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2013-04-29李海明
李海明
摘 要:每个作者的语言是有一种自己独有的、和别人语言不完全共有的、整体的表达艺术,它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比如语音的、节奏的……充分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方能彰显出自己的独特韵味。汪曾祺的语言通俗、平直、不华丽、不卖弄、俗中藏雅、淡中现奇,有一种别致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他充分利用语言的暗示性、流动性,加上口语化的、轻描淡写的描述,使看似平淡的文学作品耐读耐琢磨。
关键词:小说 语言 文化 意味 研究
(一) 人生,按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是不能说的。但事实上,人们最爱说的一个话题就是人生。不能说,又要说,于是,就来了一个问题:如何说。仔细地考察一下,人们常用的是比喻。譬如,人说:“人生是永恒的生死两端间的峡道”,这一句话,说的是人生,因为它关涉人生,是人生话语,但它又不是人生,因为这句话所说的只是说话人对人生的一点感悟,只是一点,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人生的全部意义是不可言说的,在全部这一点上,人生确不能说,但在其中的一点上,人生又可以说。绝对真理不能企求,但相对的真理却可以追求。
(二) 夜里散步,走着走着,便习惯性地走进了书店,东翻翻西翻翻,不一定买书,也不一定不买书。这是人生最闲暇最快慰的时刻,所谓人生中一闲对百忙,有了一点空闲时间,却能将闲情逸致与书结合起来,品位既高,又与自己的兴趣融在一道,的确让人乐不可支。恰如饮了几杯春醪,微醺而又清醒,身心飘逸舒适,说不出的润泽通泰。
不料在微醺中翻着翻着,眼前一亮,竟然看见了一本书,那题目赫赫然是:《醉中人生》。这真是切景切题的巧遇。翻开看看,作者梁遇春在其自编的《春醪集》的序言中说:“我们还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红霞般的好梦罢,何苦睁着眼睛,垂头丧气地过日子呢?所以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举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
看来,梁遇春是陶醉人生的做梦派。
人谁不做梦?人本来就是生活在明天里的动物。而且,总是希望自己的明天红霞般灿烂。
(三) 将人生来打一个比喻,大概没有比托尔斯泰的一个比喻更为让人惊心动魄又忧愁绝望的了。如果梁遇春看到了下面这个关于人生的比喻,我想,他的春醪将成为一杯苦酒,这酒将引得他愁肠百结;他的人生将成为一场噩梦,此梦会让他恐惧战栗。唐逸先生在他的著作《荣木谭》中谈到人类的处境时叙述了托尔斯泰说的一个故事:
托尔斯泰在一本自白的书中,将人的处境比喻作东方故事中流浪者被猛兽穷追不舍,无所逃于天壤之间,忽见一干井,随即跳入,却发现井底有一巨龙正在张开大嘴,他抓住一根藤子,悬在井壁。上有猛兽,下有巨龙。抬头看那藤子,只见两只老鼠正在啃啮藤根,很快将折断。同时,发现藤叶上有甜美的蜂蜜,便伸出舌头去舔那蜂蜜。
在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托尔斯泰说:“我去舔那平时曾令我满足的蜂蜜,却没有任何快感。……我只看见那摆脱不掉的巨龙和老鼠,看不见别的。而这一切不是寓言,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唐逸先生说:“对于这样的人类处境,托尔斯泰认为一般人的回应只有四种。第一种是无知,也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处境。一旦意识到死的意义,也就不可能蒙昧下去。第二种是享乐人生,也就是对巨龙和老鼠视而不见,去拼命舔那能及的蜂蜜。这样做需要有两个条件,一是生活富足,有蜂蜜可舔,二是道德感麻木。第三种是自杀,只有极少数清醒的强者方能做到。他们认识到人的存在毫无意义,随即动手终结自我的生命。第四种是懦夫,既清醒地看到事实,而又不敢松开紧握藤子的手。托尔斯泰自认属于第四类。”
这样的人生,还是一杯春醪吗?这样的人生,还是幻着红霞的梦吗?即使是做噩梦,也不要做这样的噩梦。其实这个比喻比噩梦还要糟糕。做了噩梦,把眼一睁,醒过来,哪怕一时半会儿还惊魂未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因为梦总是假的,一股烟云,随风而逝,本不必放在心上。而这个比喻,虽然只是一个比喻,却让人难以挥之而去。因为,它说的是真话:它从根本上指明了我们人所处的正是这样的处境。正像鲁迅先生的那个著名的比喻,铁屋子的比喻,也是让当时的人不得不深长思考的比喻。
托尔斯泰对于这样的人生的处境的回应,据他一生的行藏看来,应该不在上述四种之内。第一他不会无知于处境的危险;第二他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享乐,对巨龙与老鼠视而不见去拼命舔那能及的蜂蜜;第三他也不会自杀,人的存在怎会毫无意义?第四他也不会是一个懦夫,在这种情况下虽清醒地看到了事实,但回应起来却仅仅只是不敢松开紧握藤子的手。托尔斯泰绝不会是这样的:有他的著作为证。
(四) 这时候就要用到做梦了。手紧紧地握着藤条为什么就不允许做梦,不允许有希望?如果井壁上还有春醪岂不更好?我们不妨喝点酒,然后骑上被我们驯服的巨龙去遨游万里碧空;也不妨攀援而上将老鼠投去井外喂猛兽,再坐在猛兽的背上去巡视苍茫大地——也许,这些都是胡思乱想,但想都不敢想,岂不只有坐以待毙的份?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要坐以待毙的人生。
(五) 既然是比喻,那么,我们不妨也来比喻式地说,人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先舔那能及的蜂蜜以获取能量,再先把老鼠去掉,再设法出井,在外面的天地总要大一些。即使失败了,也是英雄。反正是比喻,我们也可以再深入地讨论一下,我们可以问这样几个问题:在被兽追赶时,能不能不要跑到井中去?或者更进一步,根本就不要被野兽追赶。一个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沦落于这样的危险的境地?这是一种没有预知的智慧的表现。大哲人老子说的一段话,永远值得我们记取: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
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智慧驾驭自己的人生,不让自己处于待毙的死地,兕、虎、兵、巨龙、老鼠……怎么会有用武之地?
(六) 但是,如果将猛兽、巨龙、老鼠都看做是时间在追赶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时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而在宇宙中,任何事物只要有生、有起始点,就一定有死、有终结点。没有比时间更永恒的东西了,世间万物都只是阶段性的存在,唯有时间,才是无始无终的存在。
时间是唯有人才有的概念。人有了时间的概念之后,才真正地能省察自己,人开始了对自己的省察,人才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有觉醒意识的人。
觉醒了的人就有了对人生的感叹,有了对人生的感叹,人才有了时时进步的可能性。觉醒了的人,为了时时进取,便常常做梦,因为,梦是一种希望。
有梦的人生与无梦的人生,是决然不相同的。
(七) 梦作为喻体,有着其独特的心理、社会文化、审美价值。
疲累的沉重的肉体休息了,但心智却活活泼泼地在梦境中飞翔。梦,是自由的,是人的一种自由的向往。白日里、现实中做不到的事,在梦中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从心理上来说,是对于人的现实状况的一种反叛。
中国文化里,有一种人生若梦的悲剧意识。经常以梦为喻体。如苏轼诗词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句子: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西江月·黄州中秋》)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南乡子》)
从老庄起,生命短暂,人生无常就是哲人、大贤、文人、武士的一种萦绕心头、挥之难去的思绪。庄周梦蝶是最有名的典故。但就诗歌而言,早期的诗中所取的喻体并不是梦,而常为具体的东西,如尘、露、云、烟。如:
人生寄一世,奄忽为飙尘。(《古诗十九首》)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操:《短歌行》)
人,越往前算,越质朴;越往后算,越灵秀。总之,后来,梦便渐渐多起来,成为诗歌中或话语中的一个重要的喻体。
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道释三家融合的文化。儒家文化讲究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透着积极的人生态度与人生在世要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气。可是理想与现实又常常是矛盾的。“不如意事常八九”,于是,人们便常有失落感,而文人的失落感尤其重。李白终其一生一直都在咏叹他的失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进而便“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在这种时候,道家与释家文化便自然地迎接了失意文士的到来。释家把万物归于“空”,禅宗五祖慧能大师作偈道:“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道家则认为人生太短暂,世事亦无常,没有恒定性,庄子就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都为人生若梦,作了思想上的注脚。
释家、道家的空与无常的观念并不能概括梦的意义的全部。梦自有它美的一面。
梦是灵魂的舞蹈,舒展而灵动;梦是心智的天空,飘渺而幻化;梦是理想的国度,神奇而迷人。梦的最大的审美价值在于它的理想性。梦想不一定指在梦中想,其真正迷人的含义在于醒时想。是清醒时的一种心理寄托,是对不理想的现实的一种轻而易举的扬弃,是对美好的未来的一种不受约束的构建。而且,它又是那样的普通与简易,人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梦,都可以尽情尽兴地遐想,所以人人都曾经体会过它的美。这种美感积淀下来,就成了社会的集体的自然的美的意识。于是诗词中的梦之喻,也就成了美的载体: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秦观:《浣溪纱》)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秦观)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徐志摩:《再别康桥》)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又像笼着轻纱的梦。(朱自清:《荷塘月色》)
这是梦的特征:实景虚拟化,清晰模糊化。
由梦,我们还会看到东西方的美学趣味不同。丰子恺在《中国美术的优胜》一文中说:“中国画的表现手法如‘梦,西洋画的表现手法如‘真。”他又说:“在构图上,东洋画则大都清淡疏朗,如梦如影,来去无迹。”
是的,中国的美术如此,中国的书法艺术、舞台艺术又何尝不是如此?中国人的艺术倾向于写梦。为什么?依我看来,因为梦,美。中国人压根儿,爱美。希望自己的人生美,也希望世间的一切,都美。
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说谎和做梦,在这些时候更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到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为什么?依我看来,说谎只是自欺欺人,没有前途与理想,而做梦不同,可以将自己的理想放置其中。而后再去为实现自己的梦想努力奋斗。若想都想不到,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人只要活着,就应该有梦想。何其芳就因此在年轻的时候写下了《画梦录》,那是极其优美的散文诗,然而终其书所画的,全是梦,非常优美的梦。
(八) 而如果巨龙、猛兽、老鼠不是指的时间,而是人生中所时常会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挫折、失败、痛苦与烦恼,那么,我们便需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而不能靠做梦来应付与打发或者规避。“灵台无计逃神矢”啊!
我们的人生态度,应该是积极的,又是超然的。且听苏东坡先生的吟咏(《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的开头,东坡有一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即便有此说明,此词中有些语句也让人难懂。
西语修辞中有“隽语”(paradox)一格,这首词中,“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明显的隽语。隽语,是智慧的表达。但隽语由于其思想的深刻,又在讲究精练的诗歌中,常常让人一时看不懂。如华兹华斯的the child is the father of a man就是如此。这里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就其内涵来说,洋溢着辩证思维。苏东坡在经历了诸般磨难、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对人生有了透彻的观察与理解之后,触景生情地把取自几乎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的感悟全浓缩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之中。“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东坡词中耀眼的骊珠。
隽语常难懂。“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连词学大家也会偶尔失误。陈友康先生就指出:夏承焘、盛青先生在《唐宋词选》中就错误地认为“归去”的主语,亦即动作的发出者是苏轼。他们说:“他(苏轼)觉得,政治场合中的晴雨表是升沉不定的,不如归去,作一个老百姓,不切实际地幻想‘也无风雨也无晴。”陈友康先生的意见不错:“这种理解,不合文意,而且显得苏轼的思想境界太一般。”
隽语,常为说话人的人生哲学的浓缩,看似违反常识,有悖常理,但其中常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按陈友康先生的意见,这里的“归去”,指的是风雨与夕阳的归去。苏轼回首再看他刚才走过的、使得他又经风雨又见夕阳的地方,由于时近黄昏,已是一片萧瑟之色,风雨也没有了,夕阳也没有了。换言之,即风雨与夕阳都归去了。不过,若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分析,我认为这样的叙述只是讲述了句子的意义,而苏东坡说此隽语,更重要的是要表达他的深刻的有关人生的话语意义。而一涉及话语意义,我就不完全同意陈友康先生的分析了。陈友康先生认为,在这里,苏东坡的“思想进入佛教的‘无差别境界,就是,只要自己对一切逍遥自得、处之泰然,那么世界上的所有现象对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就像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天一样。”
苏轼此词的意蕴似乎没有这样简单。苏轼写此词正在黄州。上一年(1079年)他刚因“乌台诗案”而被关进监狱,受了一百多天的身心两方面的惨痛的磨难,差一点连命也丢了。后经人营救,以罪人之身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遭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常人很可能就一蹶不振。但苏轼却越经忧患越精神。忧患只使他多受到一些磨砺,也使得他思绪更趋澄明,让他更透彻地看清了世界与人生。他的乐观向上的、热爱生命的、人要活就活得潇洒、从容、自由、旷达、坦荡的思想境界没有因打击而稍减。说苏轼受到一定的佛教的思想的影响不假,但消极的无差别境界不是苏轼的主导思维。即使佛门禅宗说空言无,但其所倡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也还是在指向无限与永恒之时,执著于眼前的此时与此在。说苏轼所言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一种虚无的态度,风雨与晴朗皆是空的,所以不在乎,这种说法不符合苏轼的思想实际。慧能《坛经》云:“但能离相,性体清净。”苏轼的能离风雨与晴之相的原因,即他的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天——即无所谓政治上的风起云涌与阴晴圆缺——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已经喜欢上了“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平民生活,或者说在心理上已认同了这种不求名利、不蝇营狗苟、自甘淡泊的生活。人生在世,何必一定要“宝马轻裘”?常言“无欲则刚”,话虽简短,却含有朴素的真理。人能跳出个人祸福得失的小圈子,方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能“一蓑烟雨任平生”。于是,他才能面对风雨喊出“谁怕”这样振聋发聩的浩然之声;才能再见夕阳照耀之后并不引起他大的情感起伏,而是充满智慧与预见地认为只要自己泰然挺过艰难,一定会有阳光相迎。而且以一个洞穿世事的智者的身份导引读者的眼光回头再看:阳光也好,风雨也好,都会逝去——“归去”的。从而让我们受到启示:此一轮风雨与阳光归去了,那么,新的一轮的风雨与阳光又可能降临,只要自己有巍然不可夺的气节,有凛然的生气,随时保持恬淡喜悦的心境,再遇风雨、再见阳光,在自己的一生中永远只会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智慧的凝聚与对人生真正的感悟。
(九) 梦还是要做的。酒,如春醪,还是要喝的。只不过,梦,要做得有价值;酒,要喝得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