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白璧无瑕的少年

王征珂

我不是白璧无瑕的少年，我也曾经行为龌龊。那是初中三年级，洪湖县桃园中学，中考备战，风声吃紧。一天晚上，晚自习结束了，同学们像一群飞鸟，纷纷散去，返回安宁的巢穴，我却鬼迷心窍，龟缩在校园的某个阴暗角落里。夜色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心怀鬼胎，鬼鬼祟祟，翻窗进入教室，偷走了男生甲遗落在抽屉里的《全国中考优秀作文精选》。我以为我的偷盗行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蛛丝马迹已经被人暗中掌握，学校那个花白胡子的看门老头，平时总是喜欢点头哈腰、弓腰驼背，那天晚上突然挺直了脊梁，一脸严肃，一身正气，气冲霄汉，向我的班主任老师检举揭发我的无耻行径。那是一个令我们全家蒙羞的夜晚，男生甲和他的母亲急急来到我的家里，当场截得赃物，完璧归赵。

现在回想起来，男生甲的母亲多么含蓄，多会说话呀！她见到我的母亲，不说：“你家儿子偷书啦”，而是说：“你家儿子是不是拿错东西啦？”——她给我那目瞪口呆的母亲留着面子。对于我犯下的错误，我的母亲当然听话听音，心知肚明，脸羞成了一团火烧云，人变成了一个哑巴子，她二话不说，冲到我跟前，“叭叭叭”就搧了我几耳光，打得我脸蛋儿火辣辣，打得我脑袋瓜嗡嗡响，打得我仿佛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想要寻找藏身的地洞。男生甲和他的母亲离开我家以后，严厉的家庭惩罚仍然在继续：罚跪，面壁思过，反复学习民间俗语，沉痛检讨我自己：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的脸上湿漉漉的，眼泪混合着鼻涕；我的心头灰蒙蒙的，自卑伴随着懊悔。

我不是白璧无瑕的少年，我也曾经使坏作恶。在桃园村的树林那边，长着圆滚滚、甜滋滋的西瓜。看守瓜田的壮汉，那天中午回家吃饭去了，我长出了豹子胆，窜进瓜田，朝可爱的西瓜下手。那时的我，好像一只馋猫，嘴上流着甜蜜的汁液，心上敲着咚咚的小鼓。当我正在狼吞虎咽，远处传来了看瓜人冲天的大喊。我是他口里的“兔崽子”，撒腿就跑，脚下是哗啦啦的瓜秧，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瘦骨嶙峋的我，跑光了力气，差点跑断腿子，跑不赢看瓜人。虎背熊腰的看瓜人，撵上我，抓了我的“现行”。那个看瓜人，像老鹰拽着小鸡，把我拽到我家门口。在屋子里迎接我的，是父亲眼睛里的熊熊火焰，喉咙中愤怒的吼叫：“我们王家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今世出了你这个不晓得羞耻的畜生！”

我不是白璧无瑕的少年，我也曾经爱慕虚荣。虽然我生长在江汉平原一个经济拮据的家庭，却偏偏喜欢“装酷”：我穿着粗布衣裳，想着华美的服装；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想着风风光光的手表。那时我多想有一套中山装呀！哪怕是半新半旧的；我多想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啊，哪怕是人家用过多年的。

现在我还清楚记得，1986年夏天，洪湖县大沙湖农场的一个干部子弟，说要带我去趟省城，去“大汉口”逛逛，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因了这个干部子弟的反复鼓动，更因了我的虚荣心作怪，我跟随这个干部子弟一道，从大沙湖小镇长江码头出发，乘坐轮船前往几百里外九省通衢、五光十色的省城。

在熙熙攘攘的汉正街，在五彩缤纷的六渡桥，各种时髦服装让我眼花缭乱，我是一个乡巴佬、穷光蛋，囊中羞涩。如果仅仅只是“过过眼瘾”也就罢了，然而，私欲已经充塞我心，虚荣已经将我笼罩。和那个干部子弟分手以后，我被鬼使神差着，寻寻觅觅，汗流浃背，用了半天时间，终于找到我的舅舅。

我那年过半百的舅舅，早已经从汉口鄱阳街搬迁到青年大道。好几年未见，他已鬓染白霜，苍老许多。对我的突如其来、只身前往，他先是很有些吃惊，接着就问长问短：你妈妈身体么样？家里庄稼如何？猪娃养了几口？全家生活困不困难？三个兄弟学习成绩可好？一口浓重湖南腔的舅舅，仔细询问。

面对舅舅的询问，有一些小文采的我，充分发挥了语言表达能力，我说家里艰难困苦，我说高中缺少生活费用，说得我舅舅一脸沉重，泪水夺框而出。虽然我讲的并没有偏离事实，但是用心一点也不单纯。我一连串绘声绘色的讲述，很快感动了舅舅：他摘下“上海”牌手表，坚决戴到我的手腕上；他领我去中南商业大楼，给我买了一套新崭崭的衣服。

当我从武汉回到大沙湖农场，从学校回到三十里外的家中，母亲反复追问中山装和手表的来历，我撒谎说，是那个干部子弟送给我的。母亲怎么都不肯相信，硬是逼我说真话。心虚气短的我，交代了真相。母亲听了，浑身不停颤抖：“丢死人！不要脸！小小年纪，为么事这样自私、下作？”扫帚，狠狠打在我的背上；斥责，像鞭子抽打着我的内心。

许多年了，虽然我早已经改邪归正，完成学业，参加工作，成家立业，父母还时常叮嘱我，莫要贪人家东西、沾人家便宜，莫要爱虚荣、养成坏品性。今夜，在恩施州利川市，在湖北省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的宿舍里，我写下旧事二三，对自己再作一个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