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人物结构谈
2013-04-29杨素秋
摘 要:本文拟对《白鹿原》的人物结构进行分析。文章认为,《白鹿原》的人物结构在横向和纵向两个方向上都体现出均衡感。均衡的人物结构是辨证的历史观的外化,这是这部小说有别于其他新历史主义小说的重要特点。
关键词:《白鹿原》 人物结构
作为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白鹿原》的人物谱系研究和历史观念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果。评论界一般认为:《白鹿原》中的人物性格充满了矛盾与演化,非常得丰富圆整;作者的历史观念也绝非二元对立式的阶级斗争演化,而是做出了大胆的突破,更加辨证更加客观。《白鹿原》在人物塑造和历史观念革新这两个方面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
在笔者看来,这两种研究思路还可以进行新的展开和互相之间的综合。陈忠实自己曾说,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最难的是结构,他说“最恰当的结构就是能够负载全部思考和所有人物的那个形式”{1}。这里,他特别提到了作为一种形式的结构和作为一种内容的“思考”之间的水乳交融的关系,而这一点,往往被评论界忽视了(评论界常常把重心只放在“思考”上)。不可否认,作家的思考和观念的形成是创作的必要条件,但具体结构的部署也同样是形成作品的关键。比如,人物谱系研究可以这样拓展——除了研究人物性格之外,是否还可以进一步研究人物布局?人物谱系研究亦可以和历史观念研究相结合——小说人物布局和小说背后的历史观念之间有没有关联?
笔者正是带着这样的问题,进入了《白鹿原》的人物结构。笔者认为:《白鹿原》的人物结构在横向和纵向两个方向上都体现出均衡感,富于变化的人物结构是辨证的历史观的外化。
一、横向关系
所谓横向关系,即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这里的均衡表现在,家庭与家庭互相牵制,绝不会让分离或是靠近的力量过大而滑向情感的某一个极端。如图所示:
白嘉轩家和鹿子霖家的矛盾贯穿始终,因此在这个图表中,他们两家相距最远。而朱先生、鹿三、冷先生三家处在表格中间,每一家都恰是白嘉轩家和鹿子霖家的联系纽带。
朱先生是白嘉轩的姐夫以及两个孩子的老师,也是鹿子霖两个孩子的老师。
鹿三家的情况比较复杂:鹿三是白嘉轩家的长工,和白嘉轩感情甚笃,但是作者偏偏让他姓了鹿,在血脉上他离鹿子霖家更近些;鹿三的孩子黑娃和鹿子霖的孩子关系更好,这也拉近了鹿三家和鹿子霖家的关系;鹿三的儿媳田小娥是白家儿子白孝文和鹿家的鹿子霖共同的情人,成为这两家之间关系的隐秘中介。
接下来是冷先生家,冷先生是白嘉轩和鹿子霖共同的亲家,从表面上来看这是一种等距关系。
就这样,朱先生、鹿三、冷先生这三家在中间巧妙地把白嘉轩家和鹿子霖家联结起来,不至于让他们距离太远。而白嘉轩鹿子霖两家本身也有姻亲的联系——白嘉轩的女儿是鹿子霖大儿子的妻子,也是二儿子曾经的恋人。白嘉轩家和鹿子霖家的罅隙就这样被微妙的弥补了一些。这样一来,关系网就有了一种平衡感。
不难发现,在这五个家庭中,朱先生和冷先生没有确定的姓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绝不是作者的疏忽。在更多的意义上,朱先生和冷先生是某种理想人格的化身,他们在作品中的言行举止超脱冷静,非凡夫俗子可比拟。而且作者对他们二人有意不命名,正好撤了一步,暗示出真正的核心家庭是有名有姓的另外三家人。为简便起见,我们用姓氏指代三个家庭(鹿三家用“黑娃”的“黑”字指代)。让我们来看看这三个核心家庭的横向关系演变:
三个核心家庭横向关系演变图 三家的孩子在一个学校读书,同窗关系将他们联结。
鹿子霖和白孝文都成为田小娥的情人,都和黑娃构成情敌关系,黑娃与其他两家拉远。白灵和鹿家的两个孩子先后恋爱,拉近了白鹿两家的关系。但鹿子霖对白孝文的陷害构成了白鹿两家之间的深层矛盾,这种作用力又将关系拉远。
黑娃学好后回乡认祖,又在革命斗争中和兆鹏交好,弥合了他和白鹿两家的矛盾。白嘉轩和鹿子霖也不计前嫌。三家构成等距关系。作品结束。
在这三家关系的演变过程中,开始时有同窗孩子们的其乐融融,到了作品的中部,仇恨和猜忌、阴谋与报复互相交织,三家关系到了最为紧张和复杂的状态。但爱恋(白灵与鹿家兄弟)和恩情(鹿三和白家的良好关系)的存在不至于使三家关系走向彻底的崩溃。随着故事的进展,矛盾一点一点溶开了。三家的距离渐渐走近,成为一个稳定的等边结构。
二、纵向关系
所谓纵向关系,也就是代与代之间的关系。作品的纵向关系既存在背叛和交换,也存在继承。这也是一种力的均衡。
作品没有着重描写朱先生和冷先生的孩子,我们依旧把研究重点放在白、黑、鹿三家上。每一家的后代不止一个,我们只挑选最重要的一个进行分析。白家选白孝文,鹿三家选黑娃,鹿子霖家选鹿兆鹏。
这三大家族中,下一代和上一代的性格首先存在强烈反差。
表3 核心家庭纵向反差关系示意图
这种反差我们很容易从作品中看出,这里不多做分析。
作品的核心家庭是三家,这三家中又以白嘉轩家和鹿子霖家占去笔墨最多,是核心中的核心。奇妙的是,这两家的孩子与上一辈性格形成了一种交换结构。让我们把上面表3中鹿三那一行抹去,就自然形成表4。观察之后便不难发现表4中存在交换现象:
表4 白、鹿两家纵向交换关系示意图
白家的“匣子”传说,隐含着一种重视积累、困境中不认输的韧劲。鹿家的鹿兆鹏一次次发动革命,一次次死里逃生,执著于自己的理想,与白家“匣子”性格存在共性。
鹿家祖上的“勺勺客”传说,已突破了“忍辱负重”的极限,甚至不惜失去自尊来换取生存。这是一种被作者贬抑的性格。而白家的白孝文厚着脸皮四处乞讨才活了下来。他对生存和利益原则的重视让他足以出卖任何人,甚至出卖自己的尊严。这与鹿家“勺勺客”性格不无相仿。
也就是说,白家与鹿家的后人,鹿家与白家的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隐秘的性格“互换”。
以上所述白家鹿家两代人之间的性格反差与性格交换,是从人物纵向结构中“变”的角度着眼的。问题还未止步于此。在深层的分析中,笔者欣喜地发现了两家人物结构中隐隐的继承,也就是“不变”的一面。
譬如:白嘉轩的保守渗入了儿子的血脉,鹿三的忠厚传给了黑娃,鹿子霖的反叛也为他的后人更为发扬光大。
也就是说,纵向代际关系中,不仅有表3、表4中所演示的反差、交换,也有继承:
表5 核心家庭纵向继承关系示意图
白嘉轩是族长,是封建家族制度的维护者,既遵守礼仪,也严执刑罚。白孝文的“官本位”思想,只不过是“国家话语”对“家族话语”的置换,骨子里还是封建气息的延续。
鹿三一生勤恳善良,其“交农”和杀死儿媳的决绝行动都体现出一种硬汉精神。他的儿子黑娃无论是当长工、闹革命还是当土匪,都表现出一种干练刚强气,但他最终被白孝文陷害也皆缘自他骨子里的朴拙。
鹿子霖对于封建礼法不屑一顾,游离于制度之外。他的儿子鹿兆鹏更是成为叛逆者的代表,首先以对包办婚姻的决绝抵制崭露自己的性格,又激情地投入革命,屡败屡战,思想革新,行为超前。这就是他对父辈的继承。
萨特曾说:“人们不是因为选择说出某些事情,而是因为选择用某种方式说出这些事情才成为作家的。”②“他(作家)满可以发表最荒诞不经的想法,想法往往只是在精神的表面形成的气泡。但是他的技巧出卖了他……表达了一种更深层更真实的选择,一种隐晦的形而上学。”③萨特的话提示我们,结论不能仅仅停在作家的“想法”上,还应该进入形式层面。
通过对这部作品形式层面的研究,笔者发现,作品的表层结构设置与深层历史观念有着内在关联。
先看人物横向关系。正如同作者不相信阶级、政党之间有绝对的壁垒一样,他同样不愿意让人物的横向关系保持静止——不同家庭之间爱恨交织,重重关系互相牵制,时而紧张,时而缓和。从最初的等距关系到作品中部的剑拔弩张,又在结尾恢复到等距的均衡状态。这是一个动态而不极端的过程。
人物的纵向关系则更为复杂。作品的叙事时间跨越了不同的时代——民国、抗战、解放、文革等。面对历史,作者的态度辩证而客观,绝不将历史的变革简单化为一个线性的进程。我们看到,纵向结构中的反差和交换,让两个家庭的历史有了反讽式的交错,而纵向结构中的继承又让两个家庭的人物性格有了绵延的生命。
可以说,《白鹿原》的辨证史观在其人物结构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历史的混杂、人物性格的混杂、家庭关系的混杂都融合在这样的结构中。在此,结构所体现出的对立统一的辨证性不仅让作品有了美学意义上的均衡感,还完成了思想交给它的“将思想在文本中落实”的任务。
① 陈忠实:“关于白鹿原的答问”,《小说评论》1993年第3期,第5页。
②③ [法]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施康强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3页,第167页。
作 者:杨素秋,文学博士,陕西科技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