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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2013-04-29王亚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生存悖论理想

摘 要:《生活在别处》是米兰·昆德拉关于存在的一部诗性哲思小说。它描写了一位抒情诗人充满激情与想象的成长过程,展现了人类生存的荒谬。本文通过对雅罗米尔在青春——诗歌——革命的三维世界中由追寻崇高到走向堕落的生存矛盾的分析,并结合“复调”“隐喻”“反讽”等表现手法,揭示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二元悖论,说明在追求崇高理想时,必须把握好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既不能过于理想,也不能够失去理想。

关键词:生存 理想 现实 悖论

诗歌,是人类栖居的家园。抒情,是人类的原始本能和生存需要。这样,抒情诗就不仅仅是一个美学范畴,而且是一个具有存在论性质的问题。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原名《抒情时代》)就透过一个早夭的捷克诗人的故事,探索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理想与现实的悖论。

一、青春:“隐喻”的情感世界

“青春”是激情与幻想的代名词,是从幼稚到成熟的标志。昆德拉运用了大量的“隐喻”描写,使雅罗米尔的亲情与爱情都蒙上了一层“崇高而神秘”的色彩。因其崇高而神秘,雅罗米尔才努力追寻;也因其崇高而神秘,雅罗米尔才禁不住要逃离。

母亲是孩子生命的摇篮,是孩子童年生活的纽带与核心。昆德拉这样描写诗人的母爱:儿子幼小的身体是“她的乐园,她的家,她的王国”;“每天早上起床之后穿上妈妈为他挑选的丑陋内裤”;“儿子咿呀学语的每一个声音都给她以无比的乐趣”……这些都“隐喻着母亲对儿子的畸形的爱”。“一般说来,抒情诗人都产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王尔德的母亲和里克尔的母亲把她们的儿子打扮得像小女孩。”诗人雅罗米尔的母亲同样是他抒情天才滋生的温床。玛曼对丈夫失望后,将她的浪漫梦想转移到儿子身上,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雅罗米尔的诗人“天赋”,并小心翼翼呵护着儿子的成长。至于儿子的诗作,她则毫无疑问的总是第一个忠实的读者。她不仅占有儿子有形的一切,而且还要左右儿子的思想和灵魂。因此,在雅罗米尔的童年记忆中,母亲就是整个世界,从母亲温存的爱护中,他获得了自信与肯定。

然而,当童年不再,雅罗米尔开始走向社会时,母亲就成了“独裁者”的化身,母爱也成为一种平淡而死寂的现实生活的象征。他开始厌烦妈妈的唠叨、霸道和不通情理。他觉得他不是生活在自己家里,而是住在妈妈的家里。他试图脱离母亲的羁绊,他要逃脱母爱的束缚。“是成为男人的时候了,”就像奥登在他的日记中写道的。其实,抒情诗人一直在自己身上寻找男子汉的标志。

雅罗米尔在与母爱的冲突中,那种别处生活的美好,像幽灵般时刻召唤着他,使他成为反叛的精灵。在他看来,要长大成人,要追求自己的崇高理想,就必须冲破母爱牢笼。

这时,爱情成了他摆脱痛苦、追求理想、真正长大成人的捷径。初涉爱情的雅罗米尔,寻到的恋爱对象虽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有些难看的“红头发姑娘”,但于他有特殊意义:标志着他到达了真正的生活领域,他为此激动不已。为了表现对姑娘的忠贞,诗人做出了不大不小的妥协:他开始欣赏“玫瑰,星星,妈妈”这一系列的景象,都用隐喻的手法表现了他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这样一来自己就会显得平易近人,也更容易让这个可怜的姑娘理解。

可是,姑娘并未因此而更爱我们的诗人。姑娘也会突然住口或迸出一句话,忧伤而感慨,可那忧伤只是姑娘的忧伤,根本与诗人的思维不合拍。而当得知姑娘并未打算以死相许时,忧郁的诗人遂走入极端——要求永恒的幸福,要求徹底的占有。他对红头发姑娘的爱只是在对拍片姑娘爱而不得的情况下的情感弥补,是用“与一个并不是理想的人相爱,而感情这样炽烈、真诚,并以此打动对方”来显示他的崇高。“夕阳西下,黄昏,乡愁”这些符号早就隐喻着其爱情理想的必然破灭。显然,他一心渴求的爱情,不过是一个理想中的模糊影子,遮蔽了他企图逃避社会责任的欲望,促使他转而投向诗歌的怀抱。其实,从青春的情感世界逃脱而躲进田园牧歌中,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隐喻着诗人的宿命——理想与现实世界的断裂。

二、诗歌:“复调”的“人造童年之乡”

“复调原是一种音乐术语,它被用来喻示小说的形式类型,最早见于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昆德拉从小说结构上来阐释“复调”,《生活在别处》的书写更是昆德拉“复调”理论的典型。

从整体来说,他以“青春——诗歌——革命”的过渡为“显线”,以贯穿始终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为“隐线”。两条线索同时进行,并行不悖。从局部来看,在描写诗人的诗歌创作时,昆德拉用将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叙述了一个精彩的梦境,使小说的结构分别从梦中的维泽尔与雅罗米尔两条线索同时展开。依靠写诗,雅罗米尔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奇异世界,使他高出了现实的笨拙,得到了一个第二存在的可能性。然诗人最终未避免从诗歌与现实分裂的隙缝中跌落的悲剧。

相比过于短暂的生命,雅罗米尔被称为诗人的时间的确太长。几乎从他学会说话的那天起,他孩童般天真的话语就被母亲看成天才的讯息。母亲为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出色的诗人,强迫他生活在诗歌之中。雅罗米尔则从诗歌的实践中试图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他的背叛也是从诗歌开始的。

在一次座谈会上,他被冠之以诗人的头衔,并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和尊重。与外界的第一次交往是相当成功的,就像生命中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热烈而浓郁。自此,他写出了许多诗歌,度过了生命中最辉煌的时期。他以诗歌的方式建立了自我与社会的联系,但为加强这种联系,使自己获得更大声誉,他又将诗贬为赤裸裸的迎合社会需要的交际手段。

抒情诗是激情与想象结合的完美产物,而当现实的痛苦与诗歌的完美性碰撞并冲突时,它可能导致邪恶。雅罗米尔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崇尚离经叛道的艺术;而当他在诗歌的道路上初露锋芒时,他转身批判自己的启蒙老师。不仅如此,雅罗米尔还在幻想世界中创造了一个叫泽维尔的人物。泽维尔的生命是一个梦,他在睡梦中从一个世界过渡到另一个世界,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实现了雅罗米尔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自由跨越。

在雅罗米尔的这个梦中,背着书包流浪的泽维尔具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他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施仁爱于柔弱者。昆德拉用大量的篇幅继续雅罗米尔的这个梦,绝不是无意识的。这种被称为“小说的智慧”的表现程式具有强烈的暗示性,梦的一项重要作用就是满足愿望,象征性地满足我们内心的欲望。而雅罗米尔把他的愿望寄托于泽维尔——另一个自我,梦想着自由自在地去流浪,带着男性的强壮和骄傲去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诗人带着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在现实世界里寻找自我的存在。

三、革命:“乌托邦”的“反讽”

昆德拉《生活在别处》中反讽手法的运用,说明在世俗的政治之外,非革命性质的文学可以另辟新的生存空间,并能够以卑微和边缘的视角,按照边缘的文化来烛照堂皇正大的世界。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反讽”精神,就小说内部而言,“这种‘反讽精神正是‘小说之‘小的重要体现;也是‘小说具备‘大气的必要条件”④。

昆德拉将雅罗米尔的“伟大爱情”落实在一个普通的女售货员身上。女友的迟到使诗人极为烦乱,为了平息暴怒的诗人,他的女友编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她因为劝说他的哥哥不要投奔资本主义的邻国而迟到。诗人于是有了变得“更崇高”的机会:揭发自己情人的哥哥。就这样,诗人的精神达到了巅峰状态。他自认为实现了“崇高的爱情”和“崇高的革命”的融合。

但他的“革命”无疑是与真正意义上的“崇高”相悖的。崇高的情感,是以健康、洋溢、向上的姿态出现,以勃发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创造力量为目的,而决不以毁灭一个和自己同等价值的生命为代价。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雅罗米尔竟把告密当做一种庄严的责任,一种对崇高理想,对伟大爱情的责任。这种所谓的“庄严的责任”,实质上是建立在置人于死地的实际行动之上的。这种对“崇高理想”的拆解所引起的狂热,该是一种怎样的荒谬逻辑啊!

如果说雅罗米尔对母爱的反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个人权利;如果说他对启蒙老师的贬斥是为了一种虚荣和名誉;如果说他对诗歌的曲解是为了实现他的崇高理想;那么他对女友及其哥哥的告密,则证明他的荒诞和偏执。当警察公然表示“我们得把那些病菌放在放大镜下面”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自认为崇高的决定性行为,已经使他的生命濒临崩溃的边缘。果然,红头发姑娘为自己虚构的故事在监狱里被关了整整三年。而雅罗米尔在革命的激情之后所受到的打击,使他后悔当初的行为,以至于“生活在革命之外”。

“生活在别处”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一句名言。对于同样年轻的诗人雅罗米尔来说,周围是没有生活的,真正的生活总是在别处。生活在别处,然而别处又是何处?

四、崇高与堕落的二元悖论

人类对于崇高理想的追求和实践,不断打破了现有的社会秩序和观念,展示出社会发展的新层面。这也是许多伟大诗人产生和成长的原因与过程。人类思想中不安的骚动、蓬勃的激情、热烈的冲突与向往,往往是最明显地体现在诗人身上。他们几近病态的逃逸与超越,为了崇高理念而执著追求,往往成为社会前进的有力号角。然而,“那些巨大的激烈情感,如果没有理智的控制而任其为自己盲目、轻率的冲动所操纵,那就会像一只没有了压力而漂流不定的船那样陷入危险。它们每每需要鞭子和缰绳。”⑤ 对崇高的过分追求,常常产生卑劣的“物极必反”效应。

昆德拉用幽默的语言描绘了这种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逆转过程。他笔下的雅罗米尔,在所谓的“革命责任”与爱情之间,虔诚地追求崇高,甚至从未感到困惑。雅罗米尔为了获得永恒而背叛了永恒的自由法则,为了自己独立于世而不惜用极端的方式剥夺他人的自由。悖谬的绳索在无形中将年轻而富于激情的诗人牢牢拴在时代前行的车轮上。他从一个充满激情和神圣追求的天才诗人,堕落为一个卑劣低下的可耻告密者。作者通过对诗人的两难描述,揭示了崇高与堕落之间的二元冲突,展示了他对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的“极限悖谬”时代的无情谴责。

其实,昆德拉并不是要批判雅罗米尔,他对于这位天才的抒情诗人给予了更多的同情。在昆德拉这里,雅罗米尔只是一种象征,他代表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位诗人。他可以是雪莱、雨果、兰波,也可以是拜伦、马雅可夫斯基,或是莱蒙托夫。作者关注的不是某个人或某一特定时代,而是人类的生存处境。

对于很多人来说,现实的行为世界像遥远的地平线一样,永远在别处。人们不满于现实的此时此处,向往于彼时彼处,并以此来确定自己的奋斗目标。相对于无信仰与追求的人,这固然合理。但是,如果对理想的追求达到一种偏执,而与现实格格不入,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使人异化成崇高的牺牲品。那些原本善意的初衷,会被扭曲,成为堕落与卑鄙的象征。雅罗米尔激情而短暂的一生,就是一个自崇高始、以堕落终的悲剧故事。从崇高开始,以堕落结束,崇高反为崇高误,崇高成为卑鄙的堕落,这是存在的悖论。

具有双重悲剧性格的雅罗米尔是昆德拉在“人类

学的实验室里”成功解剖激情在历史维度中的可能性

的政治学标本,也是人类生存之思的标本。

《生活在别处》的文字残酷而严苛,让读者精疲力竭,无处遁藏。昆德拉对人物内心的刻画让人生畏,毫不保留地将人性的丑恶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种对社会、对人生的关注和思考,贯穿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形成了他批判内核的“有意味的形式”。

雅罗米尔的悲剧,使我们看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界限:它拥有一种超强的引导力和毁灭力,它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们生活当中,忽视它将使人堕入历史的漩涡而难以自拔。简言之,对于崇高理念的追求,失之于无或失之于过同样不可取,不偏不倚的自然之态才是成功的“莲花宝典”。

①② 李凤亮:《沉思与怀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第11页。

③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

④ 沙家强:《记忆深处的生命复活》,《文艺评论》2008年第5期,第5页。

⑤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上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页。

作 者:王亚芹,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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