时候我认为它是沉睡着的,在你失去与它联系的时间里它就安静的沉睡在你记忆里,像一只蜷缩的蝉,努力等待着被唤醒的那天。

成年后我看过一部极其惊悚的电影《香水》,主人公让·马普蒂斯特·格诺耶是个自幼对气味有着超常辨识能力的穷小子,他甚至能记住闻过的任何气味,而且能根据微弱的气味能感受到周围很远处的东西——苹果中的虫子、藏在砖后的钱、甚至几个街区之外的女人的香味……

此刻,站在桑青家底楼的木梯上,我贪婪的模样与站在巴黎街头的让·马普蒂斯特·格诺耶没有任何区别,不同的只是他为了梦想我为了那些沉睡的记忆。

气味带我攀上那架昏暗的木梯,它钻过木质的房梁、扶手、凹凸的木结、凿痕把身体分散成细小的尘埃隐藏在每个嫌隙中,它用身体细致的无孔不入把整栋房屋变得与自己一样。

昏暗中我再次转头回望,来路已经不再明朗,我似乎明白了为何在这个莫名的时间我会出现在离家400多公里外的稻城,出现在吉乙村,如同所有的藏人,我们一直得到诸天神佛的庇佑,他们总在每个恰当的时间里指引着我去认识命运,认识前世曾与我相关的所有因果:跳舞的奇米、沉默的铁初、喇嘛桑青和所有将至未至的相遇等等等等……

当时光沿着西藏的每一个山谷沟壑忽悠而去时,无数像桑青那样怀抱着对世尊释迦牟尼佛经过七日七夜在菩提树下冥想悟得的真理毫不怀疑的僧侣们,正安静的端坐在密封而狭小的山洞中领会佛法的甚深奥意,他们无时不刻在期待着灵光乍现的某个瞬间,对于僧侣唯有那一瞬,那个漆黑狭窄的山洞才会骤然变得金碧辉煌无与伦比。

每个经过三年三个月三天闭关的僧侣都渴望着自己习得的佛法义理最终都能帮助他人度过难关,如同桑青,他从未怀疑过舌舔火镰的热气一定能治疗伤口,而无伤无痛者定能得到驱邪除障。

当我们运用城市的头脑每天自作聪明对身边的人与事升起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时,喇嘛桑青们正用自己的嘴对着个个溃烂恶臭的疮口轻轻吹拂,疮口的主人们都坚定的相信,自己很快能在喇嘛的加持下快速康复。

这是雪域高原的信任准则,只需把手伸给诸佛菩萨,别的无需思量。每个生命安驻在自己的位置用一种坚定的目光注视着与自己想关的全部:酥油灯、净水、甘露丸、佛像、坛城、煨桑、经文、咒语、天葬、牦牛、马背与牧人等等。

回望我们的生命,这短暂时光中我们究竟全心全意信任过几人?又有多少人曾经辜负过我们的信任?当命中之马带我在某个午后缱惓于稻城的陌生小村庄里,我忽然想知道自己曾经信任过多少人而又曾被多少人辜负……

可以确定,我是在那个奇怪的时刻到达的蚌普寺。

我一直反反复复思考着,如何把沿途的景致与记忆关联在起来,我期待着这如同经轮般绕转不息命运告诉我,稻城予我意味着什么?

途中,当县宗教局英俊帅气的小伙仁真告诉我邦普的创建人是杜松钦巴时,我对稻城的惊叹已经上升至无以复加的境地,我确定我必须重新去审视这里所有的一切,否则童年身处此地那为数不多的经历只能带给我更多经验性的错误。

沿着桑堆河谷前行,距离县城30公里的省道217线上远远就能看见邦普(藏语意为草坝的地边)如同它的名字那样坐落在宽阔宁静的桑堆河谷东岸。越过桑堆河上的木桥遥望邦普,它如同一只洁白的鸽子收敛了双翅蛰伏在七月的碧绿山坳中,我甚至怀疑在我稍不留神的瞬间,它就会扑腾着羽翼振臂冲向云天之外。

藏地的寺庙通常有着属于自己的命相和风水,当我仔细搜罗自己在藏地朝拜过得那些多如繁星的寺庙后惊奇的发现:寺庙大都依山而建、选址大都在似张扶手椅的山凹避风处,基本不会修建在山脊的迎风坡面,而主殿通常建在椅子的落座处;如有流水,水流总是绕寺而过,寺庙总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神奇寓意诸如此类……

世尊释迦牟尼佛在《三摩地王经》中授记:

“我圆寂二千年后,佛法会在红脸人的地方(指西藏)流传。这些人都将成为观音菩萨的弟子,在教法黑暗的时代,观世音菩萨将以欣哈那达菩萨狮子吼做示现,并以「噶玛巴」名号诞生。具有禅定能力,他会降伏当地众生。透过见、闻、忆、触的方法,置众生于光明之境”。

《楞伽经》记载:

“穿着僧袍,顶戴黑冠,他将无间断的对众生弘法,直到第一千佛示现!”

所有的佛教徒都坚信这位公元前566年出生于迦毗罗卫国的高贵王子是真理的发现者,所有有关于他的教法便是宇宙中的真理所在,《三摩地王经》与《楞伽经》便是记载这些真理其中两部佛典。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僧侣是孤独的,即便他的身体一直在佛法兴盛不竭的雪域高原。

当年悉达多王子在毕波罗树(菩提树)下经过七日七夜的冥想终于悟得生命的真谛,但那一刻他却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所明了的真相是如此深奥难以说明,那是大智慧与大智慧的对话,法与法、道与道的心领神会,凡人根本无法理解,他只得选择沉默。凡人们只看见一种表象,沉静如月的王子脱胎换骨的端坐在繁茂的绿树下,世界沉静下来,三界和美祥瑞、尘埃化为花雨、大地香风习习、天鼓悠悠奏响。然而没有人知道,一切了悟的王子内心有了新的疼痛,无从言语的痛。

人最大的孤独莫过于思想的寂寞,如同你奋力攀登上世界的巅峰却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影子,所有人都在仰望着自己却无法上前给予一个简单的拥抱,我想这是痛苦的,即便那时的王子已经诛灭掉所有的欲念情感。我们难以想象一个耗尽毕生心血学富五车的思想家在最后却被割掉舌头不能言语、被砍去双手不能书写的绝望,这就是这个伟大僧侣苦修的全部人生。

杜松钦巴当年也一定如此的孤独着。世尊的预言给了他降临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同时也给予了他乘愿迩来的理由。

在传说与故事之间,杜松钦巴就这样,来到了籍籍无名的蚌普寺,寺庙后山崖上莫名的岩画和神奇的文字成了他曾经到来的证明,我们叩头、膜拜,像所有远道而来的信徒。

资料中如是写到:“噶玛巴·杜钦松巴从此60岁开始创建寺庙,到86岁圆寂,一直住在蚌普寺,为周围的民众传教布道,深受百姓的爱戴,寺里至今供奉着一尊他用湖水的倒映制作的自塑像,这尊自塑像有着八岁的身高,80岁的面容。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是稻城乃至整个藏区最重要的佛,他一生著述颇多,如《四面金刚亥母》、《四续释》、《梦事三种》及《神鬼饶益之隐身术》等,为研究藏传佛教史留下了宝贵的遗产。”

宋绍熙四年(藏历第三饶迥阴水牛年,公元1193年)十一月,噶玛巴·都松钦巴圆寂,享年84岁。此时,他是以噶玛噶举创始人的身份圆寂的,而噶玛噶举派则成为藏传佛教转世制度的启蒙教派,而今这个派系噶举法王已经转世了17次。

掠过藏地的时光,回头重新审视宗教与藏人的关系,我想到了世人与盐,究竟是何种力量能将人这实体与如此形而上的意识捆绑在一起,我只知道离开盐,能生存者无。

回望稻城,我依然热爱着那片山水,它赐予我人生的那段无可匹敌的快乐感觉,在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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