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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空几许

2013-04-29戈悟觉

北京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留言簿小江上云

戈悟觉

除夕钟声响过,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疲惫而急促,生怕我会马上挂了。

“你应该认识我。我是江上云的太太。”

我即刻记起来了。1962年,她叫小徐,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她和江上云的婚姻是我牵的线——她一定忘了。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年初一第一个电话,竟然是四十多年未闻音讯的人,而且不道喜,不贺春。

“我打听好几天了,才找到你。我是江上云的太太。”

“他怎么啦?”我问。

江上云是我北大校友,低我一年,哲学系。我俩曾有金兰之契。

“他快不行了。不能说话,不过能听见。我恳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应我。一定答应我。”

“你说。”

这位从前的小徐,是分配到宁夏的北师大毕业生中唯一的共产党员。当年大学生中党员凤毛麟角。她是十多人的队长,我采访她。报道中我由衷美言,英姿勃发风华正茂什么的。江上云看了问我:“真的?”我点头。“人怎么样?”我知道他是问长相,我说:“有模有样的。我带你去见个面?”

我未婚,不过对她没有感觉。我们三人在公园划过船,登过贺兰山,在黄河游过泳。 后来,江上云告诉我,她不乐意他和我这个满脑不合时宜思想的人多来往。我轻松退出,使命完成。这话是真是假无所谓。婚礼上见过她,没说话。我是一页翻过去了不再回顾的人;世界很大,明天的人和事很多。

江上云也是共产党员,当年上哲学系政审严格,主课也就是马列主义。他应该去党政机关,阴差阳错来报社。记者是要出活的,发稿有定额。他文字能力太差,报社考虑调他搞行政。他找我:“我们都是北大的,今后我政治上帮助你,你业务上帮助我。”当时流行“一对红”,我同意了。政治上怎么帮助?我到超龄了还入不了团;业务却是实实在在。稿件经我修改后他重抄一遍交给部主任,两人采写的稿件他署名在前。高兴为朋友做这些事。我喜欢他仰慕我。我也仰慕他。他嗓子沙哑唱歌不行,吹口哨绝妙,能明亮而准确动听地吹出《卡门》《茶花女》《魔笛》里的乐曲。钟情西洋古典歌剧,一位年轻的中共党员在天天喊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的声浪中,非常另类。

“上云进手术室时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听说你回家乡了,肯定能找到。他要请你原谅,等到你这句话他才会安心离开这个世界。我答应过他。出手术室他深度昏迷,几回醒来只是用眼睛望着我。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你可能不了解他,上云非常善良……”

“是的,是的。”我急忙说。

“你说几句话,我录下来放给他听,他听得见。对不起,大年初一的,我太过分了。”

“不,你做得很好,我很高兴。现在鞭炮太响,等一会儿我去电话好吗?”

北京那边安静。

我应该说什么呢?

我这一生经意或不经意间伤害和失信过一些人。早上醒来,常常蓦然记起,追悔莫及。这些人和事留在我心灵的空间里。我这一生也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和忘恩负义。这倒没有什么,是别人而不是我的过失。我把这些搁置在心灵空间门外的垃圾箱里,有时捡出,只不过是寻找思索和创作的素材。江上云不一样,他几乎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不思量,自难忘。

上云在“文革”中变得我不认识了。他带人抄我的家,在报社批斗我的大会上声嘶力竭,为了壮声势,他招来宁夏大学的学生。他威胁我:“我没有把你的材料交给工人武攻队,那样有你好看的!”我说:“好啊,我知道是谁指使了,打不死我你不得好活!”这话吓阻了他。他在北大就知道我是运动员,又会武术。因为他的揭发,关了我两个月禁闭,流放牧区一年。“文革”结束烧黑材料,他检举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足有二三十页。他脸色苍白躲在一边,不敢正视我。不久他调离报社,几年后听说回到北京。他不跟报社任何人联系。

我应该说什么呢?

我曾经有过对临终人的慰藉。那是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美术馆大厅里隆重举办老干部老将军书画展,红地毯,花篮,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在美术馆院内厕所旁有两间平房,是中央工艺美院一位教授的画展。手写的指示牌,门口摆着一张小桌,他太太送的唯一花篮。观者寥落。然而我马上被震撼了,他的画有着日本大画家东山魁夷对大自然的顶礼膜拜,有着平山郁夫浓浓的宗教氤氲。这里才是艺术殿堂!我长久驻足,观赏赞叹。画家太太在我身后,谦卑地说:“看得出您喜欢我丈夫的作品。他躺在医院里,医生说他来日无多了。他每天都等着我带回留言簿,留言簿上的每一句话对他都至关重要。请你写几句话好吗?给他活下去的力量。”我很感动,说:“当然,当然。你不说我也要写的,他画得太好了。”我在留言簿上写下几百字,落款时把我的种种虚名全写上。我抬头看到她泪流满面。我扶着她不让下跪。

现在情景迥异,我应该怎么说?

突兀想起南非曼德拉,我心目中的伟人。他度过27年铁窗生涯,1994年他在总统就职典礼的现场,请来了曾多次在监狱中虐待他的3名狱警,并原谅了他们。“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这段话我能背下来。多少年了依旧新鲜。这是人类共通的境界和智慧。

凌晨两点(我选择正点),拨通北京手机。

“你准备好录音了吗?”

“是的。请你尽量说慢一点。他醒来,就会听见你的声音……”从前的小徐说。

“我只说想说的话。你再编辑,去留哪几句由你决定。好吗?”

她稍一犹豫:“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小江,你比我小一岁,我还是喊你小江。我没有来得及改变这个称呼,你就去北京了。没有和我告别,我要责怪你的。1986年,你主编的一本书里收入我的散文《归来》,你也没有告诉我,我收到稿费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和祖国一起厄运连连。但一个人的一生才多少天啊!我们都努力开拓属于自己的天地。在这个空间里留下了我和你牵手的温暖。我记得这个,别的都不重要。我们拥有足够大的心灵空间,在空白里涂抹暖色。让我们一起去实现。好吗?”

我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慢便文绉绉起来。但这是语言,不是华丽的词藻。我感觉远方的小徐在哭,泪水滴在这个空间里。

我说完了,她的手机还一直开着。她大概不愿意终止。

“小徐,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北京那边大声抽泣。

“消弭心结,给自己一个宽容的空间。小江是学哲学的,他懂得看空比看破更有哲学意味。”

“是的,是的。”

这时,谁家又放起鞭炮来了。拽着亮光的焰火火蛇般扭动着升上夜空,消失在夜空。夜空里有几亿几十亿个银河系,那里的每颗星星都晶莹夺目。

一如夜空吧,打开拘囿的空间。吹进春风,感觉畅快。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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