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幻“情”“名”,亦幻了
2013-04-29石琳
摘要:蒲松龄和《聊斋志异》中的各色文人一方面表现出对爱情与功名的狂热追求,一方面因理想中佳人与仕途的遥不可及,转而对现实爱情与功名猛烈嘲讽。这种既充满欣羡、满怀幻想,又深恶痛绝、渴望洒脱的心理,随即在心中变为一种矛盾,使他们变得失落、消沉。
关键词:《聊斋志异》 情 名 文人理想 矛盾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尽管人生追求和生活目标有霄壤之别,但有两方面是很难逃避的:一个是“情”,一个是“名”。他们时而幻想娇妻美妾、神仙眷侣般心驰神往的生活,时而又有兼济天下、青史留名般潇洒豪迈的抱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理想生活目标,往往会成为古代知识分子毕生的追求。但是,蒲松龄及其笔下的底层文人群体终生的穷困潦倒,使他们对功名与爱情的态度发生了扭曲。《聊斋志异》作品中,文人自诩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但理想中的佳人与仕途却遥不可及,这种理想随即在他们心中变为一种矛盾:对爱情充满幻想又彷徨不知所措,对仕途狂热追求却又无情嘲讽,自己也在无奈中失落、消沉。
一、“情”之矛盾
现实中蒲松龄的爱情与婚姻是普通的,少了《聊斋志异》中的那种浪漫。蒲松龄十八岁时,由父母做主,与刘氏完婚。刘氏“最温谨,朴讷寡言,不及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与姑悖溪也”(《述刘氏行实》)。蒲松龄有三十余年的坐馆经历,夫妻二人实际上过的是分居的生活:“久以鹤梅当妻子,直将家舍作邮亭”,而刘氏则独自在家“薤荆榛,觅佣作堵”(《述列氏行家》)。
蒲松龄是具有浪漫诗人气质的,而刘氏目不识丁,自然难与其琴瑟和鸣。因此蒲松龄自叹“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聊斋自志》),这未尝不是情感缺失后的一种寂寞和空虚。妓女顾青霞的出现,填充了蒲松龄的这种情感缺失。蒲松龄在《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中“喜付可儿吟与听”,亲切地称之为“可儿”,情感尽在其中。他曾沉迷于顾青霞的风情万种:“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领,绣带常拈。”(《西施三叠·戏简孙给谏》)也曾陶醉于她的歌诗咏赋声中:“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听黄鹂。”(《听青霞吟诗》)她的温婉秀丽、风雅谈吐,已然深深触动了蒲松龄的爱情心弦。然而,当顾青霞转而成为好友孙蕙的侍妾后,让蒲松龄更加爱而不能了。这种纠结的情感直到顾青霞香消玉殒后,他的深情才喷薄而出:“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伤顾青霞》)
回顾蒲松龄与顾青霞十八年来的感情纠葛,他们的情感比蒲、刘的婚姻更带有一种刻骨铭心。蒲松龄与妻子刘氏二人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他对妻子的感情,更多的是举案齐眉的敬重,而非缠绵热烈的爱恋。相比刘氏,顾青霞艺术上的良好修养、色艺俱佳的气质,与才子蒲松龄有着更多的心灵契合。
作家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往往带有个体生命中的一种缺失。能写出如此之多的温婉凄迷的爱情故事,也许正因为蒲松龄没能收获一段浪漫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蒲松龄也正是带着这种生命缺失,进行幻想般的创作的。《聊斋志异》中爱情婚姻的篇章,也成为最吸引读者的部分。
《聊斋志异》中对爱情的描写,既有因艳遇非凡而获甜蜜美满的幸运儿,如《娇娜》中圣裔孔生、《青凤》中耿去病;又有因不期艳遇而遭受不幸的倒霉蛋,如《画皮》中太原王生、《董生》中青州董生。文中有反抗封建礼教的真情追求,有情而不淫的柏拉图式圣爱,有春宵一刻、分赴东西的性爱解放,有力主改革婚姻制度的创造构想。而这种纠结的情感思维,是蒲松龄那个时代文人面对爱情时的典型矛盾:既守旧,又反叛;既畏惧,又迷恋。这种茫然的态度,让他们难以捉摸爱情的结局是美满,还是不测。作者若面对美貌狐鬼花妖的诱惑,也许如宁采臣般,一边面对“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的丽人,一边做出“咄之,叱速去”的壮举,一边心中又有“夜无知者”的遗憾。这种畸形的心态,也大都在作者这种落魄的文人身上产生。
他们多自诩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可残酷的现实又让他们难以实现美妻娇妾的愿望。美好的祈盼只能在理想中肆无忌惮地构建,伦理束缚、寒酸穷困,在自我构建的美梦中变得不再是障碍,一个个热情奔放、大胆主动的狐鬼花妖纷纷前来投怀送抱。她们不仅让文人圆了爱情痴梦,让他们得到情欲的满足和精神的慰藉,并且帮助他们光宗耀祖、事业腾飞。这些“异族”佳丽,不受伦理规范的约束,可与文人自由结合,并且当有更合适的人间美眷出现时,亦能主动与之让位。文人们也不会感觉到任何礼制的压力,相反,还会给自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这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迷幻的美梦,即使这样,他们在面对这些佳丽时,也一面拿出文人的清高,摆出正人君子的架子;一面又表现得喜不自禁、手足无措。于是,便有了正襟危坐下的蠢蠢欲动。
二、“名”之矛盾
蒲松龄十九岁参加科考,就连获县、府、道三试第一,成了淄川县城最年轻的秀才。然而,年少成名的光环却与毕生科考不第的尴尬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强烈的反差使他对科考的痛苦理解比一般人更为深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所有文人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也是蒲松龄终生挥之不去的情结:为“一举成名”的荣耀,而痛苦地徘徊在考场之中。原本想凭着自己渊博的学识与经世济民的抱负,以待“他日勋名上麟阁”的蒲松龄,遂志的唯一出路——科举,却走得异常艰辛。长久郁积的压抑,让他愤懑、无奈地转向“搜神”“谈鬼”,艰辛漫长的闱场科考的经历,让他收获了更为深刻的创作素材。所以,《聊斋志异》中所描述的底层文人,大都与蒲松龄出身相似,他们大都身居农村,家境贫寒,遭受着生活的困苦和科举失意的折磨,又时常匍匐于社会名流、地方官吏的脚下。心比天高的傲慢态度与身为下贱的寒酸处境让他们既渴望仕途的通达,又保持着那种文人独有的狡黠矜持和虚伪清高。
具有自传色彩的《叶生》一文,最能体现出文人那份永难释怀的伤痛和悲愤。叶生中举衣锦还乡,迎头却是妻子的棒喝:“君死已久,何复言贵?勿作怪异吓生人。”叶生闻之,“怃然惆怅,扑地而灭”,以此结束了其得意的魂游,可见作者心情的沉重。此篇末尾一大段“异史氏日”直抒其科场失意的悲愤,语言极为激烈。但是,面对残酷的现实,也只能无奈地感慨:“不堪悲情向人说,呵壁自问灵均天。”(高凤翰《聊斋志异题辞》)
蒲松龄的一生坎坷科举路,却能让他站在相对的高度,观察、剖析科举制度,他从中发现了官场的黑暗、考官的愚昧是出现有才不第的真正原因。因此,蒲松龄以辛辣的语调去揶揄科考中的徇私舞弊。冥间的考弊司,堂下石碣上刻着“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司主虚肚鬼王却是专事榨取,初来的秀才“不必有罪,例应割髀肉”,行贿才可赎免。《司文郎》中盲僧人气愤地说:“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贾奉雉》中的异人深知科举弊病,劝贾效法拙劣文章应试,说:“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他让贾“于落卷中,集其葛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贾奉雉在科场中鬼使神差地写出来,竟中了经魁。放榜后,贾奉雉再读其文,汗流浃背,感到这是“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
以蒲松龄为代表的底层文人,无法摆脱世俗世界对他们蹂躏的命运,又不得不随波逐流于那个令其作呕的浊世。孤芳自赏的才能,只能是镜花水月,却又于事无补。因此,幻想中往往会虚构一些能荡尽世间不平事的救世主:“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这是绝望文人对一种不现实精神支柱给予的深深厚望,其中不乏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但更反映了文人的心力交瘁。即使文中那些功成名就了的文人,也大都得到或人间帝王、或冥间鬼王、或天神龙君等统治者的赏识,才得以成功。这种文人既痛恨封建弊端,又企盼皇恩浩荡的二难心理,大都因为爱之深而恨之切。他们痛恨,不是因为觉得体制的不公平,而是觉得自己处在了不公平体制中的不利位置;他们不是想消灭这种不公平的体制,而是想在其中谋得一个得天独厚的位置。所以说,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当这种心态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走向极端,成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怒吼了。
蒲松龄及其笔下的下层文人多终生对爱情痴痴迷恋,对功名孜孜追求;但现实的空中楼阁却冷漠地冲击了爱的无限幻想,人间的黑暗官场却无情地湮灭了对仕途的狂热激情。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能看到这些失意下层文人的幻梦与悲伤,而这种情怀与忧愤也只能在狐鬼花妖之中,得以抒发和寄托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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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红学与古代小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