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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

2013-04-29唐彦临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秋千符号意象

摘 要:在民俗历史发展演变过程中,秋千运动汇聚了丰富的历史文化意蕴。作为一个人造物,秋千和许多自然物一样,在中国古代文学的书写中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物象,而是一个在长期历史文化演进中形成的,集时间、空间、情感为一体的意象,是诗人情思的载体。在文学史的不同书写阶段,秋千隐曲含蓄地表达了不同时代作家的审美取向与思想情感。

关键词:秋千 符号 意象

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是意象的审美,由于独特的审美文化心理的形成,诗歌中的意象多属自然物象,他们与人的生命具有同构的意义,因而容易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思。相比而言,人造的物象会因为缺乏生命力而很难进入意象的范畴,但随着民族习惯以及文化的发展,有些人造物也进入了意象之中,成为文学家书写的对象而被反复吟咏,秋千就是其中之一。考察秋千意象在古代诗词中的形成过程,可以让我们清晰地认识这一事物的文化内涵。

一、由物象到意象——秋千活动与早期书写

秋千运动在汉武帝时期开始流行,据许慎《说文》记载:“秋千者,汉武帝后庭之戏也。”① 唐朝人高无际曾作《汉武帝后庭秋千赋》追忆汉武帝时荡秋千的盛况。其序云:“千者,千秋也。汉武祈千秋之寿,故后宫多秋千之乐。”②

秋千活动具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参与者的女性化;二是活动的节令化。“后宫之戏”的主角无疑是女性;而从唐代起,寒食清明期间成为秋千游戏活动的特定时间。《五礼通考》云宫中“上元结灯楼,寒食设秋千”③,并延布各地,到了“万里秋千习俗同”④ 的程度。

两宋时期,秋千活动更加兴盛,《东京梦华录》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条载北宋清明时汴梁城郊,“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⑤。南宋陆游在《春晚感事》中也感慨:“寒食梁州十万家,秋千蹴鞠尚豪华。”⑥

秋千活动在元代变得十分考究,据《析津志辑佚·风俗》云:“清明寒食,宫庭于是节最为富丽。起立彩索秋千架,自有戏蹴秋千之服,金绣衣襦,香囊结带,双双对蹴。绮筵杂进,珍馔甲于常筵。中贵之家,其乐不减于宫闼。”⑦秋千架上特地捆扎着各色彩绳,游戏者特制“金绣衣襦,香囊结带”的“秋千之服”,色彩艳丽,绣以金丝彩线,并刻意戴上各色香囊,以便在荡秋千时发出阵阵香气。除此而外,游戏者还着意在两臂缠绕挽曳长长的彩色飘带,来增加荡秋千时的飘逸感。明清两代,秋千游戏也始终长盛不衰。

唐代開始,秋千活动就不断被文人反复书写,成为文学中表情达意的物象媒介。早期诗人侧重对秋千游戏本身的书写,着重表现的是游戏的参与者——女性的活力与健康,表现其争强好胜的动态美,如王建《秋千词》:

长长丝绳紫复碧,袅袅横枝高百尺。少年儿女重秋千,盘巾结带分两边。

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下来立定重系衣,复畏斜风高不得。

傍人送上那足贵,终赌鸣■斗自起。回回若与高树齐,头上宝钗从堕地。

眼前争胜难为休,足踏平地看始愁。

诗中的少女拥有高超的秋千技艺,她无需推送,身轻裙薄,双手向空,如同半天飞鸟,潇洒飘逸,每回荡起,都务求与高树平齐,任随头上的宝钗坠地也在所不惜。诗中的人物健康积极,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诗歌对秋千人物的表现是在敞开的环境中的、全景式的、毫无遮蔽的观察与描绘。同类诗作还有李山甫的《寒食》“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张仲素《春游曲》“蒙蒙百花里,罗绮竞秋千”等。

与民俗活动紧密相连,在清明寒食的盎然春意中,打秋千是女性展示韶华,宣扬青春活力的有力方式。在唐代积极开放的社会氛围中,诗歌往往落笔于人物的健康向上,着力于表现女性的动态美,她们在荡秋千时感受着生命的激情,在衣袂飘举、彩带飞扬中,在伙伴笑闹中,在抒发个性魅力的肆意欢笑声,完成了自由舒张的青春生命的象征性书写。

对荡秋千活动的直接描写到了宋代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宋代诗僧惠洪的《秋千》: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皮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神仙。

同是表现打秋千的活动,但这首诗的风味已与前一首迥然不同,王建之诗着重写青春健美,写活力与竞争,而惠洪此作已经在着重表现“玉容人”的从容风范与谪仙神气,人物端庄,诗意内敛,态度平和,与“放荡”“披猖”“飞短墙”的李山甫诗,也显然风调各异。

随着宋代理学思想的逐渐深入,对女性闺范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秋千上运动着的女性与封建传统所倡导的贞静、端庄的女性之间无疑有很大的距离。打秋千一名“荡秋千”,只一个“荡”字,就会引来许多人丰富的联想。社会思想带来的一大变化是秋千由郊外陌上挪进了庭院。女性的生命被禁锢在闺阁庭院中,秋千成为她们极少数能够参与的运动项目。唯其如此,秋千之戏也就成为多向度地展现女性情绪、心灵、身体、感知的集合体,成为深闺院落寂寞冷清的主体中活力与激情之一角,成为女性绚烂美丽的生命活力的象征和寓托,拥有了无比丰富的意味。庭院的封闭性与秋千荡向高空的过程中获得的暂时的敞开,为女性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技艺与身体的机会,秋千也因此成为“渗透着情感的表象”⑧ 获得了独特而微妙的情感意味,逐渐具有了意象的特征。

二、诗词中秋千意象的表达策略

意象的形成并不是在瞬间完成的,必然经历一个漫长的文化积淀过程,中国古代哲学注重个体心灵从自然造化中去体“道”,一些常见的自然物如清风明月、落日黄花等,由于其自身空间或时间的运动特性,仿佛与生俱来暗示着某种情感的指向,引起人类的情绪的波动,激发人类关于自身生命的思考,较为容易演变为意象。而秋千作为人造物,天然地缺乏自然物象所具有的与人类的生命共通感,它之所以成其为意象是因这种活动本身的女性化和节令化特征在被文学的书写过程中不断强化,逐渐附着了某种情绪意味,最终延展成为一个实物与想象的结合体。或者说,秋千作为人造物只有与清明(春天、青春)和曾经活动于其上的人的身影(女性)结合,才能成其为意象,才附着了隐曲而深微的美学意味。

随着正统女性形象的不断被塑造,也伴随着文学本身的审美趣味的变化,在秋千意象的书写中,诗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某些的策略,这些策略的运用,正体现了“秋千”意象深厚的情绪意味。

策略一:将秋千放置在庭院当中,利用庭院的封闭性,造成“隔”的效果,既遮蔽了女性运动中的身体,又引动人们无限的遐思,点到为止,而又意味丰富。庭院的隔绝作用,造成了两种空间书写的方式,一是由内而外的。如“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叶绍翁《田家三咏》)、“秋千争闹粉墙,闲看燕紫莺黄。啼到绿阴处,唤回浪子闲忙”(吴文英《如梦令》)、“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欧阳修《浣溪沙》)等,这类描写,一般都放置在融融的春色当中,无边春色不仅指盎然的春天,又寓指着女性荡漾的春情。荡漾的春情与摇荡的秋千,在互文中相互凸显,寓意深远。

另一种空间的书写方式是由外而内。由于庭院的隔绝效应,使词人获得的是对女性惊鸿一瞥的印象,这增加了词人对女性之美的仰慕和遐想。墙里与墙外,两种情境、两样心绪,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诗歌获得了深刻的意味。“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叶绍翁《田家三咏》)、“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张先《青门引春思》)、“一声笑语谁家女,秋千映、红粉墙西”(赵孟坚《花心动》)。最为著名的是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墻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墙里秋千墙外道”一句,是此词之眼。一堵高墙,隔绝了两个世界。墙里佳人对将逝的春光毫无感触,她在荡漾的秋千上洒下一片笑声,围墙虽然挡住了视线,青春的美却伴随着笑声流溢而出;墙外行人深刻地感受着暮春的凋残,品味着人在旅途的凄凉思绪。欢乐与忧愁、青春与暮色,在墙里与墙外交织。其中秋千所代表的青春、美丽、生命、活力在这首词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策略二:让女性走下秋千,用靠、倚、搭等词汇,以秋千来反衬女性的柔弱,突出女性的贞静之美。与社会对女性贞静、柔顺的性格要求相适应,靠、倚、搭等词汇突出了女性的依附性特质,女性对秋千的倚靠,使之和秋千之间获得了对比的作用,秋千所代表的青春生命、活力欢乐与女性岁月空熬的寂寞、对人生的无能为力、内心与肢体的无助感被词人一举两得地进行了诠释。如韩■的《寒食夜》: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到了宋代,这一策略更被广泛使用,如“半醉海棠扶不起。淡日秋千闲倚”(李彭老《清平乐》)、“舞带歌钿,闲傍秋千立。情何极”(李莱老《点绛唇》)、“人醉掩金铺,闲倚秋千柱。满眼是相思,无说相思处”(周紫芝《生查子》)、“残日绿窗春梦窄。睡起折花无意绪,斜倚秋千立”(周密《解语花》)、“梨花庭院雪玲珑,微吟独倚秋千架”(贺铸《晕眉山》)等。

策略三:完全抽离女性,诗词中只出现秋千。它不仅代表繁花似锦、草长莺飞、明丽俊秀的春天美景,而且还代表着女性的青春活力热烈欢快,与明月、落花、烟雨、空寂的院落等灰暗清冷幽寂的意象形成对比,表达生命流逝、繁华落尽的忧伤心绪。这是诗人最为常用的写法,是在与秋千有关的诗词创作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抒情手段。相关实例不胜枚举,如“翠老红稀,歌慵笑懒。溟■烟雨秋千院”(曹冠《喜朝天》)、“闲院落。误了清明约。杏花雨过胭脂绰。紧了秋千索”(韩玉《且坐令》)、“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柳永《斗百花》)、“淡月秋千,落花庭院,几度黄昏”(周密《眼儿媚》)、“淡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吴文英《齐天乐》)、“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愁闲绪雨声中”(吴潜《南柯子》)等。将这一手法运用得较为隐晦的是欧阳修的《蝶恋花》: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深深庭院中一颗被幽闭的与世隔绝的心灵,在雨横风狂中消磨青春的岁月。她含泪问花,花儿非但不语,却像要故意抛舍她似的飞过秋千而去。论者一般以乱红为有情物,而秋千为无情物,然则细细体味,其中“乱红”代表了时光的流逝,青春的消逝,美好生命的消磨,而“秋千”何尝不是?否则我们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在诗人词人笔下秋千一再现身的原因了。婉曲的词笔使词中女性的情感被表现得深情绵渺,邃远悠长。而吴文英的《风入松》则将这一意味运用得十分显在: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此词突出之处在于一种情境的描绘:“黄蜂频扑秋干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这几句是不写之写,秋千是美丽佳人的化身,是过去欢乐的见证,黄蜂的“频扑”,是用夸张的手法,表现词人痴望时仿佛一切就在眼前的幻象。

“一个意象的历史就包含着一种精神的历史,它包含着文化体验方式对它的渗入。”⑨ 秋千书写从敞开全景的书写到用庭院阻隔;从女性在秋千上荡漾到走下秋千直至完全抽离了女性的形象,仅写秋千。这种变化清晰地勾勒出我们民族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趣味的改变。秋千在被反复书写的过程中,其所蕴含的空间与时间、人物与情感的意味不断沉积在人们的意识深处,具有了丰富的想象、联想和象征的特质。■

①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宋〕徐铉等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② 〔清〕董浩等编:《全唐文》卷950,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863页。

③ 秦蕙田主纂:《五礼通考》卷八十二。

④ 〔唐〕杜甫:《清明二首》,〔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577页。

⑤ 伊永文:《东京梦华录笺注·收灯都人出城探春》,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13页。

⑥ 傅璇宗:《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4977页。

⑦ 〔元〕熊梦祥:《析津志辑佚》,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3页。

⑧ 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9页。

⑨ 杨义:《认识诗学》,《创作评谭》2005年第6期,第12页。

作 者:唐彦临,新疆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语言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审美文化。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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