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悲悯·温情
2013-04-29郭媛媛
郭媛媛
摘 要: 近年来在国内发表了多篇富有影响力的中短篇小说作品的旅法华文女作家鲁娃,不仅显现出一定的写作功力,而且有着自己鲜明的特点。她的作品常常写错位情境中的人和事,却同时给人世物事以深邃的悲悯,用她独特的女性文笔,鲁娃的作品体现出中国传统的“含蓄美”之艺术特质,在话不说尽、留白三分中,给予红尘男女以温情的生命照拂。
关键词: 华文作家 鲁娃 错位 悲悯 温情
鲁娃,温州人士,曾为国内已负盛名的报告文学作家之一,后赴法国旅居。人在异国,笔耕不辍,于纷繁人间、世代变迁之一隅,守得心志,耐住清泠,不与世事争荣宠,不为名利演风波,在海外华文文学创作板块上,有少见的笔力深厚、成果累累,却鲜在国内文坛显山显水、不时演波澜。
大抵文如其人。生活中的鲁娃,性格温和、为人谦和,纯粹中更多一种水样的女人味。没有剑拔弩张的锐利,倒常见为他人设身处地的理解和劝慰。于是,文风亦不是严歌苓般总对世事民情、历史人性的入笔刀斧,却是在看遍尘世繁华、悟得人情底里后,有一份度人省己的善良、体悟,虽也在跨越历史、国界与时空等具体界限的大轮廓里瞰世事,却是以一曲曲淋漓尽透的人世悲歌,集中绘制旅欧华人,特别是旅欧温州人的生存、奋斗图景。其细笔描尘世背后始终潜隐着,阅尽千帆后,看红尘一骑也就是既然无处怨,那不如无所怨的悲悯,而也以一份女性的温情与宽厚,为书中各人的人生预留美好或希冀,表现出温情绘际遇的特质。
一、写错位情境中的人和事
纵观鲁娃的创作,作品中的主角不是人、不是事,而是人与事遭遇在一起时结构出的情境。她常常在一种跨国、跨种族、跨历史、跨社会环境的宏大场景中,描摹各色人等生存、挣扎的错位场境。
这在2003年鲁娃在国内出版了她作为华文作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女儿的四季歌谣》时,即已然初露端倪。小说中,鲁娃以一位旅居国外多年的母亲回国寻找女儿为主线,描摹出一群女子的人生悲歌。《女儿的四季歌谣》中描写有如此的一群女性,她们美丽、善良,但却无一逃脱人间的不幸和惨痛,站在生命无法推卸、抵御的错位情境中,只能忧伤和哀婉。其中,历史、社会,现实和人世,将不能承受之重逐一放在她们的肩头,由剥夺、侵害、漠视、背叛和天灾、人祸组成的苦难,轮番碾压她们的人生之路。在这篇作品中,鲁娃借谷子们这群生下来就遭遗弃的无辜承担苦难的女儿们的错位人生情境的描写,将女性之于人类的不可或缺与女性人生的颠沛流离,女性的纯粹美好与男性的猥琐自私、男权的欺凌压榨、男性社会的强权,以及人与时代、历史或特定社会环境等结构出的生存环境、现实与理想等之间的错位情境,描绘得充分而细致。
对各种错位的捕捉和描写,从此也成为鲁娃后来发表的多篇中、短篇小说可以辨识的标识。发表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五期、选载于北京《中篇小说月报》的《那个时代的肖像》,主要将因为历史原因蹉跎半个世纪依然不得善终的爱情作了展示,其间还有更多的让人一吁三叹的错位:作为知识分子、玉树临风的父亲和作为普通渔家女、黑黝粗糙的母亲的结合,父亲的心有他寄和母亲的蛮横死守,“我”与“同性恋”男友马克的爱和不爱,父亲富有、高贵的家庭出身和特殊时代赋予的艰涩人生,不同阶段芬妮的爱与等待——芬妮在半个世纪后终于神奇地与当年的爱人相逢,却已然寄情于曾经因不能得到真爱而多年前离家出走的法国丈夫,最后留下一纸遗书绝尘而去,诸多让人无奈的错位。2007年发表在《芳草》第一期并为《小说月报》增刊四期选载的《爱的最后舞蹈》,也是描写了患上绝症的女主人公真挚而炽热的爱情,遭遇到生物本能和精神层面的错位情形。2008年刊于《芳草》第二期的《诺曼底的红色风景》,将被政治意识形态驯化了的人个体放置在意识形态客观失语的场境与处所中作为主场境,还描绘了主人公马老耕总是错位的人生故事:虽是“四一年的中共老党员”,却在“退役南下后官却越做越小”,被“富余出来”;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年迈时却只能“沦”为城市“热闹边缘一道褪了色的侧影”里的“异类”;风烛之年还被迫“活在别人地盘上”,成为“假洋鬼子”;到了法国后,成了混血外孙维克多口中的“上个世纪的中国版本”;作为中国的共产党员,他在奔忙于法国大选,为法国共产党争取政府中的席位时,竟焕发出一种狂热;因为政治信仰,他得以和同住在法国老人院中的法国共产党党员胥贝结识并相处,通过各种各样的基于不同文化、习惯、性格等原因的吵闹,却建立起一种生死之交的关系……
在鲁娃的文学世界中,就这样关注并讲述不同故事中的错位情境,并将身处其中辗转反侧却始终不能摆脱巨大错位的各种人生境遇,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结构出她对海外华文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的重要贡献:她关注错位,并集中呈现错位情境里的生命面对。
二、给人世物事以深邃悲悯
透过各种错位情境的集中描摹和深刻揭示,显示出作家鲁娃不仅是个有形象捕捉能力的女作家,更是一位能深入现象底里,洞察世事人情,参透命格天道的女哲人。在她的创作中,一面要呈现人类生命的现实境遇,一面在一种想为而不能为的认识中,更揭示出人类亘古难变的终极境遇和苦难。
人在世界中的渺小,人在世间的窘迫、局促,以及人在天命中的无奈乃至无望,是鲁娃描写错位人生聚焦并表达的第一种深刻。《女儿们的四季歌谣》中的美丽女性,她们无权更无力选择自己生存和表现的实在。性别,是导致其身世辗转的主要原因,永远的等待,不过是为了被接受,表现了女儿们无奈的命定、运命。母亲们,如主人公萧,因为来自外界的呼唤,或者说因为社会身份的召唤,在一种被接受的期待和前往中,她不得不抛弃亲生的女儿。然而,她们也并不能因为放弃而得到为之牺牲的外力的支持,最后,她们还要承担由抛弃女儿所带来的无穷尽的悔恨与自责,承担来自社会道义和被抛弃的女儿们的双重责难。于是,她们的生命剩下的姿态,是一种永远不尽的等待。伊莎贝儿的失败,从表面上看,是其爱上了父亲的同性恋男友,其实,她是被无权与无力选择的命定所击倒。在一起车祸中变成为植物人后,她走向了无意识状态,似乎从此将不再有旁观和选择的烦恼,不再有为心中的所爱而等待的烦恼,可是,她不过是让自己又一次置身于被选择的位置,需要等待爱她的亲人的理解和恩赐,当她的父亲霍夫曼忍痛拔掉了维持伊莎贝儿无尊严存在的鼻饲管时,她的等待才在被赐予中得以圆满。
其次鲁娃作品所集中描摹出的一种人类窘境是:在自然为、社会为,人为甚至自己为中,人类这种高级社会性动物,不期然地就落到这种“想有而不能有”、“想为而不能为”的境遇中,所有的折腾、辗转都注定是永远的无奈甚至绝望。再相爱的人也经不住时间的打磨:“应了七年之痒的老话,我和魏明也在第七个年头上不知不觉走成了两条平行线,不再交叉。”鲁娃写道:“这样的状况是最要命的,就像拳头砸在沙袋上,连闹也无处去闹。便懒得说话,懒得肌肤相亲,懒得用性来亢奋抑或拯救彼此间的冷漠。让日子如撒手的网,没有任何打捞地随波逐流。”(《寻找三色旗》)已经老了的老夏勒,在小伞的帅哥正等在外边车里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所给予非法移民身份的年轻女孩的一切帮助和慈爱,都只能是为了她这一天的离去(《哭泣的烟斗》)。李羊在西班牙吃了千般苦,已经获得了所谓成功的人生,却在一次生意上受骗以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不义商人的同归于尽(《西班牙冰层》);芬妮在半个世纪后神奇地与从前要爱没能爱的男人相逢,结局是留下一纸遗书绝尘而去,而在遗书上留下“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死就是最透彻的解释”这样的句子(《那个时代的肖像》)。《遗嘱》中珍妮·克莱贝尔太太“将身后所有财产(包括住房、首饰、股票、银行存款)全部赠予爱犬雪球以及它的现任托管者”,不过是在一直寻找、盼望的温暖不可望、不可得,并且对世事人情的淡漠、冷绝有了痛彻心扉的感受后,所做出的应对,这种应对是以彻底放弃的姿态,施以自嘲、他嘲。鲁娃的作品让人们清晰地认识到:人啊,走出了世道,还有人情;走出了人情,还有人性;走出了人性,还有自己。无论何如,在有形的、无影的,密匝如天网的错位和掣肘中,没有一个人的身心能得到真正的自由。透过以上种种描述,作家鲁娃表达了她对生命、对人世深邃的感伤、无奈乃至有着一种绝望。她如此犀利却也超脱地告诉我们:人,作为一个具有血肉之躯却也有性灵的生命,既难摆脱在历史、社会、国家、种族及外在种种世事红尘的羁绊、隔膜与压榨,也难克服生理或心理上先天的不足和羸弱。红尘之子,不管处在怎样的境地,谁是天命世道的旁观者?鲁娃描绘着这一有如中国现代文学巨匠曹禺在《雷雨》中所描绘出人世图景——“宇宙是一口井,谁掉了进去,怎么呼号也逃不出这黑暗的坑儿”,也体认和感伤着这一切。在对红尘男女各种挣扎的描摹中,鲁娃同时把她对于人、对于人世的无限悲悯表达在内,她感同深受地不断告知人们:不是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与境遇,而是我们所生存的时空本生就有诸多的不能和无力。
三、予红尘男女以温情照拂
与美华女作家严歌苓直笔三分的犀利不同,同样是对人类社会及生命此在有深刻的认知、领悟,同样是看到了人之在世的诸种错位、万般无奈,鲁娃更是以自己独具的女性温情,用深邃的同情及悲悯,要为作品中身处错位情境而不由己的男男女女,予以人性与人情的关怀、照拂。
在《女儿的四季歌谣》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作家优美的文笔,细腻的情感以及一吁三叹的抒情。经由鲁娃之笔,无一例外被赋予美丽外表的女性,是小说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谷子是生气盈逸的美,麦子是青涩羞怯的美,阿燕是朴实健康的美,小青是素淡宁静的美,小鸽是单纯喧闹的美,司音如是仙风道骨的美,法国女子伊莎贝儿是精致绝伦的美,即使是抛弃女儿又寻找女儿的母亲萧也是和谐洁净的美。由此,滤去尘世的杂色与嘈杂,鲁娃那女性温情,便一跃纸上。
鲁娃还是一位有着自己独特文风的作家。她喜欢顺应小说中人物的情绪脉络,架构故事情节的延展。通过不同人物的联想或回忆,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国内与海外、他人与自己等等,便自如地在一种宏阔的时空里得到延伸、腾挪与嫁接。同时,鲁娃还善于在人物的出场、退场间,导引或铺展出广阔、富有层次的人生场景、社会情境。作品中由人物所回叙、讲述出的故事,无论多么不堪甚至惨烈,在鲁娃总体情绪的滤光镜后,总使人物主体回想笼罩、氤氲着一种特有的情感、情致与情绪。于是,那所有的曾经,在回首的刹那,都消失了当时的狰狞与悲伤,从而有了九曲回环的怅然和欲说还休的效果。
另外,作为遣词用句追求精致、准确的作家,鲁娃总是惯用一些蕴蓄丰厚的词句,由此而为作品平添上许多的文辞美和意蕴美。“小草知道,她又在编每年都要编的熏衣草棒。把还是青嫩苦涩的草茎结成一束,花蕊折到花茎里头,兜在一格一格编织的红丝带里,扎成火把一样的形状,然后吊在衣柜,让它兀自成熟,幽然飘香。”(《熏衣草》)“熟稔的酣畅催化着生死相依的期盼,乔丽突然有了绝望的锥痛,啜泣起来。”(《死亡之旅》)类似这样精致而感性的诗意词句,遍布于鲁娃的众多作品里。
鉴于作家美的视角和含蓄的文风,以情绪为脉络、以诗意去叙说,鲁娃作品有着男作家们不可能具备的女性特质,如水、如诗,怅然间,朦胧间,作品体现出某种中国传统含蓄美的特质——话不说尽,留白三分。而其底里充溢的是:作家不忍直面人类境遇的永远的惨烈与哀伤,亦不忍将人们的生存支撑全数击垮,所以她要用自己善良与温情的文笔,努力抚慰所有脆弱的心灵,照拂人类永不绝止的哀伤。
这种温情和照拂亦体现在鲁娃诸多作品对结尾的选择上:孤苦无依的非法移民小草,在善良的法国母亲艾玛的精心照料下长大,并最终能将亲生母亲的骨灰送回中国(《熏衣草》)。中国老党员马老耕在最后的日子里,与法国老共产党员胥贝先生达成了精神上的交流与共通,而能平静、满足地离开人世(《诺曼底的红色风景》)。乔丽在女友全力的帮助、协同下,与挚爱的男友度过了热烈而完满的最后人生旅程,幸福地离去(《死亡之旅》)。鲁娃就这样在其作品中,用温情的描摹、温情的语句、温情的表达还有温情的结尾,将原本血淋淋的生命残酷,遮盖上一层温情的幻纱。作家看到了人类生命存在的底牌,却不愿意打破读者的梦想,而努力支持着让读者依旧能带着对生的希望。
正是这样,作为一位已然成熟的华文女作家,鲁娃在人世的底里处,以对世事沧桑读不尽的深眸,以女性的感性与理性、温情与深刻,一边俯瞰人类无法言说的伤痛与绝望,一边以对生命此在的深切体悟和对人类的大爱,悲悯地照拂着这个纷繁的世界。其间,鲁娃的独到、宽厚、深邃与温和,以及她独特的美学理解与追求,使她成为一名富有自己独特创作个性的女作家。在未来的华文文学界,鲁娃会得到更多人的注目与认识。
基金项目:本研究成果由北京市教委专项“人文北京与文化创新研究平台”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