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小山羊

李晓寅

父亲将它带回家的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的雪。我与母亲站在院子门口，听到它不停地叫唤，是在叫唤它的妈妈吗？它看上去是那么幼小、无助。可是父亲说，这是一只已经怀了小羊的母羊，再过几天就要生小羊了。我听了高兴极了，小羊，多么可爱的小动物，在我的《365夜故事》里，小羊总是会出现在雾蒙蒙的大森林里，与小鹿一起赛跑，与小兔一起觅食。是一种多么温顺可爱的小动物。

父亲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又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分上的羊，单位人看到这只羊让我拿上了，都妒忌地眼红呢！”说完，父亲又呵呵地笑了，那时，父亲正值壮年，有着高大的身材与炯炯有神的双眸，他说到高兴的事情时，总是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拢拢他的满头黑发，很有神采的样子。我们围在父亲的身旁，感染到了这份难得的高兴，全家的气氛就像是到了过年时一样。

真的，这只母羊带给我们全家的，是无尽的欢喜与热闹。有了它之后，母亲更加地忙碌起来，每天要给羊圈（我们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简单的窝，姑且称之为羊圈吧）里放些玉米粒做饲料，还要每天清扫到处是羊屎蛋的地面。而我和姐姐放学之后，也多了一个有趣的任务，就是每天去大街上捡一些白杨树的叶子，将它们穿起来，绕成一个长长的圈子，提回来喂我家的母羊。母羊因为身怀六甲的原因，吃的不太多，总是咀嚼上一两口就不再吃了。这时候，我就会焦急地趴在羊圈上，对着羊喃喃自语着：亲爱的母羊啊，再多吃两口，过两天你就要当妈妈了，我家又要有一只小羊了。

想到小羊要降临了，我的心就砰砰直跳，幼时的我非常喜欢动物，喜欢照顾它们，喜欢和它们对话。不知为什么，长大后的我反而丧失了这种耐心和细心，也由此丧失了一种生活的乐趣，因为与小动物们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它们对人类的亲热，对人类的依赖与习惯，有时真是能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人怀十月，羊怀五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家的母羊终于生产了，它生小羊的时候，我还在学校读书。等到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羊圈里多了只浑身湿漉漉的小动物，两腿无力地躺在母羊的旁边，咩咩地叫着，听到它在叫，我也惊喜地叫了起来，把书包一扔就趴在羊圈边去看它。只见母羊在不停地舔自己的孩子，一心把它身上的湿毛舔干，然后给小羊喂奶。小羊用力地吮吸着，吸饱了，身子骨也硬了许多，一会儿就能站起来蹒跚学步了。

和母羊白色的毛不同的是，这只小羊的毛是黑色的，黑的发亮，还微带点卷曲，看上去非常可爱，望着它咩咩叫的样子，我开心极了。在它出世之前，我一直觉得它的妈妈就是只小羊，挺可爱，可是小羊一出生，我就觉得这只老羊一点也不好玩了。而这只小黑羊立刻变成了我心头的宝贝。每天一起床，我就要跑到羊圈前对着小羊喃喃自语，大意是让它多吃一些，一天过得快乐一些。父母看到我的样子，都说我有点疯魔了，为了小羊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只有我知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只小羊了，我喜欢看着它咩咩叫的样子，叫的那样稚嫩，那样无助，那样可爱，我喜欢听它低头吃玉米粒的声音，如同冰雹落地，劈啪劈啪地响。每天我给它们娘俩喂食的时候，小羊一看见我，就马上停止了叫喊，边吃边闹边向我慢慢靠近。它大概也明白我对它的心意吧，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渴望而单纯的，一点也不惊惧，吃完后还使劲抬头，嘴巴差点碰到我的下巴，那样急切，可能是告诉我它还想吃。这时候，我就会用手温柔地抚摸它那耷拉着长耳朵的三角脑袋，感觉它就像是我每天晚上陪我睡觉的洋娃娃，又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看着它那贪吃的样子，我经常会忍不住地偷笑，在家人眼里，我活像个白痴，可是有谁知道这份小羊带给我的细致到极致的快乐。

就这样，在羊妈妈和我的细心呵护下，小黑羊一天天地成长，动作也不再那么稚嫩可爱，显得勇猛有力起来。脸皮也一天天厚起来，我给它喂食的时候，它常常主动向我跑过来，蹭蹭我的衣角，嗅嗅我的手指，还会用鼻子撒娇似地向我哼哼两声，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浮出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对它是又爱又怜。而我花在它身上的时间也越发地多了，放学后常常是顾不上写作业就跑过来找它玩，给它喂我放学路上捡到的杨树叶，给它说我在学校遇见的开心事和烦心事。小羊仿佛是能听懂我的语言，总会在我说话的间隙咩咩地叫两声，然后又会亲热地用头拱我的腿，从鼻子里发出欢快地哼哼，仿佛我是它的另一个母亲，一个小小的母亲。是的，也许女孩子天性里就有一份母性，因为小羊的这份信任与亲热，我对它也有了一份沉甸甸的惦念，上课时也经常想到它。恰好学校期末考试了，由于这次考试题目偏难，我没能取得好成绩。为此老师还特地来到我家里家访，让父母加强对我的管教，这孩子，上课神情恍恍惚惚的，心里装了什么事情啊？

那时我已经快十三岁了，作为家里的老小，我自幼学习成绩出色。父母对我的学习寄托了莫大的希望，他们经过一晚上的讨论后，一致认为我是玩物丧志，认为小黑羊是扰乱我学习的罪魁祸首。出于这个原因吧，父亲竟然想出了一个可怕的主意，把小羊卖掉，一方面断了我每天和它厮守在一起的念头，一方面也可以给家里添点零花钱。

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从学校奔跑着回来，手里还拿着一长串准备给小羊喂食的杨树叶子，却听到了老母羊在羊圈里焦急地叫着，那声音是如此凄惨，如此无依无靠，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安详与从容。我惊慌地向羊圈走去，发现小黑羊不见了，母羊在羊圈里踱着步子，对堆在旁边的玉米粒也不感兴趣。这时父亲出现了，他威严地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一个上帝，充满了掌握一切的傲慢与权威，就等待着我张口问一个问题。果然，我一开口就是：“爸爸，我的小羊呢？”

父亲把我领到卧室，打开大衣柜的门，从里面掏出三张十元的钞票，说：“这就是你的小黑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他猛地大喊起来：“以后，就专心学习吧，再没有小黑羊来扰你的心思了。”

说完，父亲关上大衣柜的门，转身出去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的小黑羊，在我不在家的这几个小时内，已经变成这薄薄的三张纸，变成了别人家里的羊，也可能早已是餐桌上的一盘肉。我嚎啕大哭起来，又重新跑到羊圈里找我的小羊，可是听到的只是母羊的哀嚎，它好像是在斥责我：“看，都是因为你对它不克制的爱，才导致了我们失去了它。”

那天晚上，我做了整整一晚上的恶梦，梦见小羊的羊脑袋被扔进沸腾的大锅，蒸煮着一个受到惊吓的还没有做完的梦。在这个梦里，小羊是否会梦到我，是否会怨我没有保护它，它像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一样，是否在被卖掉之前呼唤过我，而我，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充当了整个事件的导火索。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性格彻底变了，变得不那么活泼开朗，有些郁郁寡欢，对于人性，对于生活有了重新的理解和认识。对于父亲则突然憎恨起来，尽管我明白他与老师一样，是为了我好，为了我有一个光明灿烂的前途，可是，他毁了我童年的梦幻。那个和小羊在一起的，无忧无虑欢乐透明的童年彻底消失了。

若干年后，我在当了母亲后，在坐月子时经常将身边婴儿的哭叫声错听为小羊的咩咩叫声，并一次次地在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仿佛有人要抱走我的孩子。巧的是，我的孩子也是属小羊的，也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和温顺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我总在下意识里将它当作是童年那只小黑羊的投胎转世。所以我是那样惊恐，恐惧于生命的一次次地离开，我爱的，爱我的，终有一天将要离开。这些，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是否可以归究于我童年受到创伤的阴影不散呢？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着。去年秋天，孩子突然向我提出要养一条小狗，当时他已经十岁了，快接近当年我遇见小羊的年龄。可是，我粗暴地拒绝了他，理由是：“养动物，会让你学习上分心。”孩子仍然纠缠着要，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动手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伤心地哭了。在哭声中，我分明看到当年威严的父亲。他已于十年前因病而逝。然而，他留在我血液里的印记是如此深刻，使我在二十年后，又变成了另一个他，以爱的名义，如此彻底地伤害着孩子。这是一种怎样可悲的生命循环，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想得我头疼，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这些因果关系。朋友告诉我，遗忘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成熟的我也早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可是，当我想到小黑羊时，心还会感到一种深深的酸楚，仍然会时不时梦见那只小黑羊，梦见它美丽的温柔的眼睛，那是世间最美丽的眼睛，是只有我的小黑羊才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