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痛

苏沧桑

她是地球上最美也是最痛的地。

她不是高山上的地，偶有人迹打扰，自由而孤傲。

她也不是田野里的地，一年四季常被翻犁、耕种，但毕竟是一季一季，一阵一阵的，会有养伤、孕育和沉睡的时候。休养生息，顺天遂地，自然而丰美。

她也不是城市里的地，全都被浇上了水泥，已经死了，无知无觉，任怎样碾轧，都不会痛了。

她是高尔夫球场上的地，湖光山色，绿草如茵，沙坑果岭，无论是球场的景致还是球道的长短、难度，都是设计者精心设计、刻意雕琢的。可她的宿命，生来就是挨打。

每天，她都要被高尔夫球杆杆头击打，被“锄”上几万次。

幸运点儿的，是发球台的地，因为有球T，杆头基本直接打在球上，草和地基本完好无损。

球道上，杆头直接将草地上的球击起，必定会有一些草被“斩首”，如果打深了，一块草皮就会被击飞。

最痛的，是果岭边的地，可谓伤痕累累，因为球近果岭了，但还未上果岭，就要用切杆，杆头往地上切，做砍头一样的动作，瞬间，一大块草皮飞起来，被斩首的草粘在铁杆头上，绿色的黏液像血。敏感如我，常有种心悸的感觉。

烈日炎炎下，那终年被修剪得很浅的草皮根本无法为自己遮阴保水。

夜来临时，在她伤口上撒盐的，是大量的农药、化肥、除杂草剂、杀虫剂、杀菌剂等等。

林清玄在一篇文章里说，从前，有一位名叫龙树的圣者，修行得道，没有外力可以杀死他。但他曾经无心地斩杀过一片青草，这个恶业还没有报。有一天，一群土匪捉住了他，用刀怎么也砍不死他。龙树就说：“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颈上，才能将我杀死。”果然。

我们可以不相信斩杀一片青草会有业报，也做不到“蹈地常恐地痛”的“睒子”那样至孝仁慈、奉行十善。假如草知道痛，地知道痛，难道水不知道痛？稻穗被割下来不知道痛？苹果被咬不知道痛？牲畜被杀不知道痛？但我们不吃不喝，又怎么活下去呢？

我们能做到的，是心怀细微的慈悲，尽量爱护大地上的一切，包括大地上那一块更痛的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