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
2013-04-29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藤不是树不是根,又似根似树。树直立,根在地下爬行。藤选择做一根藤,是植物里的龙蛇。
藤是植物里的猴子,它想去一切地方。藤想知道泉水从什么地方流出,野果边上有没有刺猬的洞。藤在悬崖爬上爬下,把阵线搞乱,没有哪一棵树像藤这么胡闹。树像士兵一樣站在哨位,一辈子没往前走过一步。
藤直不起腰,它需要挂在什么东西上。藤做的事情叫作借力。它认为所有的地方都是肩膀。它拍过石头、树和草的肩膀,然后向上爬。藤好奇心重,想知道高处有什么,想知道高处的高处还有什么。藤编织了森林里的蛛网。
藤被庄子的故事吓住了:树越成材越近刀斧,树一旦丰厚挺直就成了床,供人坐榻,成了桌椅板凳和皇帝的案子,树不读书也被迫充当书架。藤是明白人,树成了材也不过是大立柜,变成夹肉的筷子自己却吃不着。藤以不材自喜,它要做一个山野流浪汉,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就这么办了。
藤不开花,它情愿寒伧,像穿褐色雨衣的药农。在雨里,藤的衣衫像石头一样黑湿黏滑,不开花。植物开花,只是一个富贵的梦想。花开过,花瓣被风揪走、被流水偷走,花记不住自己到底有几个花瓣。开花的树多少有一些矜持,像做家务的男人,更像粉墨面世的梅兰芳。藤没有开花的基因,算球,不开就不开。藤假如开了花,必定妖邪,像身怀杂种的茨岗女人。藤把开花的力量变成皮革般的纤维,坚韧可拔。
日本这个地方国小藤多。他们建立户籍制度时国人无姓,阿三阿四。官令民有姓,民取“田、山、松、井”等山野事物作姓,缀以状态助词“中、上、间、下”。也有“藤”,藤野、佐藤不是一根藤。山多藤就多,平地有草没有藤。日本的藤是造床材料、造桥材料,藤条抽人人疼。
中国的文人画里,写藤见到笔墨功夫。毛笔先天适合写藤,藤之老劲虬顽,以墨之滞迟枯涩应对之。黄宾虹说,笔做什么?分明;墨作什么?融洽。黄宾虹把笔墨最上境界称为“融洽分明”。他的画语录常说笔法,笔分八面是黄宾虹的标志性言论,但他的画最好的地方仍在墨法,茂朴华滋显示黄墨的神力。有画家研究黄宾虹一辈子,不知他作哪一种皴法,我说黄宾虹山水无皴法。他问是何法,我说不告诉你。画藤也无皴,见清楚笔法,所谓线。朱耷画荷茎与藤何其相似,只是墨性不同。毛笔的线——齐白石称运笔要迟,石鲁的线却飞快——在画藤时显出疾徐枯润,显示毛笔的霸蛮,齐白石说毛笔可夺天工。一般画家不画藤,也画不了藤,他怕别人说他在画蛇或画井绳。徐渭是墨藤祖先,其藤怒而刚烈。齐白石的藤显露金石章法。藤在文人画里上了厅堂,化大野为大文。文人画的藤叛逆,臣服朝廷的人肯定不画藤。藤在笔墨之间不止纠结,是不求纠结纠结自来。大师的墨藤肚子里有火,是身在江湖不屑江湖,是好纸好墨,是不皴,是仿家画不来的黑道道。藤是国画里的美人。
就这样,艺术远离着生活。在所谓“生活”里,藤变成屁股下的椅子,被屁熏得油汪汪的黄。藤是蛮人孟获的盾,是西南少数民族孩子上学路过的桥梁,是供养苔藓、昆虫的共生体。森林里,藤比树烂得慢,它属于筋一类燉不烂的东西。藤是高加索山民采野蜂蜜的梯子,它见过无数采蜜人摔进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