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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

2013-04-29冰客

东风文艺 2013年6期
关键词:班长教室考试

冰客

六月的塬上仍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路旁的白杨树欢乐的叶子像拍打着欢快的双手,知了似乎还在叫嚣着留守这个夏天,就连炙烤大地的太阳也感觉到是那么的令人不舍。走在塬上的我,此时的心情不知有多高兴。

三天的高考很快就结束了,一身轻松的我此时想起了班上的同学李连秀。高三时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学习上我们互帮互助,可就在临近高考的前一天,她却给我留下一封信,让我安心应考,她要到梨林财贸专科学校去参加考试。那么现在高考已经结束两天了,她在梨林财贸专科学校考试得怎么样呢?我决定去看看她。

连秀就在塬上公社的垅庄居住,和班上同学工人子弟赵胜利一个村,从学校过去,得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我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买了两瓶酒一包糖,还有一包点心,满怀喜悦地向垅庄走去。

当我走到离垅庄不远的地方时,路过一个煤矿,我看到一个推着矿车的背影,那人竟那么的像班上的赵胜利,只是行动迟缓了些,衣着有了明显变化。当我走近那人,他看到我时,停下了手中的活,我们的目光僵住了。他正是班上的赵胜利。

我不敢相信他的一切变化。

他低下了头说,“对不起,班长,我走时也未给你们说。当时是我爹催得急,他说以后将取消顶职,要先从临时工干起,到时候厂里来了招工指标就会优先解决。于是我来到了父亲厂矿下面的一个小煤矿”。

我鼻子里喷出一股热辣辣的东西。

“班长,你现在去哪儿?”赵胜利声音已变腔地问我。他的声音还带着校园里的那种稚气。但他看到我手中的礼物后,瞬间又明白了一切。

“你找李连秀?!”

“她已不在这个村子了。”

“她考试还没回来?”

“她上哪里考试?”

“她不是说在梨林财贸专科学校考试吗?”

“怎么可能的事,她哪有那么多的路费,即使考取了,她又哪有钱去读?”

我惊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

“那她……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已变得语无伦次。

“临近高考时,她父亲突然病重,需要400元方可住院。在她万般无奈之时,邻村王庄的村党支部书记答应给他们400元钱,但必须要李连秀嫁给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并且就在高考的第一天。日后,这个村党支部书记可以安排她到村上的小学去当民办教师。”

听到赵胜利的话,我顿时晕厥,瞬间明白了一切,突感万根钢针扎进了我的心脏,那种锥心的痛让我身不由己,难以自已。“我的连秀啊!”我没有顾及身边的赵胜利,突然哭喊着扔掉了手中的礼物,我一口气向王庄跑去,路途中风声如锋利的刀,刮割着我身体的每一处部位,眼前的大山犹如一道障眼的魔鬼,遮掩着我的双目。此时的我是多么想尽快见到连秀,问个究竟啊。我疯狂地奔跑,只感到大山树木一排排向后倒去,而我早已无力欣赏路边的风景。就在奔跑中,我远远地看见一户人家的大门上大红的“ 喜 ”字还鲜红地贴着。我便像头被棒击一样晕倒在了地上。

我无力动弹。

许久以后,我蒙眬中听到了一声声“哥哥……”的叫喊,我睁开眼看到了那就是李连秀。此时的连秀身着大红衣服,鲜艳的婚妆和在学校里的衣着呈现出巨大的反差,此时在我眼里却又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犹如毒针刺痛着我的双目,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的大脑还有些清醒,我担心那家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看到后会让连秀难堪的。我便极力睁开眼睛,然后拼命挣脱连秀的臂弯,向远方飞跑而去。

我听见身后是连秀在不住地叫喊“哥……哥……”那声音是那么的凄凉。我没有回应。那声音一直在山谷回荡。

我不停地奔跑,暮色苍茫,在那山的尽头,是最后的一抹血红的晚霞,映在江中泛出耀眼的光芒。此时的夏天却又变得那样的撕心裂肺。

我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连秀仍在不停地追赶,仍听到她口里不断叫喊“哥……哥……”的声音,但是已经离那个村子很远了。透过苍茫的暮色,我看见连秀追赶的身影,和那山间回荡的“哥……哥……”的叫声,在那晚霞下呈现出一道凄凉的景象,犹如一段凄婉的绝唱。

……

静下来的我,走在这莫名的路上,走在晚霞映红的江边,此时的我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了高考前迎考的时光。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时间了,这是决定每个学生命运的关键时候。塬上中学高三班学生成绩好的都在拼命复习,成绩差的认为考不上大学,就主动偃旗息鼓,忙于毕业后的准备了。

塬上高中是我们塬上普及的一所普通高中,每个公社都有一所,招收的学生都是我们塬上的。鉴于这些混乱局面,我这班长也无法去管他们。和我同样拥有贫穷背景的学习委员李连秀和我是同一个观点,她也是想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一所名牌大学。这正是饥饿的年代,家里吃的都接不上,每个星期还要供我们带粮食。而父亲的愿望还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认为,再苦再累也要供我考上大学。有了父亲作为我精神的后盾,我就只有拼命学习的份儿了。我猜想李连秀家里不大支持她再上大学,因为从她每个星期拿粮的数量上可以看出,或者是因为家庭更贫穷。但她自己却很理智和坚强,她认真地复习,还力争要考上大学。从她忧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即使考上了大学,家里也无力支持她,而她还想以此来证实自己的能力。在这关键时候,我们决不能让思想滑坡,因为,我们俩都是班上的尖子,又都是班干部,我们一则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二则要在班上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李连秀带的粮食往往吃不到一个星期。我们高三毕业班规定二十天为一个大星期,放一天假回去带粮,中途由家人送。可我一次也没有看到李连秀的家人给她送粮。而我父亲却每个星期中途必要给我送一次粮食或菜。我知道连家里的粮都不够吃,父亲大约又是在别人家里借的吧?但是现在到哪家去借呢?家家都不够吃。是不是我们家里又在节食,然后将省下来的粮给我送来。这使我不得不更好地加紧复习,以考上大学来报答家人。

看着李连秀因饥饿而思想出现滑坡的趋势,我有些焦急,我想不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料子断送了。虽然父亲给我送的粮食每星期仅够我勉强吃着,不能谈饱,但父亲每星期给我送的还有炒好的菜。尽管全部都是酸菜,只要能充饥就行了。李连秀每星期拿的粮顶多是我的一半。学校食堂规定每人每天一斤粮,早晨和晚上各三两,中午四两。早饭一般都是稀苞谷糁,里面放点盐。因为稀,三两饭就有满满一大钵子。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李连秀吃早饭。吃早饭时,她多半都躲在寝室里或是教室里看书。我和李连秀坐第一排同桌,在学习上我们都互帮互学。下早自习的铃响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拿起饭钵走向食堂,同学们都是在食堂吃饭,因为食堂离教室有一段距离。而此时李连秀还是像往常吃早饭时一样坐在座位上,那神情,那窘境,我是可以猜想得到的,但我又不能去说什么,因为我担心说破了会伤害她的自尊。于是,我便告诉李连秀,让她在教室等我,我一会儿找她有事。她同意了。我匆匆从饭堂打来饭,迅速将她的钵子拿过来匀成两份,然后从课桌里拿出父亲给我送来的炒好的酸菜。

李连秀被我这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她或许早已预料到我所说的让她等一等的结果,或许是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她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我,久久没说一句话,然后是推让,不肯吃。但她后来还是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她接过了我递过去的饭菜,我们两人就吃起来。吃完之后,饭钵一洗,我迅速离开教室。呆一会儿大伙儿都走进教室时,我才跟着一起进来。后来,我跟她约定,让她每天早上就在教室等我,然后我们伙吃一份饭,这样既省了粮,又都达到了充饥的目的,以免影响学习。在这样的时光里,每天早上我都会看到她眼里充满的感激和眼中满含的那一汪晶莹,充盈着我的一生。她虽然不说一句话,但那眼神中一神胜千言的感激,却让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全班相比,家庭背景稍好一点的当数赵胜利。他父亲是一个厂矿的职工,总是有那么固定工资,按月发放。所以,从他的穿着和吃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下自习后,他还时不时地到小吃店里去加顿餐,或是到商店里买包瓜子儿、饼干随意消闲着。在学习上他在班上却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成绩几乎是最差的。我曾经以班长的身份说过他两次,后来我没再说了。第一次我是把他叫到校园外去说的。那时他口气还挺硬,他说上大学有什么用,这往后就是金钱时代,只要能弄来钱就是好样的,他爸爸就时常这样说,上大学还不是为了挣钱?但我告诉他,有知识比没知识挣钱不更容易一些。他嗤之以鼻。但他对我的班长身份还是挺尊敬的。第二次找他,他口气软了许多。我尚未开口,他就说:“这也是看得到的事了,我再怎么学也是考不上大学了,我爸爸说,有个高中毕业就行了。他让我毕业后到他们厂里去上班,他已给领导说好了。等干几年,到他退休年龄时,让我顶职。”我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就说,那就按你的意见办,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他点头同意。

时间渐渐地在向高考逼近。同学们好学的就像拧紧的发条一样,紧绷绷的,不愿学的就只管在玩。班主任早已把不愿学的编在后排让他们自愿。

每个晚自习,整个教室里都是闹哄哄的。班主任允许学生自由复习,可以在教室里,可以在寝室里。教室是无法记进去的。我便约李连秀出去散散心,同时回忆一下以前上课的内容。

塬上河边的清风有着丝丝凉意,一排排的垂柳已绿树成阴,河边的草地上没有人,空中的月光从柳林之间的空隙里映照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也许拿本教材在这皎洁的月光下还能看些内容,然而,我和李连秀都没有带书和复习题。

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上,开始回忆各自背过的内容,然后你问我答,我问她答。这样的记忆倒比各自看书要强得多。

河道上白天就少人走,夜晚更是静得出奇,这时根本就没有人。草地上月光留下的柳树的影子显出这里的幽静。这里离教室不远,回头就可以看到教室的灯光,使我们压根就没有害怕的感觉,教室里估计也没有多少学生,每个同学都在寻找自己认为安静舒适的复习环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学校里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教室外面开始闹腾起来,有走廊上走动的声音,有学生拿盆的声音,有吵闹的声音,还有一些不好学的像赵胜利类的人物,就盼望着这钟声早点响起。此时,他们早已聚集在了学校外面的小吃店里炒菜喝酒。这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校园里一片沸腾。

这种声音持续有半个小时之久,校园内开始渐趋平静。此时我和李连秀还提问得正欢,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

校园内静了,不再有任何声响,但校园外那小吃店内的灯光还唯一地亮着。不一会儿,听到了那踢踢踏踏进校园的声音。那是赵胜利一伙,还夹杂着哭声,估计是谁喝醉了酒。仔细听去是赵胜利的声音,他哭声中说着:“我爸爸已经病退了。听说上面来了文件,以后不允许再顶职,我这以后该咋办……”他们说着,仿佛像进了寝室,我们已经听不见了。

李连秀似乎有点冷,她将身子向我靠了靠。“哥……”她突然这么对我叫了一声。我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感到不知所措。久久,我才应了一声“妹”。她将身子向我靠得更近了,“你要是考上大学,”“那我不会忘记你。”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接上了,并补充道,“你要是考上大学,”“那我也不会忘记你。”李连秀索性将头偎在了我的怀里。

夜已经深了,我们已经无法回寝室了,好在我穿的衣服多些。我脱了衣服给她披上……

露水上来,我们偎得更紧了……

天渐渐地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我们径自走到河道边清醒清醒,各自用溪水洗了个脸,又开始了相互提问。

起床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各自进了教室,开始重复新一天的复习。

临近高考的日子,学校临时规定加紧复习不再放星期。此时,李连秀早已没有了餐票,家中是不可能给她送粮的。我必须将我仅有的餐票精打细算地计划一分为二,以解决她的危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突然在这段日子,首先是赵胜利不辞而别,后来是李连秀给我留了一封信后也走了。她说她填了梨林财贸专科学校的志愿,学校要求到该校考试。因为她知道她家庭困难,名牌大学即使她考上了也上不起。因此,她选择了这一个学费便宜的学校,她说她有把握考上,她让我放心,同时要我也沉着应战。

我相信了她的话,作为她只报个大专我感到惋惜,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她。

临近考试了,我看到教室里几乎少了五分之一的学生,这倒使有些学生可以幸灾乐祸,因为他们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作为班长的我则为这些学生的退却内心感到极其难受。因为他们毕竟是三年的高中时光,还有三年初中、六年小学,为的就是这一次,这标志着他们的求学路就到此为止了。

高考开始了,一切戒备森严,自有监考人员宣布考场纪律。

发卷了,我看了下试题,然后写上了准考证号码和自己的姓名,便开始答题。我的笔唰唰地写着,我对这些试题还较满意,都是我背得滚瓜烂熟的,第一科考试结束我很自信。

在考场警戒线外,围着许多考生的家长,他们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

在三天的考试中,我的心思没有被任何事打乱,包括在梨林参加考试的李连秀,我想她也一定能考得很好。考试结束,同学们都在议论答题的得失,我则胸有成竹。我坚信我一定能考上个本科一类线,我想不会离清华、北大多远。

我在心中想,远在他乡考试的连秀,她的成绩会将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焦急地想知道。

考试结束,同学们都在班主任的组织下,在教室里开展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欢送会。有的为答题的失分感到惋惜,有的则为同学的离去痛哭流涕。

当各个同学都在为离去作准备时,我想到了连秀,我要去看看她。我想她在梨林考试也应该回来了,因为高考已结束两天了。

……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却是连秀迫于生计,走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

夜色已经很深了,望着这被月光映亮的江面,我不得不起身去寻找回塬上的路,因为连秀已经到此,我已无力回天了,我只有等待着我的高考录取结果。

半年之后,当我在北方的一所大学里念书时,一封寄自塬上的信件送到了我手上,我看见那笔迹和我参加高考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样,仍是那么的清秀、工整。我看见落款处已写上了那所学校的地址,我的心感到了一阵阵的伤痛。

“大学是我们共同考取的,远在北方的哥,你不要把妹忘记……”

我不忍再读下去,但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眼前又浮现出了塬上,塬上中学,塬上的河堤,塬上的月光,以及塬上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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