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丛书（7首）

臧棣

暗香学丛书

上午，我活在梅花的左边，

我的活，活在我的右边。

我不想数，我见到梅花的次数——

我担心宇宙会给我穿小鞋。

我也不想数，一株腊梅的枝杈上

究竟能绽放多少朵梅花。

我害怕一不留神，我会把命运数丢。

下午， 早春的阳光像解开的细绳，

细得就好像另有一根绳子

正紧紧勒着时间之歌的脖子。

左边和右边全都不见了，

你站着的地方，不是太靠前就是太靠后。

所有的人都和梅花合过影了。

但是很奇怪，没有人想到，你要不要也照一张？

农事诗丛书

我去过美国五次，或者四次。

每次，我都渴望参观弗罗斯特经营过的农场，

据说它还在新汉普州。印象中，

我人在纽约，它离旧金山更近，

我人在旧金山，它才离纽约更近。

我想知道，弗罗斯特在农场时都种过什么？

他的诗里有玉米，但看上去像钓鱼竿。

好吧，就假定他种过玉米，但种得心不在焉。

我猜想，他肯定也种过西红柿，

因为这些番茄本身就红，才不怕心不在焉呢。

我知道，陶渊明也在乡下待过很多年——

他种过菊花，种得很专心，甚至可以说

种得有点惊心动魄；但他似乎没插过秧，

由于历史原因，他也没种过玉米。

有一次，我的旅行已经非常接近

新汉普州的德利了，但最终还是没去成。

具体的理由已淡忘了，但也可能是——

我担心陶渊明见过那些玉米后，

会不想再种菊花。或是对菊花

开始另有想法。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

洗礼丛书

走向洗礼的洗，就好像

尽管你身上插着皮管，

水龙头也没有拧紧，

但你依然是这些草莓的父亲。

请再放点盐，仿佛只有这样，

你才能看清，除了果皮之外，

水，也是它们的皮肤。

如果你真看清楚了，很可能，

水，也是你的皮肤。

就是这样，洗，不过是重新加深

你对世界之皮的觉察。

清洗之后，它们如新鲜的士兵

列队来到你身边，

就仿佛艰难的生存中有

一场只有它们才能适应的战斗——

它们新鲜如你吃下草莓，

就该有草莓的感觉；

或者，你吃过西红柿，

就该酝酿西红柿的思想。

写给喜鹊的信丛书

表面看去，两件事

都无关生活的堕落：有点暧昧

但又不是暧昧得不同寻常。

第一件事，给喜鹊写封信真有这么难吗？

无论你写什么，它们

都看不懂。但它们不是

一般意义上的文盲。

很多时候，你甚至能感觉到

它们有天赋的阅读能力，

能在你之前读懂风之书。

第二件事，那巨大的障碍

犹如一座冰山，但你克服了它。

给喜鹊的信已经写好，

但送信的人呢。我们之中

真的没人能送出这封信吗？

于是，你开始想到我们的另一面。

比雄心更耐心丛书

我有个小小的野心

仿佛只有它才能让我的雄心

重新盲目起来。我要记录下，

这个冬天，我看到的每一只喜鹊。

它们进入我的视野时，我的心情

是否垫有一个杯垫？天气里有没有雾霾

像一辆戴着口罩的坦克，碾过

无名的权力？以及它们的叫声

如何勾勒了它们的表情？或者更极端，

它们的黑白中有我们能看得出的表情吗？

树梢上，屋檐上，它们停留的长短

就好像空气的脾气比时间的脾气

更能影响到我对现实的判断。

微妙个屁。一个人每天能看到多少喜鹊——

这和现实有什么关系？但假如另一个你

也有同样的野心，记录下这个冬天

你见到的所有的喜鹊；并且和我的记录

做一个对比。你也许会记起来

我们身上有过一个礼物很像冬天的喜鹊。

太像了，特别是在早春二月，以至于

我的心是它的底片，可以反复冲洗。

元宵节也叫春灯节丛书

漂浮在仿佛并不存在的河流中。

你的身上仿佛有东西

暂时瞒过了比心更柔软的陷阱——

闻起来像黑芝麻同时爱上了

红豆沙和山楂。它们因你而圆，

并因为圆，沸腾在任性的提示中。

它们提示，你的身上还有种东西

比引信更易燃，但点燃它，

你不会比一盏灯更具体。

本来就没打算让你这么轻易得到

一盏灯。本来就没安排让人生的黑暗

这么轻易输给语言的黑暗。

所以，从明亮到漂亮，你

可以成为他人的一盏灯，

但出于幸运，你不能是你的一盏灯。

但出于安慰，更纯粹的他人

可以是今晚的黑暗。鞭炮炸响，

烟花勾勒着脆弱的轮廓；

孔明灯升向夜空，它们的漂浮

不同于汤圆，看上去像一封着火的黑信。

独自成蛹丛书

速度太慢了，以至于我的身体

必须是你的茧。

你好，蠕动的小肉虫。

时间的笼子变形为囊形的禁闭室，

在里面，自由堕落成一个谜。

你成长，依据生物的变态逻辑，

你逼近肉体和诗通用的

一种半透明的成熟。

如此，蜕变是你的法宝：

飞，翻新朦胧的翩跹，给虚无

送去一个真实的缩影。

如此，这么细的丝，这么紧凑，

足以和诗的时间分泌物媲美。

速度太快了，现在轮到这疾驰的列车

是我的茧。带着密封窗的

囊形的环境。从江南到北京，

位置已固定好了，椅子却可调节，

就好像白日梦侧向左边，

比靠向右边更伦理。唯一的自由，

和唯一的不自由，都不过是

我是我自己的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