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和阗所见摩醯首罗天图像及相关问题
2013-04-29张元林
内容摘要:本文对敦煌、和阗两地的摩醯首罗天图像进行较系统的介绍和梳理,并对这两地摩醯首罗天图像进行了比较,认为二者总体上属于不同的图像系统;同时,对目前学界存在的“摩醯首罗天非祆神”“摩醯首罗天非Weshparkar(祆教风神)”的观点提出商榷,并进一步论证了中国古籍中相关记载的真实性。
关键词:敦煌;和阗;摩醯首罗天;图像;问题
中图分类号:K879.41;K879.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3)06-0001-12
Mahesvara Images Found in Dunhuang and Khotan
and Relevant Problems
ZHANG Yuanlin
(Information Center, Dunhuang Academy, Dunhuang, Gansu 736200)
Abstract: This paper introduces and compares the Mahesvara images in both Dunhuang and Khotan, arguing that they belong to different iconography systems. It also discusses the current opinions that“Mahesvara is not a Zoroastrian god”and“Mahesvara is not Weshparkar (god of wind in Zoroastrianism),”and then demonstrates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relevant records in ancient Chinese documents.
Keywords: Dunhuang; Khotan; Mahesvara; Image; Problem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摩醯首罗,梵名Mahesvara,又译摩醯湿伐罗等,原系印度教中的宇宙创造与毁灭之神湿婆,后被佛教吸收,成为佛教的护法神之一。《大智度论》云“摩醯首罗天,秦言大自在。八臂三眼,骑白牛”[1]。在佛教经论中,有关摩醯首罗的记载很多,名号也有多种。南宋天台宗的宗晓对其不同名号作过概述:
摩醯首罗,华严音义云“摩醯湿筏罗”,此翻“大自在”。灌顶经翻为“威灵帝”,华严号“色究竟天”,法华曰“阿迦尼咤”,此天是十地菩萨大权垂迹,见华严经。大论立三种天主,首罗为三界尊极之主……[2]
实际上,摩醯首罗之名在含义上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上的摩醯首罗,包括显、密二教经典中的摩醯首罗天、自在天、大自在天等等;狭义上讲,即专指密教经典中所记之出现于密教菩萨说法场合的护法天神,又名伊舍那天?譹?訛。
摩醯首罗含义上的这种区分,在北凉三藏法师道泰等所译之《入大乘论卷下》中,就讲得很清楚:
问曰:“所言摩醯首罗者,为同世间摩醯更有异耶?”答曰:“是净居自在,非世间自在。汝言摩醯首罗者,名字虽同,而人非一。有净居摩醯首罗、有毗舍阇摩醯首罗。其净居者,如是菩萨邻于佛地犹如罗縠障,于一刹那顷,十方世界微尘数法悉能了知。”[3]
在佛教艺术中,净居摩醯首罗多以仙人形或菩萨形呈现;毗舍阇摩醯首罗的形象多为三面三目、多臂,以牛为坐骑。本文所要讨论的,即是作为密教护法神的摩醯首罗天的形象。
关于作为密教护法神出现的摩醯首罗天的形象,虽然不同的密教经典中的描述不尽相同,但三面、三目、多臂、以牛为坐骑成为其常见的图像元素,当然三者并不总是同时出现。作为密教神祇的摩醯首罗天图像,在新疆库车、和田、吐鲁番地区和甘肃敦煌石窟、大同云冈石窟以及其他地方均有发现。从已发现的图例来看,敦煌与和阗(今和田)两地的摩醯首罗天的图像数量最多,图像特征也较为明显。从上世纪初开始,国际学术界即已从不同角度对和阗和敦煌的摩醯首罗天图像给予关注和研究,并产生了一批经典性的成果。本世纪以来,我国的学术界也开始关注这一图像。近来还出现了专门的硕士研究生论文[4]。但总体上讲,目前学界尚缺这两地摩醯首罗天图像数量的全面统计和画面的系统介绍。此外,在一些画面的识读上也存在分歧,并且主要的关注点在和阗的图像上,相对较少关注敦煌的这一图像?譺?訛。
本文试图在对敦煌、和阗两地的摩醯首罗天图像进行较系统的介绍和梳理并在摸清两地已发现的摩醯首罗天图像“家底”的基础上,对这两地摩醯首罗天图像作一些比较;同时,对目前学界存在的“摩醯首罗天非祆神”“摩醯首罗天非Weshparkar(祆教风神)”的观点提出商榷。
一 敦煌的摩醯首罗天图像
敦煌的摩醯首罗天图像在洞窟壁画、藏经洞出土的绢画和纸画中均可见,多出现于表现密教类观音或文殊菩萨的经变画中,最早者约6世纪前半,最晚至11或12世纪。需要指出的是,在敦煌的经变画中,一些形象与摩醯首罗天在部分图像特征上有相同或相近之处,如三面多臂的护法神阿修罗以及密教神祇三面多臂观音、多臂焰魔天(明王类)等?譻?訛。鉴于此,本文首先将兼具“三面、多臂、骑牛”特征的形象和有明确榜题标识的形象列入;其次,一些密教经变画中的“多臂、骑牛”的形象虽非“三面”,但或因具有其他标志性特征,或手中持物与摩醯首罗天相符,亦一并列入。
(一)敦煌石窟中的摩醯首罗天图像
敦煌石窟中的三面摩醯首罗天图像,始见开凿于西魏时期的第285窟,此后两百多年间再也不见踪迹,直到吐蕃统治敦煌的中唐时期,才又见于密教题材的经变画中。包括疑似图像在内,笔者统计共7例,其基本图像描述如下。
1. 西魏第285窟的摩醯首罗天,绘于西壁中央大龛与北侧小龛壁面。三面三目、六臂,呈游戏坐姿坐于侧卧的青牛背上。三面中的正面相为天王形,面相端正威严,头戴宝冠,宝冠正中化出双手扯着风巾的风神;右侧一面为和善相;左侧一面为愤怒相。六臂中,上二臂右手托日,左手托月;中间二臂右手似握铃,左手握短矢;下方二臂置于胸前,右手持物模糊不识,左手握弓。上半身赤裸,下身着兽皮(虎皮)裙,男性器官突起(图版1)。
2. 莫高窟中唐第360窟南壁西起第一铺释迦曼陀罗画中的摩醯首罗天,绘于画面左下角。三面三目、八臂、以游戏坐姿骑坐于一白牛背上。头戴宝冠,正面为天王相,左侧面相已模糊,右侧为愤怒相。最上两臂,左手持长柄三叉戟,右手执白拂;次两臂,左手持海螺,右手执金刚杵;再下两臂,左手持桃形物(或为石榴),右手持■索;最下两臂,左手于胸前作印相,右手抚右膝。座下白牛侧卧,作回首状(图版2)。
3. 榆林窟第36窟南壁五代绘千手千眼观音经变中的摩醯首罗天,位于主尊左侧上方,旁有榜题,上书“南无魔戏手罗助大悲会”?譹?訛。一面、四臂,上半身赤裸,下着大裙,腰束兽皮,呈游戏坐姿坐于一青牛背上。上二臂向上,左手持铃、右手执长矛;下二臂左手于胸前持金刚杵,右手置右膝处。下左臂臂膀处立一矮小人物。
4. 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千手千钵文殊经变中,有一身三面三目、六臂、骑白牛的形象,上右手举狼牙棒,上左手举白拂;中二手合掌于胸前;下右手握长剑,下左手握山形曲柄戟。因榜题不识,其或为明王,抑或为摩醯首罗天,现暂列入(图版3)。
5. 莫高窟中唐第361窟东壁门南侧上方千手千钵文殊变画面左、右下角,各绘一身单面、六臂、骑白牛形象。因右下角形象的中间二臂中,左手持弓,右手持金刚杵,笔者认为有可能亦是摩醯首罗天(图版4)。
6. 莫高窟盛唐第148窟东壁门上千手千眼观音经变右上角画一形象,一面、双臂,头戴冠,项饰璎珞。左手持长柄三叉戟,右手捧钵,其榜题为“伊舍那”,亦即摩醯首罗天。不空译《金刚顶瑜伽护摩仪轨》中所言:
东北方伊舍那天。旧云摩醯首罗天,亦云大自在天。乘黃丰牛。左手持劫波杯盛血,右手持三戟创。浅青肉色。三目忿怒,二牙上出。髑髅为璎珞,頭冠中有二仰月,二天女持花。[5]
又,善无畏译《千手观音造次第法仪轨》:
伊舍那神以为上首,身色黑赤白也。左手执杵,右手取朱盘器。金刚宝以为璎珞。[6]
此外,莫高窟初唐第332窟西壁绘有一身着菩萨装的形象,其旁榜题“摩醯首罗天王之像”,与上述诸例不同,这样的图像很可能受敦煌菩萨装或天人装的大自在天图像的影响(图1)。
(二)敦煌藏经洞所出摩醯首罗天图像
除洞窟外,敦煌藏经洞也发现了绘有摩醯首罗天图像的绘画品。前述吕德廷文中列出了3件,分别是斯坦因收集的绢画S.P.35《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图》(Ch.lvi0019)、伯希和收集的绢画MG.17659《太平兴国六年(981)绘千手千眼观音》和纸本雕版印刷品EO.1232《千手千眼观音菩萨曼陀罗》[4]3。笔者在此再补充3例:伯希和收集的未知名绢画曼陀罗图(EO.1182)、斯坦因收集的S.P.161彩色纸本画(Ch.xvii.002)、俄藏绢画千手千钵文殊菩萨经变(PL.53b-6),合计6件。
这6件作品,在构图上各有特色。虽然前述吕德廷文对其中3例的图像作了描述,但一些细节与笔者的识读不尽相同,故再次一并描述如下。
1. 英藏唐代绢画《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图》(Ch.lvi0019)中的摩醯首罗天,位于观音左侧,旁榜题“摩醯首罗天王”。这一形象三面三目、六臂,交脚坐于一侧卧的青牛背上,牛作回首状。其左膝上跪坐一女性(图版5)[7]。
2. 法藏宋太平兴国六年(981)绘绢画《千手千眼观音经变》(MG.17659)中的摩醯首罗天,位于观音左侧,旁有榜题“摩醯首罗守护我会”。通体呈红色,一面、四臂,呈游戏坐姿坐于一侧卧的青牛背上。摩醯首罗天头发向上分为三束,正中一束中出现一张人的面孔(图版6)[8]。
3. 法藏五代—宋初雕版印制品《千手千眼观音菩萨曼陀罗》(EO.1232),纸本,阳刻,墨色。图中的摩醯首罗天呈一面的天王相,双臂,呈游戏坐姿坐于一正卧回首的牛背上。其头戴宝冠,发髻正中似为一颗骷髅,左手似握一物[9]。
4. 法藏唐—五代时期未知名绢画曼陀罗图(EO.1182)共分五界,从结构上看似属胎藏界曼陀罗,但最中间一界却非中台八叶院中的最圣尊。摩醯首罗天位于由外向内的第二界,一面、双臂、戴冠,呈游戏坐姿坐于一侧卧的牛身上,牛作回首状。摩醯首罗天怀中坐一高髻、双手捧一物的女性。摩醯首罗天右侧是一身坐于鹅背上的三面神形象(图版7)[9]图版B.50。
5. 俄藏唐—五代时期绢画《千手千钵文殊经变》(出版编号:PL.53:6)中的摩醯首罗天,位于文殊左侧,无榜题。一面、四臂、戴冠,呈游戏坐姿坐于一侧卧的牛身上,牛作回首状。上二臂向上,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持一弯曲的长棒(或为弓);下二臂共握一长矛[10]。
6. 英藏唐—五代时期彩色纸本画上的摩醯首罗天(Ch.xvii.002),一面、六臂,站立于牛背上。上二臂左手托日,右手托轮;中二臂左手执净瓶,右手于胸前作印相;下二臂左手持索,右手持金刚针(图版8)。关于此图像的定名,学术界尚存争议。松本荣一《敦煌画の研究》定名为摩醯首罗天,《西域美术》定名为焰摩天[11],吕德廷认为是观世音三十三现身之一的大自在天身。笔者以为,图像特征与沮渠京声译《治禅病秘要法》(卷下)“复当想一摩醯首罗。乘金色牛。持宝瓶水。至行者前”之说符合[12],故仍从松本荣一定名。
二 和阗所见摩醯首罗天图像
摩醯首罗天图像在新疆的和阗、库车、吐鲁番等地均有发现。其中,和阗地区的摩醯首罗天图像,集中发现于丹丹乌里克的佛教寺院遗址的壁画和木板画上,其他地方亦有少量发现。对于它们的时代及定性、定名,学术界曾有截然不同的观点。在时代方面,有主张5—6世纪间的,有主张7—8世纪间的;在定性方面,先后有印度教、佛教、祆教神祇的观点[4,13-15]。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这些图像均出土于佛教寺院,毫无疑问,应该是佛教的神祇。笔者认同摩醯首罗天的定名。
J·Williams在1973年发表的《和阗绘画的图像学研究》(The Iconography of Khotanese Painting)一文中共举出了6例和阗地区发现的摩醯首罗天图像,对它们进行了集中介绍和研究[16]。近年来,随着新的考古发现,和阗地区发现的这一图像数量又有所增加,前述吕德廷文中共列举出7例?譹?訛。但据笔者统计,和阗地区已发现的摩醯首罗天图像至少有11例,现略作介绍如下。
1. D.VII.6的木板画(现藏于英国国家博物馆)。该木板画为双面,正面为波斯装的男性形象,背面为交胫坐于两只相背而卧的公牛身上的摩醯首罗天。摩醯首罗天三面三目、四臂,腰间围兽皮裙。四臂中,上方两臂向上,左手持日轮,右手持月轮;下方两臂,左手于腹部执一金刚杵,右手于胸前执一由两个圆瓣组成的白色物体?譺?訛。男性器官突起(图版9)[16]142,图51 。
2. D.X.3的木板画正面绘有三身坐姿神像(现藏于印度拉合尔博物馆),其中右起第一身为摩醯首罗天。三面三目、四臂,交脚而坐,身体略向左倾。四臂中,上两臂左手持弓,右手执金刚杵;下左手支于左腿,右手于胸前持钵。虽未见卧牛,但图像特征与经文记载相符(图版10)?譻?訛。
3. D.X.8的木板画(现藏于印度拉合尔博物馆),虽然下部画面模糊,但大部分画面可识。其中的摩醯首罗天三面三目、四臂,交脚而坐。头戴冠,正面和右侧面部模糊,唯左侧愤怒相清晰。上身着小袖口紧身衣,下着虎皮裙,男性器官突起。左腿上跪坐一女性人物。女像双目微睁,向上注视着主像,其右手于主像胸前持一杯,似在敬奉主像(图版11)[16]142,图52。
4. Kha.i.51木板画(现藏于印度新德里国家博物馆),上残存一身面向左侧的身形较小的女性人物。据J·Williams的描述,她被一只蓝色的胳膊所拥抱;画面上还残存一只后背上的手,向上举着日轮[16]142,图53。此木板画虽大部分已残,但从残留的部分可以判定,其表现的内容与D.X.8木板画相同。
5. Skrine C 木板画(现藏于英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编号为1925-6-19-36),背面绘有上、下两身图像,上方为武士。下方即摩醯首罗天,三面、四臂、头戴冠,上身赤裸,下身着长裤,盘腿而坐。其上二臂中的左臂已不可识,唯见右臂向上,右手持月轮;下左手持长矛,右手执金刚杵。男性器官突起[16]142,图50。
6. D.X.5的木板画为双面绘,但据J·Williams所言,现已丢失,唯存该木板画背面骑马人物图像的照片[16]151,图67。前揭齐陈骏、王冀青文中有对D.X.5木板画正、背面形象的描述,其中正面形象为“三头四臂菩萨交脚坐像。肌肤暗青色。中头略向右侧,额头上有第三只眼。黑鬓细直,嘴呈笑状,发长而呈波状,头戴黄色高顶冠,前有轮状饰物。戴耳环。左头黄色,大嘴,黑发杂乱,蹙眉瞪眼,狰狞可怕。右头完全磨损。右前手垂至大腿上,持金刚杵,右后手持轮状物,左前手举至胸前,所持物不可辨,左右手持花,花柄黄色。双脚部位在作画时曾涂改过。腰围虎皮裙。所有肌肤轮廓和五官都用印度红勾勒。眉毛、衣褶、金刚杵黑色。有背后圆光”[15]99。此图像特征表明应是摩醯首罗天,故笔者亦将其列入?譹?訛。
7. 巴拉斯瓦特佛寺壁画残块(藏于新德里中亚考古品博物馆,编号为Bal 0200),上绘摩醯首罗天,三面三目、四臂。三面相各戴头冠,正面相的头顶上置一骷髅。上二臂向上,左手持日轮,右手持月轮;下二臂中,左手于腹部握一金刚杵,右手于胸前持一石榴。上半身赤裸,腰间着兽皮裙,男性器官突起。由于最下部分已失,不明有否坐骑(图版12)[16]142,图49。
8. 库都克—阔尔佛寺壁画残块(现藏于印度新德里博物馆,编号为Kuduk-kol 014),尚存摩醯首罗天的正面天王相和右侧和善相部分[16]142,图48。
9. 1998年中瑞联合考察队在丹丹乌里克D.X.佛寺遗址发现了两组三神像壁画残块。其中一组三神像中左起第一身为摩醯首罗天:三面三目、四臂。上二臂左右两手分执日、月轮;下二臂,左手于胸前握一圆形物(或为石榴),右手支于右腿上。男性器官突起,交脚而坐。其前画一黑色卧牛(图版13)?譺?訛。
10. 2002年中日联合考察队在丹丹乌里克一座佛寺遗址(编号为CD4)东墙清理出了一方壁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丹丹乌里克遗址新发现的佛寺壁画》一文描述如下:
紧接着菩萨的下方绘一三头四臂交脚像,有头光。中间的头圆大,右侧视,有黑色胡须,右边的头略小,左边的已残毁。四臂中上举的两臂已模糊不清,而下面的右手持一钵状物放于胸前,左手则不见。该像上身袒,下身着黄色腰裙,双腿交脚置于身前。在其脚下绘一头向左卧之动物,头部毁,用粗重的黑色线条勾勒身体的轮廓线,粗黑的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17]
从所附彩图上,可以看出交脚而坐的人物形象,其下方侧卧一动物。据动物身体形态可以判明,应为一身卧牛[17]彩版七—4。结合所附彩图,笔者认为当系摩醯首罗天。
11. 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队在策勒县达玛沟托普鲁克墩2号寺庙遗址发现的壁画。《发掘报告》称:
从壁画发现的位置看,门厅、前堂门厅南北各有一个造像台座,北侧台座上有两个像座,西部为卧牛,上面剩两足,从残留痕迹看,牛为白色,足为青色。在佛教中摩醯首罗天乘坐一条大白牛,皮肤浅青肉色,他是护世八方天和十二天之一,守护在东北方。这个像座所在位置正好是佛寺的东北角,根据这些特征,牛背上的造像可能是大自在天(摩醯首罗)[18]。
此说可从,故笔者亦列入。
三 敦煌、和阗发现的摩醯
首罗天图像之比较
以上,笔者对敦煌的13例、和阗的11例摩醯首罗天图像作了介绍和梳理。可以说,两地间的这一图像既有各自的特点,又有相似或共通点。笔者以为,其异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头、手臂的数量
头:敦煌三首者4例,一首者9例;和阗诸例皆3首?譹?訛。
手臂:敦煌二臂4例、四臂3例、六臂4例、八臂1例;和阗诸例皆4臂?譺?訛。
2. 头顶或头冠中的形象
敦煌3例:风神(第285窟)、人面孔(MG17659)、骷髅(EO1232);和阗1例:骷髅(Bal0200)。
3. 怀中或膝上的人物形象
敦煌3例:人物(榆林窟第36窟)、女性(Ch.lvi0019)、女性(EO1182),均坐于摩醯首罗左膝或左侧怀中,身形较小。
和阗2例:女性(D.X.8、Kha.i.51),均坐于摩醯首罗天右膝。
4. 男性器官突起
敦煌1例:第285窟;和阗5例:D.VII.6背面、D.X.8、SkrinC、Bal0200、D.X。
两地间的图像何以呈现出这种异同之处呢?
首先,现存的汉译经典中关于摩醯首罗天首的数目描述,有明确说明是三首的,但大量的未明确说明。因此,敦煌出现一首、三首并存且一首居多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和阗却只见三首,未见一首者。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手臂的数目上。印度教里的湿婆神,有八臂、十臂、十六臂、十八臂。四臂、六臂、八臂的摩醯首罗天,在汉译经典中均有记载。《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神通化生伎艺天女念诵法》言:
先画摩醯首罗天王。三面六臂,颜貌奇特端正可畏。[19]
唐代澄观所撰《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抄》言:
昔摩竭国有兄弟二人事自在天,同往雪山求见彼天。至山,忽见一婆罗门云:“大自在天,是汝国释迦牟尼佛,何不礼事。”兄弟报云:“我先承习,但事天神。”时婆罗门变为天形,面上三目,复现四臂或现八臂[20]。
宋代施护所译《佛说守护大千国土经》也言:
魔醯首罗,其天四臂,具大威力。亦复统领六十俱胝药叉及步多鬼神众俱。[21]
是故,敦煌手臂的数目也与经典所载相符。
同样,在与敦煌相距较远的克孜尔石窟和靠近敦煌的吐鲁番地区的现存摩醯首罗天图例中,既可见三面四臂者,又可见三面二臂者及三面六臂者。在开凿于北魏时期的云冈石窟第8窟亦出现了三面八臂的摩醯首罗天[16]144?譻?訛。唯独和阗的摩醯首罗天图像是清一色的三头四臂式。是和阗摩醯首罗天的造像仪轨中明确规定为三头四臂,还是另有不同于敦煌样式的图像粉本,抑或是汉文佛典中大量的相关描述并未影响到和阗?这些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其次,关于发髻或头冠中的形象。据研究,在婆罗门教的湿婆神造像中,就有一种在发冠表现恒河女神Gangad的造型,被称为“Gangadhara”,即“带有恒河女神的湿婆造像”。而且有证据表明,早在贵霜朝以前,古代印度教的湿婆神头饰上就出现手托日月的人物形象[22-23]。但敦煌与和阗摩醯首罗天头冠中的形象显然不是恒河女神。
关于摩醯首罗天的发髻或头冠中出现的骷髅,据学者研究,在有关大黑天的梵文佛教文献中,可见到摩醯首罗天头冠中出现骷髅的相关记载。头冠中出现骷髅的摩醯首罗天造像,在印度亦可见到。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在印属克什米尔北部巴拉姆拉附近一个村庄发现的摩醯首罗天雕像,其正面雕摩醯首罗天,背面雕魔鬼。摩醯首罗天三首三目,未戴冠。正面天王相发髻正中为一佛像,右侧愤怒相髻中现一骷髅(图2),此雕像可能制作于6世纪。其带有高发髻的三首的摩醯首罗天造型,与一些犍陀罗雕刻中的菩萨像很接近;背面的魔鬼造型,则令人联想到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的同样著名的8世纪时的金刚手菩萨?譼?訛。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赛格勒博物馆,同样发现于印属克什米尔的一件约8—9世纪的摩醯首罗天立像的右侧愤怒相的发髻(残)中,还可见二只骷髅(图版14)。除敦煌、和阗外,在伯孜克里克第20窟的摩醯首罗天头上也出现有骷髅。可见,作为印度摩醯首罗/大黑天图像元素之一在头冠中表现骷髅的造像传统,两地皆有保留。
第285窟摩醯首罗天头冠中的人物形象,曾一度被认为是摩醯首罗天发髻中化现出的天女,后被佐佐木律子纠正为风神。笔者亦曾撰文进一步补充论证[24]。但吕德廷认为不是风神,而是小鬼,并证之以吐鲁番木头沟发现的绢画(图版15)及伯孜克里克第20窟中的图例(图3)[4]9,54。但从图像上看,第285窟在摩醯首罗天所戴宝冠正面的穹窿形冠叶中央,伸出一身有着明显胡人相貌的人物形象的上半身,其双臂伸向两边,两只手分别握着在头部上方呈弧形的鼓满风的风巾(或风袋)的两端,其后半身及袍服仍清晰可见。而且,这身人物无论相貌还是持物、动作都完全与上述二例不同,反而与克孜尔第38窟天井的风神极为相似(图版16)。这种两只手分别握着鼓满风的弧形风巾两端的风神形象,在印度贵霜王朝迦膩色迦一世和胡毗色迦(155—187)铜币背面图案中也可看到。田辺勝美认为它们就是贵霜信奉的风神Oado[25]。而且,在印度古老的《吠陀集》中有一个叫楼陀罗的神祇,被公认为是湿婆的前身,它同时还是风神摩录多之父[26]。可见,风神形象出现在摩醯首罗天的头冠中,亦是有缘由的。
至于法藏MG17659中的人形面孔,尽管在《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神通化生伎艺天女念诵法》中有“先画摩醯首罗天王,三面六臂,颜貌奇特端正可畏。从其发际化生一天女,殊妙可喜,天上人间无能胜者”的记载[19]341,但这副面孔与“殊妙可喜,天上人间无能胜者”实在搭不上界。笔者以为很可能亦是表现骷髅的一种方式吧?
第三,关于摩醯首罗天怀中或膝上的人物形象。这5例中,除了榆林窟第36窟形象未识性别外,其余4例皆为女性形象。这4例中,和阗的D.X.8无疑最为抢眼,最早被斯坦因认为是密教明王的明妃[27]。J·Williams对此提出了疑问,因为这两件木板画上的主尊是湿婆,而非明王[16]144,但她亦未给出明确定名。吕德廷虽然也没给出明确的定名,但认为此幅木板画的整体图像与克孜尔石窟中的摩醯首罗天、乌摩组合像都是受湿婆派艺术影响的结果[4]38。在现存的印度教湿婆神造像中,常常可看到作为湿婆的妻子雪山女神乌摩的形象,或伴其左右,或坐于其膝头。在T.A.Gopinatha Rao于1916年所著《印度教图像的元素》一书第2卷中收录了许多这样的图像[28]。
汉文密教经典中也有乌摩为摩醯首罗天妻子的记载。如唐善无畏所译《大圣欢喜双身大自在天毗那夜迦王归依念诵供养法》所言:
大圣自在天,是摩醯首罗大自在天王。乌摩女为妇,所生有三千子。[29]
故此,笔者以为,将以上4例中的女性定为摩醯首罗天的妻子乌摩似乎也合理。只是,和阗2例均是坐在摩醯首罗的右腿上,而敦煌的3例是坐在其左腿上,与印度的例子相符。至于榆林窟第36窟摩醯首罗天左臂弯中的人物形象,难以从其形、貌上作出判断。
第四,关于两地摩醯首罗天造像上突起的男性器官。我们都知道,印度湿婆崇拜的最主要标志之一就是林伽,即男根崇拜。表现在造像方面,既有单独的林伽造像,又有男根突出的湿婆造像,更有二者一起表现(图4)?譹?訛。笔者以为,两地间摩醯首罗天图像上突起的男性器官表明,印度湿婆图像的一些根本性特征仍在一些摩醯首罗天图像上得以保留。和阗多达5例而敦煌只有1例这一事实,反映出两地这一图像所受印度模式影响的程度。
有意思的是,在粟特故地片治肯特和阿弗拉西阿卜壁画中发现的多臂神祇形象亦多是三头四臂式,与和阗摩醯首罗天图像间似有许多相同和相近之处。如乘着由公猪牵引的战车的魔神形象[30]、头部发髻上亦出现有骷髅的正在射箭的三头四臂魔神等[31]。此外,还发现了摩醯首罗天和妻子乌摩坐于牛背上的造像残部[32]。在片治肯特发现的一片被烧坏的木匾上,有一个很可能是密特拉神的形象:“因为图中马拉车与印度和伊朗广为流传的图像非常契合。”[33]从线描图上,笔者注意到,呈两两相背姿态拉车的双马,使人不仅联想到莫高窟第285窟与摩醯首罗天同处一壁的日天形象,其座车亦由驷马两两相背而牵,而且也联想到和阗D.VII.6背面作为摩醯首罗天坐骑的相背而卧的双牛。
对于粟特祆教万神殿中的多臂神,一般认为是受到印度教神祇图像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是直接由印度教进入祆教,还有经由其他宗教如佛教等进入的,学术界至今存在争议:
葛乐耐和川布莱(X.Tremblay)认为:印度的影响是直接到达粟特的,正如之前沃拉蒂所说。相反地,马尔沙克则认为印度教图像是继佛教之后到达粟特的,时间大约在4—6世纪。[33]157
同样的问题或许也适用于和阗。如J.Williams等学者认为的那样,和阗的摩醯首罗天图像肯定受到过印度教湿婆形象的影响。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印度本土、犍陀罗地区和于阗的相同图像不仅证明了印度教湿婆派信仰对7—8世纪的中国新疆地区的影响,而且还表明,湿婆派信仰也已经扩张到犍陀罗的北部和东北部地区。而正是古老的贸易通道,把这些地区与印度本土联系在一起[34]。但是,和阗的摩醯首罗天图像是在此基础上的再创造,还是只不过是印度已经成型的一种造像模式的复制版,似乎还难以下定论。笔者以为,前述在和阗摩醯首罗天图像的定名、定性中的不同观点,实际上也是如何看待印度教的一些神灵的功能和图像特征在粟特祆教、和阗佛教等不同地区、不同宗教中被保留下来的历史现象的一种反映。西方学者将这种受印度图像和造型风格影响很深,同时吸收了来自中亚、粟特和中国内地艺术因素的和阗地方艺术称为“和阗画派”,并认为其不仅影响到了初生的吐蕃艺术,而且也受到了初唐时期中原艺术的欢迎[35]。这些图像特征,或许正是和阗画派的一些特色。
四 古人之“讹”还是今人之“惑”
中国唐—宋时期的汉文文献还载明,佛教中被称为摩醯首罗的天神也是祆教的神祇。最早提及摩醯首罗天与祆神关系的汉文史籍,是韦述(?—757)的《两京新记》布政坊条:
西南隅胡祆祠(原注:武德四年所立,西域胡天神,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36]
杜佑(735—812)《通典》“职官二十二”中提到“萨宝符(府)祆正”,并对“祆”作了注释:
祆,呼烟反。祆者,西域国天神。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武德四年,置祆祠及官,常有群胡奉事,取火咒诅。[37]
此后,两宋之际的董逌(生卒年未详,1129年尚在世)的《广川画跋》、南宋姚宽(1105—1162)所著《西溪丛语》也有类似的记载(详后)。这些记载表明,唐初甚至更早,长安的祆祠就已经供奉有在佛教中被称为“摩醯首罗天”的祆教大神了,而直到五百多年后的南宋时期,人们仍然有相同的认知。
但是,陈垣先生并不认同上述记载的真实性:
以火祆为摩醯首罗,本于《两京新记》注(卷3)及《通典》注(卷40)摩醯首罗,大自在天也。……然与波斯火祆教无涉,不得强为附会也。[38]
由此,关于佛教所称“摩醯首罗”的神祇是否也是祆神的问题,就成为中国学术界长期争论不已的话题了。
上世纪60年代,在今塔吉克斯坦的片治肯特遗址(约7—8世纪)的粟特壁画中,发现了一身穿甲胄、三头四臂、分执弓和三叉戟的神祇形象(图版17;图5)。在其右下侧题有粟特语铭文w?觢prkr(Veshparkar),即风神之意:
三头神的衣服上有铭文w?觢prkr(或wy?觢prkr)。语言学家提出,这个名字出自粟特文Vy?觢prkr,与贵霜钱币上的Oē?觢o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而Oē?觢o出自琐罗亚斯德教的风神伐由。据信Vē?觢o-parkar(维什帕尔卡尔[Veshparkar])出自阿维斯陀vaiiu?觢 Uparō Kairitiō(“吹拂上界的风”)。在佛经的索格底亚那文译本中他与湿婆(大天[Mahadeva])相应,被描写成有三张脸。因此在品治肯特艺术中发现的这个有索格底亚那文名字Vy?觢prkr的神看来是与湿婆崇拜联系在一起的,这与索格底亚那文的文献传统是一致的。[39]
这一发现证明了佛教中名为“摩醯首罗天”的神,的确亦是祆教的神这一事实。只不过,在祆教中,其名为“韦什帕克”而非“摩醯首罗”。
2003年西安出土的北周粟特人史君墓石椁浮雕上,也发现了骑牛的韦什帕克形象(图版18)[40]?譹?訛。摩醯首罗与韦什帕克在图像上的一致性已经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共识[41]。姜伯勤在2004年出版的《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中也再次确认:
Weshparkar祆神之发现,证明韦述、杜佑诸家关于祆神如佛经中所谓摩醯首罗的记载是可信的。[42]
本人亦曾先后撰文论述莫高窟第285窟的摩醯首罗天的图像来源之一,即祆教的风神韦什帕克?譺?訛。
但是近来仍有研究者以陈垣先生前述之说为依据,否认摩醯首罗与祆神、摩醯首罗与祆教风神韦什帕克的对应关系——“从总体来看,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两者间存在渊源关系”[4]11,“正如韦述、杜佑用‘所谓二字表明,这一比定仅为古人的想当然之说,并无真凭实据”[43]。
但我们知道,唐至宋时期,正是世界历史上中国与外部世界间的交流最频繁、最深入的时期。也正在这一时期,祆教不仅盛行于从波斯到中亚的广大地区,而且被入华的西域——中亚人、波斯人所信奉。很难想象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的韦述、杜佑、董逌等中国知识精英兼上层官吏会犯如此“并无真凭实据”的错误,并且从设立胡祆祠的武德四年(621)到唐玄宗时代的韦述,再到公元1129年尚在世的两宋之际的董逌,五百多年间里竟然没有人指出来!笔者以为,今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并非古人“以讹传讹”,而乃今人之“惑”,理由有三:
首先,《两京新记》的作者韦述是唐玄宗时期的著名史官,也是我国唐宋时期金石学的重要人物之一。他饱览群书,兼通书、画。史载其:“家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已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44]其所著《两京新记》现存第3卷,亦以记述长安城内寺观见长。他在书中的记述,来自于长年积累的图像或亲眼所见,特别是为某一词条作注时,更不可能以道听途说为依据。杜佑,唐中叶宰相,政治家、史学家。其所著《通典》是我国第一部体例完备的政书,是上呈给皇帝作为官方的政典流通的,据学者研究,书中有关唐代的内容约占四分之一以上,多取自当时的官方文书、籍帐、大事记以及私人著述,诸如诏诰文书、臣僚奏议、行政法规、天宝计帐等,均属第一手材料。尤其在选取与朝廷所设官署相关的材料时,必相当谨慎。董逌是两宋时著名的书画收藏家、考据家、鉴赏家。据研究,《广川画跋》与其他评鉴著作的不同之处,正在于重视对作品之题材内容的考证、辨识方面。在这样一部书中,即便有与前人相同的描述,亦是作者基于对图像的认识,而非想当然地沿袭旧说。
其次,笔者以为,前述史料中的“佛经所谓摩醯首罗也”,正反映了当时祆神形象与摩醯首罗在图像上是一致的实际状况。从南北朝开始,特别是唐至宋时期,大量的西域——中亚人、波斯人来华,其中有商人,有使节,有政治流亡者,还有宗教人士,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入仕做官。随着他们的来华和定居,被当时的波斯和中亚广大地区所普遍信奉的祆教/琐罗亚斯德教及其神祇系统也必然传入。从敦煌以迄长安、洛阳兴建了大量的祆祠,供奉祆教诸神?譹?訛。以至于早在唐初,中央政府就设立了专门的机构对此加以管理。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氛围中的知识精英或上层官吏,必然对祆祠供奉的祆神的具体形象有所目睹,并有意无意地与他们所熟悉的佛教的神祇形象进行比较。也正是基于他们对祆祠中的祆神与佛教的摩醯首罗在图像上一致性的认识,才在其著述中,用当时中国人熟悉的佛教的摩醯首罗天来为中国人并不太了解的祆教的神祇作注解,并且十分慎重地在前面加上“佛经所谓”四字,意指“摩醯首罗”是此神在佛教中的名称,而非在祆教中的名称。至于此神在祆教中叫什么,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但董逌的《广川画跋》中,不仅对摩醯首罗的形象特征、奉祀仪式的描述比前人更详细,而且还明确指出此神有别于祆教的雨神—得悉神:“祆祠,世所以奉梵相也。其相希异,即经所谓摩醯首罗。……与得悉唐国顺大罽宾同号祆神者,则有别也。”[45]这无疑表明,董逌已经知道此神非唯一的祆神,而只是祆教诸神之一。
第三,7世纪前半叶,玄奘的游记中亦反映出被印度、西域诸国广为崇拜的大自在天并非只是佛教的神的真实状况。如《大唐西域记》卷4记玄奘在中印度的劫比他国,亲睹印度教湿婆和林伽崇拜的盛况:“(劫比他国)天祠十所,异道杂居,同共遵事大自在天。皆作天像,其状人根,形甚长伟。俗人不以为恶,谓诸众生从天根生也。”[46]大自在天亦即摩醯首罗,本是印度教的湿婆神被佛教吸收后的名称,但玄奘仍以此称呼印度教的湿婆神;又如同书卷7所记“(婆罗痆斯国)多信外道,少敬佛法……天祠百余所,外道万余人,并多宗事大自在天,或断法,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46]557-558,表明该国流行印度教的湿婆派信仰(亦即“涂灰派”)。而玄奘同样仍以佛教的“大自在天”之名称呼湿婆神。从同书卷11所记“摩醯湿伐罗补罗国”亦“崇敬外道,不信佛法。天祠数十,多有涂灰之侣”可知,该国亦信奉湿婆派。而“摩醯湿伐罗补罗”,即是梵文Mahevarapurar的音译,意译即“大自在”[46]927。该卷的“阿点婆翅罗国”条还记有“城中有大自在天祠,祠宇雕饰,天像灵鉴,涂灰外道游舍其中”[46]936。特别是该卷“波剌斯国”条中记载:“波剌斯国周数万里。……天祠甚多,提那跋外道之徒为所宗也”[46]938-939。波剌斯国,即古代波斯国?譹?訛。提那跋,被认为来源于梵文Dinapati,意为太阳。提那跋外道,季羡林等认为似指古代流行于伊朗和中亚一带的琐罗亚斯教,亦即拜火教、祆教[46]941。陈垣先生在前揭文中亦援引此条,并明确指出:“波剌斯之祆教,但称为天祠甚多,而不称为祆祠,与其它(他)供自在天之天祠,直无区别。”[38]34
以上例证告诉我们,当时的中国人把对印度教的湿婆神和祆教的韦什帕克神的认知等同于佛教的大自在天(即摩醯首罗),这其实正表明了三者在图像上高度的一致性。笔者以为,这种一致性,还体现在三者在神格和功能上的延续性。从湿婆的前身楼陀罗(风神摩录多之父),到佛教的鲁多罗(雷暴之神、摩醯首罗之异名),再到祆教的韦什帕克(风神),以至于莫高窟第285窟摩醯首罗在头冠中加绘风神形象。尽管在不同宗教中其名称不同,地位也有所变化,但其风暴之神的神格并未改变。
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在上世纪20年代,中亚片治肯特等地和中国内地与粟特人相关的墓葬等考古材料尚未发现,陈垣先生有前述提醒,理属自然,亦符合学术发展之规律。然而,在新的考古材料大量涌现并与史籍所载相互印证的今天,如果仍然刻意否定古人的话,那就反而是今人之惑了。
五 结 语
敦煌的摩醯首罗天图像最早出现在莫高窟第285窟,但有如昙花一现,其后再也不见踪迹,直到二百多年后的吐蕃统治时期才又出现,但却呈现出与前者明显不同的造型。因此,要从现有的图例中总结出其图像的演变轨迹,存在一定的困难。相对而言,和阗的图像则呈现出一些总体性的特征。尽管敦煌与和阗两地的摩醯首罗图像存在着一些相同或相似之处,而且前述法藏不知名曼陀罗中的众神形象和排列方式也使人联系到和阗的那些绘有多位神祇的木板画和壁画,但总体上二者仍属两种不一样的造像传统。和阗和敦煌在历史上相当长的时间里维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在这一图像上却表现得不很明显。不过,敦煌、和阗两地的摩醯首罗天与印度教的湿婆、粟特的祆神韦什帕克在图像特征和神格功能上的相同之处,却又表明了它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如前所述,通过这一图像,我们可以窥知中古时期不同宗教之间兼具对立、兼容、融摄的复杂关系。
(洞窟图片摄影:宋利良、乔兆福)
鸣谢:笔者在撰写本文过程中,宋炎朋先生曾给予帮助,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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