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手指敲落冷梦
2013-04-29霍俊明
霍俊明
编者按:
“九叶诗派”(又名“中国新诗派”)是中国新诗发展历程中并不多见的流派之一,这一流派因为出版诗集《九叶集》而得名。以穆旦、郑敏、陈敬容、袁可嘉、杜运燮、辛笛、■、唐祈、杭约赫为代表的这一诗歌流派不仅对新诗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做出了卓有成效且影响深远的探索,而且他们在特殊历史年代里带有传奇性甚至悲剧性的命运和遭际更是让人唏嘘感叹。
从本期开始,“浮世绘”专栏将为读者展示“九叶诗派”诗人的文学成就和命运际遇,倾听他们“众树歌唱”的声音。
夜客北平的冷梦
1917年秋天,陈敬容出生于四川乐山市中区较场坝铁货街。她出生的这一天是旧历“鬼节”。而这一年乐山遭受到几十年不遇的水灾,人们一出门街道上到处都是浑浊不堪的泥水。这肆虐的洪水作为她一生命运的开始似乎多少暗含了一些悲剧色彩。
那所古老而宽大的房子给小小的陈敬容并没有带来多少欢乐。她的记忆里更多的是父亲陈懋常一年四季冷冷的眼神和阴沉沉的脸。陈敬容的父亲毕业于保定陆军学堂,时为四川军阀手下的一名军官。父亲在家的时候窗子随时都是紧闭的,而他每日的抽烟喝酒更是使得屋内空气污浊。陈敬容的母亲和女儿们只能在沉默中忍受。只有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姐妹们才能够与母亲欢快地交谈。
母亲却越来越消瘦虚弱,她常年患病卧床,不断咳嗽和哮喘。深夜里母亲剧烈的咳嗽声让年幼的陈敬容体会到人生的无常和痛苦。白天陈敬容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来到离家较远的白塔街上,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看远处的凌云山和大佛。在晴好的日子里她甚至还能望见峨眉山上的积雪。母亲结婚后曾千方百计设法到县城女子师范读书,却遭到丈夫和婆婆的极力反对而失败。因此故,母亲一直支持女儿上学读书。
陈敬容的祖父陈耀庭是一位秀才,饱学诗书。慈厚的祖父对陈敬容偏爱有加,所以从四岁开始陈敬容在父母的反对下接受祖父的蒙学教育。但那些《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女儿经》、《孝经》渐渐难以满足陈敬容的求知欲望,她常常在祖父午睡的时候溜进祖父那个巨大的书房里。书房里的光线很不好,窗外是一道高大的常年长满了青苔的围墙。她躲在窗下,借着斑驳的光线,偷看那些不被祖父允许看的“禁书”——《红楼梦》、《三国演义》、《三国志》、《儒林外史》、《封神榜》、《西游记》、《水浒传》等。当12岁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陈敬容读到《聊斋志异》时,那个鬼魅花妖的世界竟然让她如此痴迷和惊喜。
酷爱诗词的祖父亲打开了陈敬容的诗歌大门。年幼的时候,她便在祖父的指导下手抄《诗经》、《楚辞》、民谣和唐诗。祖父还擅长算卦。他甚至借助几枚铜钱算出年幼的孙女将一生漂泊,孤独无助。
在祖父家,陈敬容接受的是中式传统教育,在她13岁时,她走进乐山女子中学,迎面走来的却是迥然不同的新生活。
当时乐山女中的教员都是受到了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青年,在这些新式老师的影响下,鲁迅、茅盾、郭沫若、巴金、冰心、俞平伯、朱自清、叶圣陶、郑振铎等新文学作家,以及外国的都德、左拉、拜伦和柯罗连科、阿志巴索夫等开始进入陈敬容的视野并对她今后的写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与此同时,陈敬容也对《说文解字》、《左传》、《古文辞类纂》等书产生浓厚的兴趣。时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读研究生的乐山人曹葆华刚好在1931年回到故乡,在女子中学暂时做英文代课教师。当时陈敬容在女子中学二班读书。受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北平文化界自由和独立精神的影响,曹葆华在学生中不断传播新思想和新文化。他经常带着学生在校外郊游并朗诵一些诗人的诗作。陈敬容开始用笔名“芳素”在校报上发表诗歌和短文。
1932年,年仅15岁的陈敬容一生的漂泊命运过早地开始了。在曹葆华的不断鼓励下,5月23日,在晨曦的微光中,陈敬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就与曹葆华一起从乐山三江汇合处的肖公嘴码头登上了一只木船。当时只有曹葆华的四弟曹葆素以及陈敬容的同学李华芝在岸边挥手作别。陈敬容出走的时候,她的母亲却重病在床。船经三峡神女峰,茫茫夜色里的陈敬容内心与江水一样动荡不息。
三天后,船到万县。陈敬容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走漏消息,父亲已安排当地人在此处拦截。陈敬容由此被截下,并强行带回乐山。她被关进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失去了自由。但那间黑暗而压抑的房间,却未能羁绊正处于青春冲动和理想憧憬中的陈敬容。在陈敬容的绝食抗议以及朋友、家人的反复劝说下,严厉守旧的父亲最终同意她到成都继续读书。
成都留给陈敬容的记忆就是水门汀筑成的街道以及到处卖花的人。两年之后,即1934年的冬天,曹葆华将路费寄到了陈敬容就读的成都私立中华女子中学,执拗的陈敬容再次因曹葆华而独自离开四川,前往北平。这次出走,陈敬容没有想到此一别便是几十年,如此漫长岁月中,她几无机会重回故乡。当她老迈之年再回家乡时,迎接她的只是一个个亲人荒草萋萋的坟茔。
1935年2月,历经两个多月的辗转跋涉,陈敬容终于在清华大学见到了曹葆华。
在曹葆华的影响下,陈敬容与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汉园三诗人”以及冯至、林庚、梁宗岱、孙大雨、孙毓棠、蹇先艾等作家开始交往,并在清华、北大做旁听生。这样的学习,进一步打开了陈敬容的人生和文学视野,她开始受到英美现代诗歌的影响。
但因为经济原因,陈敬容居无定所,她不得不经常变换居住地。清华女子宿舍、沙滩女子公寓、女青年会以及朋友的住处,留下的是陈敬容的焦虑与不安。不停地搬家和到处地流落几乎成了陈敬容大半生命运的缩影。而这既与她当时窘迫的经济条件有关,也是她的特殊性格使然,“除了偶然而又偶然之外,我很少在一间屋子里住到半年以上。不是被迫迁出,就是为了自己觉得腻烦,想换一换”(《迁居》)。
值得提及的是很多研究者都认为1935年10月24日发表在《北平晨报·诗与批评》上的《十月》是陈敬容的处女作,但实际上陈敬容最早发表诗歌的时间是1932年。当时曹葆华在万县与陈敬容被迫分别后,独自一人北上并将陈敬容初中二年级时的诗歌习作《幻灭》拿到《清华周刊》上发表。更为大胆的是曹葆华不仅在同一期的《清华周刊》发表了有关二人出走未果的痛苦心情的诗歌《沉思》,作为荐稿人的曹葆华在“后记”中还记述了他与陈敬容的痛苦而“传奇”的经历:“作者系一十五岁的青年女子,性聪颖,嗜爱文学。余去年回川,得识于本县女子中学。今夏余离家来平,伊随同出川,道经万县,被本乡之在该地任军政者以私恨派兵阻扣,勒令返家,从此则不知情况如何。今周刊索稿,故敢寄投,以资纪念”。与陈敬容被迫分别后,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多半年的时间,曹葆华却仍处于火热而痛苦的情感煎熬之中。他陆续在《清华周刊》发表了与陈敬容相关的一些诗作,如《宣告——纪念五二六万县被拘》。曹葆华在后来出版第二本诗集《落日颂》的扉页上写下:“给敬容 没有她这些诗是不会写成的”。
陈敬容到了北平之后开始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期。而北平这座城市特有的建筑和文化氛围使得陈敬容感受到“丰满的诗情”的冲涌。她接连在《清华周刊》、《北平晨报》、《大公报》、《文学季刊》上发表诗作和散文。上文提及的那首《十月》是陈敬容到北平之后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作。这首诗可以看出一个少女离开故乡之后的乡愁和浓得化不开的异乡体验,“窗纸外风竹切切:‘峨眉,峨眉,/ 古幽灵之穴。// 是谁,在竹筏上 / 抚着横笛,/ 吹山头白雪如皓月?”自此几十年的每个夜晚,陈敬容都只能与故乡的“白雪”相遇,除了寒冷和孤寂还有什么呢?诗歌里是这位少女不断孤独的叹息“谁呵,又在我梦里轻敲……”。此后的50年她都没有再能回到故乡去,而故乡必然是美丽而难忘的。
到北平后不久的陈敬容开始与曹葆华同居。七·七”事变爆发后陈敬容与曹葆华离开北平前往成都。一路上他们不断在车站和旅馆遭到日本宪兵的盘查和搜身。陈敬容经常在半夜里因为噩梦醒来,她的脑海里出现最多的就是日本鬼子森森的刺刀和狰狞的面容,“每个岗位上的皇军各自把刺刀端直了些,帽檐下睁着一双老鼠似的眼睛,直望着火车走来,便咧着嘴狞笑”。而在阴郁的天气和冷雨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陈敬容不能不为国家的命运而心情烦闷和痛苦,“天是灰色的,像一道桥拱,在这底下人类的血液交流着。我凭着铁栏,听海上风涛怒吼,令人想象阴暗的战场上,密密的枪弹在风中急旋的声音。海浪起伏着沉郁的颜色,沉郁的,人类几千年来不息的愤怒……”。
到成都后,曹葆华在石室中学教书,陈敬容则到四川大学园林系读书。然而成都温怡的秋天却并没有给这位四川女子带来了平静和欢愉的时光。
成都离乐山并不远。
从兰州到磐溪:不可知的悲哀
陈敬容和曹葆华的分手地是成都。
1939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陈敬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痛苦。曹葆华与陈敬容分手后前往延安,自此飘萍天各一方,二人此后再没有任何联系。爱人竟成了陌路人。
1940年曹葆华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在中共中央宣传部负责翻译马恩列斯著作并先后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翻译、翻译组长、编译处副处长,中共中央宣传部斯大林全集翻译室副主任,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78年曹葆华逝世后骨灰运到故乡乐山安葬。11年后陈敬容病故的时候只把自己一半的骨灰安埋在乐山明月公墓,另一半则放置于北京八宝山公墓的骨灰堂里。
与曹葆华分手后,陈敬容搬到四川大学的女生宿舍,独自承受情感上的折磨,“寂寞锁住你的窗,/ 锁住我的阳光,/ 重帘遮断了凝望;/ 留下晚风如故人, / 幽咽在屋上”。尽管此时的陈敬容所在的成都离乐山尽在咫尺,但是性格坚韧独立的她却没有回到故乡去。她只能在寒冷的夜色里远眺故乡、遥祭亡母。她不停追问“墓草青了还是黄了”,她的泪水只能和着迷蒙的雾无声流淌,“我的心在夜里徘徊,/ 夜伴着我,/ 我伴着不可知的悲哀。/ 一张不可见的琴弦上 / 响着另一世界的 / 奇幻的丧乐…… / 谁在这时候幽幽哭泣?”(《夜歌》)
在战乱年代里不断地漂泊,陈敬容的生活便连同她的写作一样都变得无比沉重、苍凉和寂寞。正是如此,在不断的出走和漂泊中,陈敬容对时间和生命有着其他同时代女性所没有的深入体验和认知。后来的研究者在谈论包括陈敬容在内的“九叶”诗人的时候都会强调他们的知性色彩、哲学思辨、思想的知觉化、客观对应物以及开阔的意象化的手段等等,但是对于陈敬容而言1930年到1945年的十多年间的诗歌扑面而来的却是周身寒噤。陈敬容的第一本薄薄的诗集《盈盈集》里面绝大多数的诗歌,都是她在客居异地的深夜以及颠簸的夜车上完成的。透过这些漫漫长夜,我们感受到的是摇曳如豆的烛光里这位女性瘦削脸颊上的两行清泪。
1939年夏天,刚刚经历完初恋创伤的陈敬容又迎来了又一份情感。只是陈敬容没有料到这次的情感伤害比上次更深。她的伤口被抹上了又一层盐巴!
陈敬容与时在重庆的青年作家沙蕾相识,那时沙蕾给陈敬容写下了大量的情意绵绵的情书。在这些滚烫的甜言蜜语前陈敬容再次对爱产生憧憬。1940年春天,陈敬容跟随沙蕾来到重庆。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还处于寒冷之中,陈敬容每天感受到的只有阴暗和寒冷以及嘈杂的市声和满身的疲倦。当时陈敬容和沙蕾住在一条极其吵嚷的临街的房子里。面对的是尘土飞扬的街道和不平的坡路,而下了雨之后又是没过小腿的泥泞。
短暂停留数月之后,该年秋天二人前往沙蕾的故乡——兰州。沙蕾是回族人,他的性格放荡而暴躁。这是陈敬容最后不得不离开他的原因。一年之后女儿沙灵娜出生。需要照顾的母女所迎来的却是沙蕾的粗暴和虐待。沙蕾经常醉酒。发脾气时会打得陈敬容遍体鳞伤。后因工作原因,沙蕾离开兰州去了青海。没有工作的陈敬容则只能在忍饥挨饿中照顾年幼的嗷嗷待哺的女儿。
西北生活在陈敬容看来正像是做了一场荒凉的梦。压抑、窒息和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陈敬容在兰州结识了正在西北从事抗战文学活动的唐祈。1945年初,在空前的寒冷、饥饿和痛苦煎熬的陈敬容终于发出了出走的呼号——“听那呼唤……近了,那呼唤;/ 听呵,听呵,我要走!”陈敬容撇下年仅四岁的大女儿沙灵娜以及病重的小女儿从兰州出走。不幸的是小女儿沙真娜因病夭折。
沙蕾闻讯陈敬容出走后,竟带着年幼的女儿沙灵娜乘一架军用飞机追踪到了重庆,然后带陈敬容一同到了上海。数日之后,陈敬容忍受不了沙蕾的折磨再次撇下女儿逃离。直到近十年之后陈敬容才终于与女儿沙灵娜团聚。
1957年的一天,陈敬容和女儿在上海的大街上竟然偶遇沙蕾。沙蕾本想上前搭话,但陈敬容却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飞速离开。对于这段不幸的婚姻生活,陈敬容和沙蕾都在有意回避,所以今天我们见到的相关材料极少。以沙蕾为例,在他后来的简历和简短自传中,他居然对兰州时期与陈敬容在一起的生活只字不提。可见二人彼此都积怨颇深。1989年陈敬容因病辞世后,女儿沙灵娜才在《怀念妈妈》一文中略有提及。在沙灵娜看来,父亲沙蕾从来都不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同时他又是大男子主义者和沉溺于情欲的放纵主义者(沙蕾与其他女性存在着婚姻之外的两性关系)。
逃离兰州和沙蕾的陈敬容只身一人没有任何依靠。经过三个多月的辗转奔波,她终于到达四川江津白沙镇,投奔其弟弟陈士型。在弟弟那里,她了解到家里的诸多变故。1938年老家铁货街遭到日本飞机轰炸,家中八个亲人顷刻间化为乌有。而在经历了多年的漂泊和情感炼狱之后,她在重庆的磐溪竟然迎来了写作的高潮期。在磐溪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白天在艺术专科学校以及附近的小学教书谋生,晚上则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住处拨亮煤油灯开始写作。在陈敬容看来,夜里杜鹃的凄切啼鸣更像是自己“青春的挽歌”。小镇磐溪距离乐山近一千里,陈敬容强烈感受到自己就是一只永不停留的候鸟。这注定了一生都要不断漂泊,“我没有回到我的家乡。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那也将只作极短暂的停留。我将永远地飞着,唱着,如杜鹃一样;当我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我也不会企求一个永远安息的所在”。
尽管磐溪的陈敬容也是孤独无助的,但是在她的诗集《盈盈集》和散文集《星雨集》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磐溪给这位年轻而历经沧桑的女性以暂时的灵魂抚慰。罕见的安静岁月给陈敬容留下了一段美好的记忆。
这短暂的安静时光也使得此时的陈敬容对生活和爱情充满了些许的憧憬。这时期陈敬容的诗歌所体现的情感既是落寞的也是平静的,可以说是悲欣交集。而机缘巧合,陈敬容在兰州相识的唐祈为了躲避迫害竟然也来到了磐溪。磐溪时期他们的交往给陈敬容带来了安静与宽慰。他们一起在水边谈诗和回忆过往,也一起前往曾家岩50号何其芳的寓所进行文学交流。1947年1月10日时在上海的陈敬容给远在重庆的唐祈写了一首诗来回忆这段难得的时光——“像雨后的天空,高朗而辽阔,/ 滤过的泉水中泥沙绝少,/ 奔涛静息,水仙在岸上盈盈地开”。在莽莽的如兽脊一样的群山的夜色里,在嘉陵江的流淌里,这个女性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敲开这扇寂寞的门扉,“假如你走来,/ 在一个微温的夜晚 / 轻轻地走来,/ 叩我寂寥的门窗”。
命运并没有如此眷顾她,她没有迎来因为幸福和爱情激动得落泪的机会。透过房间里闪烁的灯火,我们看到的仍然是那扇斑驳而紧闭的门窗。陈敬容将此时的自己看作是一条不安静的河流,她的相关诗歌和散文中布满了针刺一样的疼痛和哀戚。而重庆这座山城给我们留下的诗歌记忆是丰富的。
天真地拨弄缪斯的琴弦
陈敬容还是离开了磐溪,而她的一个创作高峰期是从1946年开始的。
夏天的时候陈敬容收拾行装从重庆启程前往上海。正是这年的春天,她在臧克家上海的家中,与■ 和曹辛之(笔名杭约赫)相识。
提着沉重的行李刚到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时候,迎接她的竟然是扑面而来的暴雨。第二天在雨中她才登上了“华同”轮渡,但是因为没有坐票陈敬容只好在厨房前的烟囱旁边将就着过夜。她把淋湿的被子铺在冰冷的甲板上,江上夜风袭来的时候她禁不住浑身发抖。此次上海之行陈敬容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尽管时间不算太长但是路途的劳累使得她一次次发着高烧。一路上的轮船、木船、火车、汽车是如此拥挤和颠簸,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无比污浊。当轮船经过万县的时候陈敬容想到14年前自己第一次出走被父亲拦截的情形。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到来了!别人是在举家欢聚中过节,陈敬容却独自在异乡漂泊。
老家乐山一直有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那时家家户户的门窗上挂满菖蒲和艾叶,屋内地下洒上雄黄水。在故乡节日的酒杯碰响和人群喧闹声中陈敬容在幽咽无声的江水中独自吞咽孤寂和乡愁。她换乘另一条轮渡“盛昌号”,经九江、南京,之后又改乘陆路,坐火车经过镇江、苏州、无锡。当她终于远远地看到上海滩灯光处处的高楼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她转过身面对来时的江面,此刻她希望得到的也只是“愿它能给我足够的,好的空气”。
面对上海这个繁华喧闹不已的现代大都市,从西南山城出来的陈敬容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不适。很多次她在大街上都迷了路,感到无比茫然失措。上海给陈敬容带来的仍然是孤独以及繁华背后的寒冷体验,上海在陈敬容这里像苏州河水一样是污黑肮脏的。而上海期间留给陈敬容最大的快乐和慰藉的自然是她与■ 、唐祈等“九叶”诗人的交往。陈敬容1947年参与创办《诗创造》,1948年作为编委参与《中国新诗》。正是在这短短的两年多的时间里陈敬容不仅写下大量的诗歌和散文,翻译大量的里尔克等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以及《巴黎圣母院》这样的经典文本,也正是因为她的联系,穆旦、郑敏、袁可嘉等这些“北方诗人”才与陈敬容、唐祈、■ 、杭约赫、辛笛这些“南方诗人”汇合。
上海这近三年的时光不仅是陈敬容文学的收获期,同时还迎来了另一份情感。1948年6月陈敬容与在上海从事外文编译工作的蒋天佐相识并于当年结婚。不久之后,陈敬容跟随蒋天佐离开了上海。
1948年秋意渐浓的时候,在黄浦江的汽笛声中,陈敬容离开了上海。在晚风的吹拂中她内心的思绪与江水一样起伏不定。辗转香港期间,陈敬容专门到浅水湾凭吊了萧红墓地。在那块写着“萧红之墓”的石碑旁,陈敬容默立良久。此刻她想到的正是自己的命运,她和萧红一样一生居无定所,感情生活也多变曲折。回到北京之后她与蒋天佐的这份感情也未能善始善终,二人在1958年火热的大跃进运动高潮中离婚。1959年陈敬容到河北怀来的一个农场下乡劳动,因为饥饿和过度劳累导致她当时全身浮肿,这也导致了她后半生的病痛缠身。至于离婚的原因我四处走访,终于了解了大概。但是因为离婚原因的极其特殊又牵扯到一些在世的当事人,所以只能就此打住。从1958年一直到1989年三十年的时间里,陈敬容一直带着两个孩子和外孙生活。
北京:谁的手指又在梦里轻敲
1949年春天陈敬容到达北平。这距离她第一次来已经过去了14年。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充满幻想和憧憬的不更事的少女,而此时的她已经历多年的离乱。这正如另一位“九叶”诗人■ 所慨叹的“呵,你峨眉山下的少女 / 可穿行过多少平芜、城郭 / 涉渡过多少乱离的漩流 / 咬啃过多少苦涩的生命果?”建国后的陈敬容除了政治学习之外,把大量的精力都放在了文学翻译上。这一时期她翻译了安徒生大量的童话以及苏联和捷克斯洛伐克等社会主义国家的革命小说。而她翻译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在当时影响颇巨。
建国初期陈敬容的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这也是她的身心调整期。1953年的一张照片上,北海公园岸边陈敬容的右手轻轻放在汉白玉的石栏上,抬头温柔地望着远方。这在友人■ 看来此时的陈敬容“风姿嫣然如昔”。很多诗人和研究者认为“九叶”诗人在建国后由于政治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而集体消失于文坛,而事实并非如此。以陈敬容为例,她在建国后至文化大革命期间并没有完全停止诗歌写作,只是写作数量很少。这一时期她写下了《芭蕾舞素描》(1959)、《假日后送女返学》(1961)、《树的启示》(1962)、《考古抒情》(1973)、《故乡在水边》(1973)、《雨后在青年湖》(1974)等诗作。尽管从艺术成就和思想的复杂性上而言这些诗作已经不可能与她建国前的诗作相比,但是可贵的是陈敬容在建国后为数不多的诗作中,仍然保持了一些个性。比如个性化的沉思和知性色彩以及没有被“工农兵”式的大众化语言同化的语言方式。这在当代诗人中是很少见的。
陈敬容在北京先后翻译了安徒生童话(包括《丑小鸭》、《天鹅》、《雪女王》、《沼泽王的女儿》等)、普里希文的《太阳的宝库》、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威廉斯的《黑色的鹰觉醒了》等。
1956年秋天陈敬容调入《世界文学》编辑部,1965年到《人民文学》任诗歌散文组编辑,1973年因病被动员退休。70年代末期陈敬容才搬到位于北京宣武门西大街附近一幢楼房的底层101室。尽管陈敬容和两个孩子以及几个外孙终于不用再每天在公共厕所排队、在公共厨房做饭,但是因为新居的房间都向北紧挨着街道,所以大街上汽车驶过时的颤动和轰鸣却使陈敬容患上了失眠症——“你日夜不停地震响和吼叫/摇撼着床铺和门窗 / 震得坚硬的地壳也颤抖 / 还把颤抖的波幅 / 扩展到患病的心脏”(《给噪音》)。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敬容住所外的大街上却是各类机动车的轰天震响,“甚至门窗和床铺都被震动得颤悠!”住房是冬凉夏热,刮风天又是满窗尘沙。这时的陈敬容已经在病痛和失眠中煎熬了多年,而不容易的是,诗歌就是在隆隆的噪音和病痛中诞生的。在房间东北角堆满了书籍和稿件的书桌上有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透过这一时期她为数不多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到她极其消瘦、憔悴。但是这一时期陈敬容也是比较快乐的,因为终于她可以“关起门来写诗了”。
1979年陈敬容迎来了她人生中又一次的写作高峰。这一年她不仅诗作数量多,而且从质量上来看也是惊人的。这些诗作后来收入诗集《老去的是时间》当中,并于1986年获得中国作协第二届全国优秀诗集奖。这些诗作很多都是陈敬容在病中完成的,由于身体等诸多原因此时的陈敬容已很少与朋友联系了。即使和同是“九叶”诗人的郑敏共居北京,但是也很少见面。陈敬容在南城,而郑敏在城北,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在陈敬容离开上海长达三十年之后,她才在1978年秋天与唐祈、■ 和曹辛之在北京再次相遇。当他们在北京的秋天一起合影的时候,风中吹动的灰白的头发让他们感受到暮年已经不可避免地降临。据郑敏回忆她和陈敬容、唐祈、■ 、杭约赫等人文革后的第一次见面是1979年。此后这八位诗人(另一位“九叶”诗人穆旦已经离世)开始在陈敬容的家里聚会忆旧,并终于在1981年出版了诗歌合集《九叶集》。自此,一个40年代后期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才终于有了历史性的命名。
生活的盐与最后的晚景
陈敬容一生最后一次诗歌创作的爆发期是在1987年。这一年她写下了大量的诗作,比如《连山风也是软绵绵的》、《生活的盐》、《我的七十》等。在这些诗歌里诗人更为冷静和客观,她在这里不断生发出关于人的本质和终极命运的深沉思考。在陈敬容看来“老去的是时间,而不是我们”。也许生命之树必将凋零,但是曾经的生命轨迹以及那些泛黄的诗歌仍将被后人乃至历史铭记。然而很快,陈敬容因为身体的原因再也不能拿起那支诗歌的笔了。
1988年1月16日,阴天。陈敬容抱病给■ 写了一封信,“我近数月的情况,却不是一般的小病了。只是精神困顿,白天晚上都是只顾而且极需睡眠;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却又变成了晚上失眠,有时通夜失眠,白天自然是困顿之极,但更加无法入睡。于是只好吃安眠药(我从来极少用安眠药),能睡一两个钟头,白天依然精神恍惚,检查了心肺,说原先的冠心病已转为肺心病:神经科说是肺心病所致,又说肺心病也影响睡眠……看来,相当时期内无法做什么事了”。
1989年10月20日,陈敬容写下了一生的最后一封信。此时的她举笔是如此的艰难。在颤抖不已的笔下她已经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急切的呼唤——“经常失眠,浑身上下似乎无一处无病痛……更主要是丧失了生活能力”。
18天之后,晚上10点40分。诗人的眼睛永远地闭合了,还有她曾经蓬勃而多舛的诗心。陈敬容这次住院也只是由感冒引起的,寒冷的冬天陈敬容躺在协和医院走廊里由布帘遮蔽的特殊病床上。因为呼吸衰竭她的喉管被切开,用呼吸机代替心肺功能。此时的陈敬容处于持续的昏迷当中,临走前她没有留下一句话。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