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高霞山
2013-04-29邓杰
邓杰
高霞山,是湘西南红丘陵上最高最高的山。
高霞山,是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山。
——题记
[零壹]暗流与幽涧
整座高霞山关闭着,暗流的门在何方?
在稠粘的山岚里。
一股炙热强大的暗流,欲穿山腰,欲过谷底,然而始终找不到豁口。
必须寻找幽涧!
必须突破幽涧!
深邃的时空里,壮胆的铿锵之声从足下响起,响起的,还有夜行者口哨一样的声音。
一切作潜入而行。
潜行中,根们指路,岩们让路,恒长的钟乳石们开路……
就这样,命运的光明恰是一种黑暗的至深、一种冰川的延伸……
整座高霞山关闭着。暗流的门在何方?
在畅通无阻的幽涧里。
[零贰]莫与山风争英雄
山风是高霞山的呵欠么?是高霞山的脉动么?不,那是高霞山的巨壑分娩出来的一匹脱缰的野马!
野马彪悍,彪悍如山豹;野马桀骜,桀骜如苍鹰。野马过处,千年古寺的清寂纷纷瓷器般碎裂……
于是,年长者告诫后来的登山者,若罹山风,莫与山风赛跑争英雄。否则,山风迅疾把你抛入万丈幽谷。
风自山谷生。真正的智者若罹山风会选择匍匐于地,让山风的母亲——谷地给你征服山风的胆魄和力量!
最终待到黎明初开时你会读到:那晨岚于马尾挥发刚烈的血性,那朝暾于马首蒸去回肠的荡气。
[零叁]莫惊扰山中的无名之墓
往事的云烟暗结于时间的陈迹,终于凝聚成这高霞山亘古的秘密。
山崖上有一座匿姓的悬棺、一座无名之墓。
沐千年月华,许是一颗遗世而孤立的达官之魄被贬于此;听千年林涛,许是一位睿智而清高的大师长眠于此!
择深山而栖,以远离尘嚣之上,即使舍我九千年权柄与王朝又有何妨?
择悬崖为居,以淡泊永生,即使舍我应有的春花秋月江山美人又有何妨?
风雨相伴万万年,衣带渐宽千千载,伊人何悔之有?
晚景围困不住苍黄的落日,溯雪荡漾不开伊人的睡莲。
莫高声,莫重足,莫惊扰山中无名之墓。
也许,那壮阔的林海正在延续伊人旷世而高远的梦境!
[零肆]谁说诗人会迷路山中
谁说自己会迷路山中?那你就不是一位诗人,一位将一首诗写成大山的诗人。
那山中有太多的氧气供你的笔管畅饮,
那山中有太多的沙石供你选用标点符号,
那山中有太多的峡谷供你的思绪迂回……
深度的沉寂是一杯极品的干红,使你的灵感醉出极致的美丽。谁说自己会迷路山中?
那你就不是一位诗人,一位将一首诗写成大山的诗人。
山中到处都是果绿的植物,植物的指向贯穿天空的悬念和浩荡,山中到处都是山岚,山岚的流程阻碍深潭的透明和悠远。
阳光走远,温度回到冰点,百鸟开始归巢,蝙蝠开始夜的探索……
而那条恒流不息的山溪,以清波涵养山色。以潺潺的鸣音为你的旅程导游,最终让你的路找到一个明丽的豁口。
[零伍]夜阑中的响沙
当众多的根系被人为挖掘或大片的植被陷入腐朽的时候,响沙就是高霞山中另一种生命的物种。
狂风以恶梦的方式催促响沙走出幽谷,走过山下的村庄。
有时掀响古老而激烈的犬吠,有时甚至巨熊一样仆倒整座农舍……最终,响沙是大地的一把枯色的锁,锁住的是一扇失去殷实的仓廪之门、一扇无果的果园之门、一扇饥饿的鸟巢之门。
响沙在夜阑中铿锵而持久,有的也许不经意揭开了一个无人能晓的秘密:响沙过后,一座百年难觅的金矿,终于露出了金灿灿的端倪。
[零陆]另一种征服
对于千军万马的进攻,蚁虾之辈对这个世界发起的是另一种征服:
拼命地做爱,疯狂地繁殖。
穿行于高霞山,随处可以见到蚁们虾们鸟们热衷于交媾的身影,随处可以听到它们原始而欢快的叫声。
最终它们欢愉的结晶——一枚枚肥卵或硕蛋充斥着石隙、山潭和树叶的背面。
——这是弱势的物种大规模的造物运动:
——这是卑贱的生命性灵有待的延续。
只有不断地繁殖!快速地繁殖!无尽地繁殖!才能超越死亡,才能征服这座千仞高霞山峰。
[零柒]晚钟被山风敲响
依旧的被山风敲响,那声音时如松果落地。时如陨石砸向山谷,惊起饿狼发出长嚎。
钟声养在风中,犹如一个诗眼养在诗中,钟声愈是悠扬,思绪愈是激荡,心之微澜愈是忐忑。
依旧的被山风敲响,那音符,集结了千山的凝重,那顶礼膜拜的禅理,集结了上苍对林涛的颂词。
今夜于古寺之外,谁都可以循钟声——
寻觅曾经失之交臂的际遇,寻觅蒹葭苍苍之外远去的知音。
[零捌]金子与觅金人
一粒小小的沙金,穿越千载时空的隧道,与那位痴迷一生穷困一生的觅金人相见,与那执著的开山锄相见。
金子与觅金人从来就是一对知音,一对在梦中相对走近的真理。
一个从阴霾如晦的尘世历经千难万险而来。一个从高霞山谷底深处上溯千沟万壑而来,最终,相遇于鹰样飞舞的锄镐下。
这是一种逼近生命本质的相遇,一种相见恨晚的金子之缘,一种抵达生命终点的相知!
这是一块由两个炙热的真理和两颗炙热的心合成的白金。
[零玖]山岚中的登山者
山岚如车,总在稠粘的梦境中驰过,最终又悄将梦境碾碎。
云霭如纱,总是遭受山中万象的窥视,却又从事着对万物的窥视。如同这位登山者是梦境的囚徒,却又终将成为梦境中的征服者。
于是,山岚奶汁一样,给登山者以营养和动力,给他的思想以迷离之境。
登山者的目标是顶峰之顶的奇景,他的焦点是现实之上的真理,是超乎尘世的省察。
因为山岚萦绕,登山者以毅力和智慧的钥匙,开启了绝壁的一扇门。
因为山岚萦绕,登山者以家园和灵魂的密码,从重重混沌中,寻觅出了真理的轮廓。
[壹拾]大空与大静
这是一个至高的峰峦,置身其上,谁都会感到有一种空比天空更空,有一种静比死亡更静。
而那冷色的白垩石,整夜躺在寺庙旁,忍受内心长久的慎思,证明着这种大空与大静的形成非人力,亦非天力。
大空之下必有隐秘。大静之中必有惊奇。
如同黄金藏身于无限空旷的空谷;
如同奇玉藏身于无限沉寂的顽石。
这里有大宁静,有淘金者从这里满载而归,最终却化为幽谷中的一块白骨。
这里有大宁静,有大智者从这里裸身出山,最终得悟于大豁口,得明于九九八十一道湾!
得悟得明者,得天下也。
[拾壹]对墓弹琴
山峰静卧如佛。古墓静卧如佛。
雾的飘散,云的游移,却没有阻止琴音的再次响起,音符难觅激昂,何其悲凉!
(逝者纵使怜心可嘉,难道他能掏其真理成为你的合唱的一方?)
旋律空空荡荡,何其心殇!
(逝者即使是一位月亮饲养的阉人,难道他能献出心中的嫦娥?)
一位时尚的现代骑士,抑或一位穷困潦倒的当今诗人,居然在高霞山墓群中抚琴数日……
莫非这是一个高明的盗墓者,以琴音开棺,欲取逝者沉积千年的冥思?
[拾贰]霜降无声
最后一颗乳牙兑去,使一个逐渐走向成熟的躯体从此委身于未来,如同这漫山遍野的白霜突降,一夜间促成一种炎夏的终止,一种赤情烈焰的终止。
携着晨曦之微芒,性寒的白毛风抵达湘西南,抵达高霞山孤独的谷地的时候,秋霜瞬间如雪染白湘西南红丘陵万物,那么薄且亮。那么连绵灵动。
高霞山白了,世界白了。千万种果树和庄稼仿佛紧紧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身心抵达至晶至澄至净的境界。
霜降无声,无声,无声!
其实霜与白雪迥然不同的意义在于:白雪覆盖的是事物的表面,而内敛的霜降征服的是事物的内核。是一种统治着万象的内心世界。
一场普通的霜降后,大地的果实熟了甜了!
高霞山上的枫林红了绚丽了!而这一切,更像是白霜在曙暾到来的时刻,所作出的顷刻间融化或牺牲而换来的。
[拾叁]忧伤的灰兔
最寂冷的,莫过于高霞山下那一块收割后的荞麦地了?最忧伤的,莫过于那只守望麦地的即将分娩的灰兔了?
凝视中的期望。期望中的凝视。然而,北风中的麦地注定无景。北风中的期望注定无果!
最温馨的,莫过于那个阳光沛然的下午了?最甜蜜的,莫过于那场永生难忘的邂逅了?
那个下午。那块荞麦地。美丽的灰兔终于迎来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她以欢快的呻吟,弹响了一曲真爱的乐章。
贺喜的蝶儿为之绽放了绚丽的彩羽。贺喜的鹿儿为之跳起了动情的舞蹈……然而,一条黑狼不经意撞见了它们羞赧的秘密。于是,一场激情的爱情喜剧立刻演绎成白马王子与恶狼厮杀的大战!
最感动的,莫过于白马王子舍命护爱的勇猛?最悲惨的,莫过于荞麦地接纳了白马王子最后一滴鲜血!
山风联袂山谷为之呼号。
山谷联袂蚁们鸟们鹿们麂们为之呼号。
呼号抢天,抢地!抢出整座高霞山的落叶为之翻飞!
而最终带给灰兔唯一慰藉的,是她的肚子里的孩子渐渐听见早春的声音了。
创作手记
以一粒“盐”,去“腌化”一些事物
2008年,我有幸出席第8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笔会上,我亮出了自己的散文诗观:哲理,是散文诗的盐。
事实上,从1983年大二时于辽宁《青年科学》杂志扉页“刊首寄语”发表散文诗处女作《啊,青春的旋律》算起,我已与散文诗结缘30年了。30年来。我在散文诗创作中几乎没有离开过对一粒“盐”的追寻、挖掘和提炼。特别是近十年来,这粒“盐”把我的灵感同我的故乡——湘西南五百里红丘陵上的山山水水连筋带骨地牵系在一起,如主峰海拔813米的高霞山,自小在我心中就是一座最高最深的山。尤其是它的挺拔雄伟,及其中无以数计的植物世界、动物王国、寺庙、坟茔、江源、老潭、山涧、幽谷、白毛风……所有这些事物一旦进入我的视线,我的心就开始忐忑,血管开始发热,而当我身临其境时,我的喉咙总想莫名地疾呼,甚至想以最粗痞的乡语狂吼一阵……我想,这正是灵感爆发前的阵痛。
家母是一位村里人敬重的腌菜能手,经她腌制的坛子菜一揭开,村前村尾都是喷香的味道。而她的绝招之一就是将盐不多不少地拌进腌坛里……确切地说,在《深深的高霞山》创作中,我有点像家母,以“盐”去腌化那些糙糙的菜叶、瓜藤等事物,“盐”拌到位了,诗意自然就会浓,高霞山自然就会“深”……然而,那种“腌化”前阵痛和骚动的时刻,分明就是追寻哲理、挖掘哲理和提炼哲理的过程——这是一种心灵最纠结最痛楚的过程。更是一种获得人生莫大快慰的过程!
感谢《散文诗》这么多年一直勖励我以一粒“盐”,去“腌化”一些事物,去“腌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