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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回家

2013-04-29陈忠实

小品文选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灞河河川北坡

陈忠实

我走过一些名山大河,多是以观赏的眼光去看的,新鲜的惊喜是自然发生的,也曾把那种感受诉诸文字。然而,那些感受完全区别于面向眼前这条灞河的沉静心态。这是家园。

祖居的屋院在白鹿原北坡根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距西安城不过50华里。得着路程近的方便,有事要做很快就能回到那个小院,无事也常常想回去便回去了。其实,无论有事无事,就是想在那个曾经生活过50多年的屋院里坐一坐,到门前的灞河沙滩上遛一遛,似乎心理上的某些亏缺就获得了补偿。这种感受只有在这一方小小的地域才会发生,回家走走就成为永无遏止、永无满足的欲念潜存心底。

近日我又回到原坡下祖居的屋院。车子在愈加稠密的高楼之间的公路上行驶,不觉间便驶上浐河大桥。我的心在那一瞬便发生微妙的变化,顿然亢奋起来,这是走世界上任何一条路、过任何一座桥都不曾发生的一种心理和情绪的反应;更为奇异的是,每次回归老家,车子刚刚驶上这座大桥,我的情绪便发生这种亢奋的变化,几乎没有一次例外。我至今说不准这是一种生理反应,抑或是一种心理反应?我唯一能想到的因由,大约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是我回家的桥,或者说是离我家最近的一座桥,过了这座桥,便进入我大半生都跑跑颠颠于其中的一方地域了。

这条浐河发源自横亘在关中平原南部的终南山,自南向北从白鹿原西坡根下流过,形成一道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河川,新石器时代的一个人类聚居的村庄——“半坡遗址”就在河岸东边;晴朗无霾的天气里,站在浐河岸边,可以看到白鹿原西坡上绿树掩映下的白墙红瓦。过了浐河桥不过三四里地,就进入白鹿原北坡下的灞河川道了,北坡上和河川里排列着稠如藤叶似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无论作为乡村教师或基层干部,抑或后来有幸成为专业作家,我在浐河灞河两道河川和白鹿原上整整跑跑颠颠了30多年,在进入传统习惯所划的老年年龄区段时进入西安城。在城里待过几年,在新世纪到来的时候,却也难以抑压灞河岸边家园的诱惑,决然一人回到那个祖居的屋院,读书写字,煮一碗妻子在城里擀成藏在冰箱的面条,日落的霞光里到灞河水边的沙滩上散步,不觉间竟有两年……

我后来才意识到,白鹿原西坡根下的浐河和北坡根下的灞河,真是天造地设鬼斧神工的好水滋润着一道好原。我有幸出生在这原下且在这里生活过大半生,先是为这里的乡村孩子教授识文断字,后来组织乡民造梯田修河堤,再用笔叙写对这原这川里的历史和现实的体验和感受,这样的人生经历就很难用通常所说的情感纠结来表述了,反倒是每次车上浐河桥的一瞬所发生的那种微妙的亢奋情感,才是最真实最准确的难以分清生理或心理的本能性反应,这是在任何地方不曾有过的。

回到祖居的屋院,烧一壶源自村中深井的自来水,三五下清扫了院中走道上的积尘和落叶,坐在院中喝一口茶,在车过浐河桥时发生且持续到开锁进院时的那种亢奋情绪,顿然消失了,不觉间转换为一种沉静,既区别于在城市住室里的沉静,也区别于过去常住这里时的那种沉静,当属重新回归时独有的一种沉静。这种独有的沉静心境也是只有坐在这个小院里才会发生。在城市待得久了,少不得忙忙乱乱,也多有来来去去,有得意也难免懊丧,在走进祖居的屋院坐在小院里抿一口茶的时候,似乎“宠辱”被荡涤得丝毫不留了,任何欲望也都隐退无痕了……这种独有的沉静,就成为回归祖居屋院的诱惑,一种永难满足更难得淡化的念想潜存心底。

随意到村子里走走,就会发现变化,这里原本是两间窄小的厦屋和那边撑立了几十年的破旧漏雨的小安间房的房址上,都建起了颇为排场的两层楼房,迎面墙壁都是雪白的瓷片,却依然延续着关中乡村传统建筑的格式,大门门框上方镶嵌一方砖雕刻字的立家宣言,既有传统的“耕读传家”,也有时兴的“满院春光”等等。不觉间村子里全建起了水泥砖瓦结构的房屋,那些还保存着的土坯垒墙的破旧屋院,几乎全是迁居本省和外省的人家留存的空院。我总是会被勾起往时的记忆。在上世纪60年代初之前的十几年间,这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盖起了三层瓦房,不仅成为本村人热议羡慕的“高档建筑”,甚至成为连邻村人都纷纷跑来参观的一道景致。这户人家的主人有一个在高寒荒漠做勘探工作的儿子,收入丰厚,这是任何一家农户(公社社员)难以望其项背的。在我能解知人事时所记忆的村子,竟然没有一户拥有三间瓦房的人家,且不说这个小村庄有几百或千余年的历史,自然可以理解村人对这幢三间瓦房的惊羡情态了。即如我这个有干部身份也有固定工资的人,也是挨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才建起三间新房,也就再不用每到雨天便把盒盒罐罐都搬出来接房顶漏下的雨水了……现在,无论谁家盖房建楼,已经不会引发热议,更不会有惊羡的眼光和议论,在于家家都有宽敞的新房了。

我总是想到村前的灞河边上遛遛。走出家门再下一道小坎,便是村人赖以生存的旱涝保收的田地了。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河川田地有三道灌渠,引灞河水自流浇灌禾苗,如果不是百年一遇的一年两年滴雨不下及至灞水断流的特大旱灾,这方地域的庄稼总有收成。然而,现在的河川里几乎看不到麦子和包谷苗了,整体变成了樱桃园。村子背倚的白鹿原北坡,凡是可以植栽树木的梯田和坡地,也满是樱桃树了。如果清明前后回家,沿路满眼看到的都是粉白的樱桃花;再过一个月到5月初,坡原河川的樱桃树上都挂满紫红的淡黄的樱桃,西安城里的居民,或扶老携幼或搭帮结伙到原上原下和原坡来摘樱桃,车拥人挤,盛况持续大半月。乡民喜不自胜地说,城里人给乡下人送钱来了……那一幢幢装潢讲究的两层住宅楼的开销,绝对一个多数是从樱桃树上获得的收益。无论在村巷无论在河川,碰到一位乡党,拉起闲话便说到樱桃,两棵樱桃树的收入超过一亩地麦子的价值。用乡党的结实话说,只要不是瓜(傻)子,谁都会算这笔账,自然就不种麦子包谷全种樱桃了……我几乎每年5月都会上原摘樱桃,既为品尝这北方第一料成熟的鲜果,更在看那些乡党往钱袋里塞钱时生动的喜悦脸色……

这是冬天,我又漫步在灞河边上,冷风飕飕,河水清透见底,我的心里愈加沉静。我走过一些名山大河,多是以观赏的眼光去看的,新鲜的惊喜是自然发生的,也曾把那种感受诉诸文字。然而,那些感受完全区别于面向眼前这条灞河的沉静心态。这是家园。回归家园所发生的沉静心态,是在家园之外的别处不曾有过的。

哦,我的家园。

选自《人民日报》2013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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