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短篇小说《生》的创伤叙述机制
2013-04-29李雅慧
摘 要:沈从文的短篇小说《生》采用递进式的创伤叙述模式,从底层人物生存创伤、父爱创伤、人的存在创伤三个维度入手并依次展开叙述,最终表现出创伤对于人的存在而言的基本性“在场”意义,揭示出人的存在即为一种“创伤性存在”,给予读者极大的精神震动。并在此基础上最终完成对于作者自身而言的“自救”以及面向读者的“他救”。
关键词:《生》 创伤叙述 生存创伤 存在创伤 自我疗救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生》是除其《边城》之外另一篇颇受关注的短篇佳作。这篇小说以一位杂耍艺人的“现场性”经历为切入视角,只用短短四千余字写尽了“生的况味与悲悯”{1},极为震撼人心。该篇小说的出色之处是作者对于小说创伤叙述机制的独特架构。
一、创伤叙事的概念界定与价值意义
“创伤”是一个病理学术语同时也是精神学术语。从病理学角度说,创伤即指我们身体细胞组织所受到的伤害,而从精神学角度来看即指“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2}精神类创伤分成多个等级,在日常生活交往中由于生存压力、人际交往、环境氛围等多频次的普通型事件对我们的身心所造成的困扰或者轻微的精神、行为阻碍可以看做较为轻微的精神创伤。严重的精神创伤对人的生活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它主要指“由灾难性事件导致的、在心理发展过程中造成持续和深远影响甚至可能导致精神失常的心理伤害”{3},病人表现出“执著于过去某个时间点而无法摆脱,以至于与现在和将来发生脱节”{4},其创伤性记忆不断在生活中复现并多以夸张变形,甚至歪曲伪装的形式呈现,因此对于此类精神类创伤的关注视角与文学叙事、文学批评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对于创伤的分析更多地深入到其所具有的深层的文化内涵与人类学意义中,从而使“创伤”的涵义上升到伦理学层面并使其具有了人文关怀的价值意义。
二、《生》的创伤叙事模式的独特性
在《生》这篇小说中,作者对于人物经历的双重创伤以及随人类存在便始终“在场”的“元创伤”进行了递进性叙述,最终文章导向是对自我的审视与疗救,并揭示出人的存在是一种根源于“疼痛”的“创伤性存在”。以一种独特的叙述模式将人物的创伤经历步步推向高潮,同时充分调动起读者对于人物以及自我的双重创伤体验,使读者在文本接受的过程中重新体悟创伤经验的内在意义。
(一)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创伤
《生》的主人公是一位挣扎于社会底层的杂耍艺人,作者安排他出场的第一个场景是“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拾着地上的莲蓬,用手捏着,探试其中的虚实”{5}。直接表露出这个人物的生存窘状。他用以杂耍的道具也是十分的简陋,“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的什么东西也没有”{6},且杂耍的场子十分冷清,没有观众,老人只得在摔跤时拼出力气做出怪样子,才能逐渐“把游海子的闲人牵引过来”{7},他们对于老人卖力的表演一次次地哄笑,始终带着对于杂耍艺人的戏谑态度,此时人物的窘迫状态呈现得就更加丰满。在收地捐的巡警出场后,从这时的老人的自言自语中,我们更为直接地看到老人生活的艰难:“瞧,大爷真来了,黄褂,那个小本子抽收四大枚浮摊捐,明知道咱们嚼大饼还没办法”{8},于是他开始向观众打揖作拱,希望带了铜子儿的爷们帮帮忙,观众们有人丢一个或几个铜子,其他的则袖手旁观,老人的窘迫状态与看客的冷漠态度在此形成鲜明对比,使底层人物的生存创伤呈现的更具有冲击性。作者在这里写道:“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的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是因为他做的特别好,就只是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稀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这点黏合性就失去了……”{9}沈从文在进行这段创伤叙述时同时是对自己作为异乡人初到北平时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以及因此遗留的“创伤性”记忆进行疗救,使“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10},并激发起读者对于底层人物的伦理关怀以及对自我的创伤反思。故事叙事在这种带有共同感性质的创伤体验中将故事推向第一个“创伤高潮”。
(二)失去挚子的精神创伤
在小说的叙述中,老人在表演的过程中无数次与杂耍道具之一傀儡王九进行对话,并且态度十分亲昵,样子看起来也是十分古怪。在故事的结尾,作者给出答案:“他不让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赵四相拼,也不说明。……”{11}这段创伤叙述将一位失去挚子饱受精神折磨的父亲形象完整地呈现出来,从老人的这一身份出发反观他的表演,这一场场摔跤表演更像是一场场对儿子生命的祭奠礼以及父爱的一种另类诠释,十余年来场场无缺,已经变成了老人生命的一种表达形式。同时这也是创伤的典型症候之一,即创伤者不断地在生活中复现创伤记忆。老人执著于失去儿子王九的痛苦之中,将傀儡看做儿子的化身,亲昵的鼓励、安慰、赞扬。并在争斗的过程中都让王九取得最终的胜利,运用幻象替代现实,从而聊以自慰。读者在体会过人物的生存之艰难后再次体会到一位父亲的丧子之痛,这种双重创伤的疼痛与老人的平淡表现再次形成对照,使其叙述语言的“痛感”更加强烈,再一次把读者的创伤情绪推向高潮。
(三)作为人的存在的存在创伤
作者对于创伤叙述机制的架构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导向老人自身的创伤经历,在小说的结尾还有这样一段叙述:“王九死了十年,老头子在北京城圈子里外表演王九打倒赵四也有了十年,那个真的赵四,则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黄疸病死掉了”{12},故事中的另一位关键人物赵四同样在命运的拨弄下,同老人的儿子一样已经死去了。此时对于创伤的叙述角度从人物角色铺展开来,呈现出每个生存个体与生俱来、普遍具有的带有“元性质”的创伤感受,即作为人的存在面对命运时的无力感。小说中老人用来表演的道具傀儡更像是意象化的个体生命,它随时受到命运大手的拨弄,而老人一次次营造的“虚幻的胜利”,象征着每个个体在命运的泥泞中挣扎、试图扭转命运轨道时所做过的“徒劳的努力”,是面对生命强力的压制时对自我进行的精神补偿。由此该文本的叙述语言中所隐喻的“元创伤”的时刻“在场性”以及人的存在究其根源即为一种创伤性存在便充分突显出来。作者对于这种“元创伤”的叙述,将读者的创伤体验推到生命本源的层面上进行进一步的探讨,在痛苦之中融入更多的理性反思。
作者架构的递进式的创伤叙述模式,最终把对创伤的体验没有仅停留在角色的创伤性经历上,而是放到生命原始痛苦的层面上进行再次观照。作者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架构模式,主要是进行一场面对作者自身的自救以及面向读者的他救。沈从文借助角色极其现场经历,复现自己孤身来到北京十二年来所经历的理想破灭、生活贫困等创伤性体验,以艺术的形式来自救。读者则通过作者的叙述,在复现角色创伤的同时唤醒积淀于自身的创伤体验,在理性与感性的交错更迭中使心灵逐步得到净化,完成对自我的救赎。尤其在小说的结尾处,在作者抛出人类的存在之痛之后,我们对于创伤的理解不再禁锢于疼、痛的狭窄视野中,从而获得更多的对于“生”的体悟。这也正是作者站在人性关怀的立场之上,运用这一模式结构他的这篇创伤小说所达到的与众不同之处。
三、对《生》的叙述模式的反思
模式的独特架构对于文本有着较为重要的影响,可以使文本意义达到最大限度的呈现或者隐藏,从而使本文在读者接受的角度来讲发生一定的价值转变,由此可以说模式的运用本身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取消了文本内容的一部分独立性。
在《生》这篇小说中,作者为读者呈现了三种不同层面的创伤经验,采用独特的叙述模式更好地将读者纳入到作者架构的创伤叙事轨道上来,由此不免使人产生疑问:读者对这三种创伤经验的体会更多是依于创伤疼痛本身还是源于这一严密的叙述机制的规划限制?这一独特机构的运用把读者圈定在作者预先设计的文本接受范围内,会不会使创伤事件本身的故事魅力有所消减?如果跳出这一模式是否还能达到这一叙述效果?作者是否会因此而桎梏于为创伤而创伤的藩篱之中?等等。然而虽然存在以上一些疑问,就小说本身来说,它所具有的内涵深意以及该小说叙述模式所具有的结构价值仍是不可否认的。
四、结语
创伤是人类存在的永恒性话题,人的存在最终可以归结为创伤性的“疼痛”存在,因此“创伤”这一概念不仅具有深层的文化内涵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宗教意义。短篇小说《生》运用独特的叙述模式很好地诠释了创伤的源初意义,使对创伤的价值解读开始转向了类宗教性质的形而上学意义。因此这篇仅千字的文章读来既具震撼效果,也颇为耐人回味。这也是这篇创伤小说最为与众不同之处。
{1} 周文萍:《生的况味与悲悯——读沈从文小说〈生〉》,《名作欣赏》2006年第10期。
{2} 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6页。
{3}{4} 林庆新:《创伤叙事与“不及物写作”》,《国外文学》2008年第4期。
{5}{6}{7}{8}{9} 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第351页,第351页,第351页,第353页,第354页。
{10} 季广茂:《精神创伤及其叙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
{11}{12} 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第355页,第355页。
参考文献:
[1] 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
[2] 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施琪嘉.创伤心理学[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
[4] 刘丹.海外华裔文学的创伤叙事研究[J].社会科学辑刊,2012(3).
[5] 潘玉姝.《五号屠场》创伤叙事特色研究[J].边疆经济与文化,2011(86).
[6] 李敏.叙事与语境——以《班主任》和《伤痕》中的创伤叙事为例[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
作 者:李雅慧,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研究生。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