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天注定》过审说明中国有能力反思暴力

贾樟柯的新片《天注定》斩获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一改华语电影三年未入围主竞赛单元的颓势。谈及《天注定》的过审，贾樟柯表示，该片只是为了赶上戛纳技术测试，才没有片头龙标，对于大家的疑惑，他笑言“批文就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完全确定”。他认为，该片能顺利通过审查，表明体制内在努力，也表明中国有能力反思暴力。

Circle：这次《天注定》戛纳的版本和内地上映的是同一个版本吗？

贾：戛纳的版本就是通过审查的版本。我们在出发戛纳之前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审批手续，已经拿到了上映许可，我希望能够在10月左右来进行国内发行，因为发行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做准备。这个电影能够很顺利地通过审查，我觉得是特别高兴的一件事情，因为通过这个电影的放映，我们可以反思暴力，同时也代表了中国文化还保持有某种反思的能量，这个是一个特别好的消息。

Circle：很多人认为这样题材的一部电影过审，是一个很大的意外。

贾：首先我觉得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因为我自己在拍摄的过程里面，没有太担心审查，因为猜是没有用的，我不太清楚会遇到什么情况，我们该怎么拍就怎么拍，然后在整个拍摄完送审的过程里面，严格按照送审的程序来推进，也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原本我就觉得能过审，但是我以为可能要很多来来回回，没想到这么顺利。所以我觉得它应该是代表了一种开放的努力，一种让中国电影更加有活力的努力，一种来自体制的推进。过去我也一直很激烈地在批评审查制度，但是我觉得《天注定》能通过，我们要看到它努力的一面，要肯定和鼓励这件事情。

Circle：大家都很关切有没有过审，您认为媒体的这种关切是出于什么样的一个思维？

贾：我觉得这个关切是大家思考的惯性，因为过去我们听过很多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当这个电影有一些新的或是大家觉得比较激烈的东西的时候，有这个反应是比较正常的。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那天记者会完了，我都说已经过审了，我们同事跟我说，导演，网上还说你没过审（笑）。我们已经拿到批文了，批文就在我办公室抽屉里锁着呢。可惜这次公司所有工作人员都来戛纳了，没人能去把批文复印一下贴出来（笑）。

Circle：那会让你未来拍电影更勇敢更大胆吗？

贾：我希望所有的中国导演未来能够更勇敢更大胆，不单是我。

Circle：《天注定》为什么将四个故事拼贴在一起？

贾：我觉得必须用这种结构讲四个故事，来把我目前生活在中国，接受信息的感觉呈现出来，因为每天打开电脑，打开电话，路上看微博，同时发生在全世界无数个事件扑面而来，我们接受信息已经不是很单一的了。所以在这样一个社交网络的时代，我觉得用这四个人物，构筑这个电影是比较合适的，它代表我对真实生活的感受。

第一个部分，姜武的故事，它有比较强的一个社会性，就是说经济变革这么迅速，带来了一些我们不能回避的社会问题，包括像贫富差异，包括像分配的不公平，那么在这样的社会问题里面，导致了一些直接的暴力。

第二个故事，王宝强的故事，实际上是我对暴力的另一个思考，就是环境对人的影响，特别是人的一种精神世界里的暴力，包括他的孤独感，像他生活的那样一个落寞的村庄，人们不怎么交流，年轻人都打工，只有春节才回来，家庭亲情之间也没有太多情感上的沟通，人物处在很大的精神焦虑和空虚寂寞里面，这样一个精神氛围，给人的一种压力。

第三个故事，赵涛的故事是暴力的一个关键词，就是尊严，因为往往突发的暴力事件，那一刹那都是尊严被剥夺，然后受害者要挽回自己的尊严，她才去实施这样一个行为。

最后一个故事是在讲暴力的无形，比如说工厂的噪音，包括他回到宿舍，没有人跟他说话，包括像流水线本身的那种机器生产的冷漠，包括像家庭亲情里面隐含着的暴力可能性，妈妈在湖南根本不知道他在广东会经历什么，还在催他借钱。这个故事是代表无形的，隐形的暴力。

所以这四个故事的选取，主要是代表了我对暴力四个方面的观察。所谓“天注定”，也包括了一个含义——我们每个人不要以为自己没有暴力的可能性，我们暴力的可能性在某一种情况被激发的时候也会表现出来，它是一个基因，我们能通过电影解决的就是理解暴力，然后去尽量消除那些暴力产生的根源。

Circle：大家都很佩服您的勇气，能够这样触碰现实还是蛮令人惊讶的。

贾：反过来说，现实也让我们中国人很惊讶，就我自己这三十年里面，我觉得我们的公共生活里面经常在讨论这些突发的暴力事件，这些事件需要我们从多重角度去理解去了解，光有新闻是不够的，我觉得我有兴趣从艺术角度把我的感受谈出来。对我个人来说，原本对暴力本身就相当陌生，没有怎么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在这个电影里面，我也放进了很多的扩散性思考，包括除了人和人之间的突发暴力之外，也有一直以来人类对动物的集体施暴，也有人类对自然的一种暴力。

Circle：有人说，您和娄烨导演的作品中对中国丑恶的一面进行了揭露，在国外会比较受欢迎，您怎么来回复这种评价？

贾：我觉得好很多了，我记得80年代我上学的时候，前辈张艺谋导演、陈凯歌导演他们的电影推出的时候大家也有这样的评论，我自己90年代开始拍电影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评论。我觉得它涉及到一个文化自信的问题，这个电影呈现的不是什么中国的特产，他呈现的是一个人类永久的话题，一个任何社会都存在的问题。就在法国这样的社会两三天前不也有人冲进直播间要开枪吗？暴力问题是不分国籍的，美国也有很多暴力事件，所以为什么美国可以反思暴力事件而我们中国人不能反思没有能力反思，这反而是一个欠缺，所以对我来说《天注定》代表中国电影对暴力还有反思的能力，对中国问题还有一种反省的努力，我觉得这个传递的信息更加正面。

Circle：能评价一下赵涛的表演吗？

贾：这几天我一直在评价她的表演，因为我从17日首映那一天就开始接受采访，差不多每天有十四五个国际媒体，大部分都提到了赵涛，他们都很喜欢她的表演，觉得演技很好。我当然觉得刮目相看，因为我跟她已经有三年没合作了，我们上一次合作也不算完整，是我的纪录片《海上传奇》，需要有一个串场的人物，她没有台词，只像个模特一样走来走去，那时候并没有多感受她的演技，但是这三年里面她又演了一部英国电影，同时也演了意大利的《我是丽》，拿了意大利电影金像奖影后，我都开玩笑说，你太幸运了，我觉得可能幸运的成分比较大，但是这一次拍完这个电影，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幸运儿，她完全是靠她的实力拿到的。

昨天法国的《正片》杂志一直在问我她表演的问题，他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工作的。我说就举一个例子，就是她在包间杀人那场戏，其实我们拍了很多天，包间之外在湖北拍，拍完三个月以后才到山西拍的包间内景，隔了那么长时间，她能把呼吸的连贯都演得天衣无缝，我说这就是她的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