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原本就是空

老愚

母亲在的时候，她就是故乡。自此以后，故乡就走远了。

安埋好母亲不久，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母亲”，你不敢接，眼前刹那浮现母亲的面容。

故乡原本便是空。

当你拥有远方、展翅高飞之后，故乡便缩成了一个小点。你所追忆的一切，可供回味的一切，便做成了你的故乡。

在梦里，你生长的村子从来不变：四周城壕围拢，中间两个十字口，人们依次出现在你的眼前。

多少年过去，他们还是那副模样，见了面都认得出对方。当你走在硬土铺就的街道上时，谁家的饭香味突然触动味蕾，那是故乡的味道。

母亲成殓那天，你躲避在老屋叔父家。站在他家阳台上，村子尽收眼底。童年的那些树不见了，速生的泡桐撑住了天空，左邻右舍皆非昔时面目，记忆里的土堆、照碑、碾盘都消失了，一位老妇佝偻着从南向北挪过来，她挎的篮子里盛满柴火。除此之外，再无一人。日头把混凝土路照得明晃晃的。你想喊叫，童年的小伙伴，你们在哪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鸡鸭猪狗都去了什么地方？

邻家房倒墙塌，只剩下几根椽斜撑在半空，经常给你一口饭吃的老婆婆，德高望重的爷爷，早走了，几个玩伴散落塬上塬下方圆几十里，再也没见过面。

池塘干涸，填满了垃圾。旁边的学校一点幼年的痕迹也没有了，柏树砍了，窑洞拆了，操场盖了火柴盒楼房。那些平房教室没了踪影，你留在里面的声息也一并消失了。从窑洞里进进出出的校长，前些年已经离世，姣好的女老师嫁人生子，同学们流云一般散去。

村子淹没在白生生的塑料大棚里，侍弄蔬菜和果树的异乡人，埋首苦干，他们吃住在地里，太阳已经变得多余。麦子、棉花、油菜、玉米、芝麻，这些土地的果实，装扮黄土地的生命，都没有了踪影。

田园变成了工厂，挖啊填啊，祖先长眠的地方，模糊不清。小年夜，弟兄们端着香火盘子，估摸着在地里某个点，上了蜡烛，洒了酒，磕了头。

供奉在中堂的家族牌位图上，父系母系并行而下，先人们只是一个印刷符号，你大致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噢，就在那儿了。在族谱里，飘逝的生命最终留下一个图符，一个或飘逸或憨厚的影子。那不是我，我不愿落在那里。你挣扎着，但那里已为你预留了位置。

老人在十几年前已经打好棺材，悬挂在院子前头的平房里，儿孙一抬头便会看到上面天堂的绘图。有了这个，父母心里踏实。

1998年的那个盛夏，在家乡北边的小沟造纸厂里，匠人放线、剖、凿、锯，父母乐呵呵看着，不时为人家续水。看到这一幕，你不免心酸：老人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了。“长子出钱”，他们笑嘻嘻地说道，你挑出一沓崭新的50元钞票，数出12张。那一年，35岁的你，尚处于“往上走”的阶段，以为世界还有很多未知的大门有待自己去打开。

母亲葬在南坡头的坟园，在你幼年采撷苜蓿的地方，新起了一个坟堆，她长眠于此。

母亲在的时候，她就是故乡。自此以后，故乡就走远了。

安埋好母亲不久，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母亲”，你不敢接，眼前刹那浮现母亲的面容。

困在灰蒙蒙的京城，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机，拨起老家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突然若有所失：你要说什么？乡愁都似乎成了奢侈品。

那个熟悉的、永不变化的故乡，原本常在梦中，如今却很难梦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