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二题
2013-04-29许志强
许志强
一、茨威格与罗曼·罗兰
读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作者写到与欧洲名流的交往,这方面的记述占据相当篇幅。作者好像是什么人都见过,贵妇名媛,俊杰贤士,都纳入记忆的珍藏。有些轶事也只有他才能讲述。例如,弗洛伊德晚年流亡伦敦,茨威格带了萨尔瓦多.达利去看他;在他和弗洛伊德谈话时,达利在一旁画速写;茨威格说,达利那张画“已经把弗洛伊德身上的死神画出来了”。
作者精通法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罗曼.罗兰说他“通晓一切西方语言”),往来于巴黎、柏林、伦敦等地,俨然是一介活跃的民间文化大使。他第一个向德语文学界译介维尔哈伦的诗歌;在罗曼.罗兰声闻不广时,已是这位作家的异国知音,以“善良的老德国人”的形象出现在巴黎小圈子里。罗曼.罗兰的女友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说:“这是古老的德国在接待你!”实际上,茨威格当时只有三十出头,是个奥地利犹太人,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很敬佩,意欲与之结识。这位“老德国人”是热心倡导欧洲文化联盟的使者,时常在巴黎出现,把巴黎视为第二故乡,把它看成一朵娇艳的鲜花,不时要凑近观赏一番。
他有一个关于旅游的观念,说明他为何与各国文化精英保持密切交往:
……你要发现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关键和最隐秘之处,却永远不能通过书本;同时,即使你整天四处游逛,也永远不能获得;而是始终只能通过这个民族或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物。你要了解民族和乡土之间的真正关联,唯有从你和活着的人的思想友谊中获得;一切从外部的观察始终是一幅不真实的粗略图像。
对《青春》的作者库切和《潦倒巴黎伦敦》(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的作者乔治.奥威尔来说,这个观点怕是只能同意一半?——未必不能同意,而是说不出这种挥洒自如的话。两位作家早年的旅居生活,跟茨威格的相比,无论如何都是凄凉落魄的。
读《昨日的世界》,正好在旧书摊买到一册罗大冈先生译的《罗曼.罗兰日记选页》,其中有几则日记写到茨威格;两相对照,读来不无趣味。
一九一三年三月四日的日记里,罗曼.罗兰写到茨威格,——“他头发漆黑,留平头,小小的髭须,相当明显的犹太人典型”,还说“他思想很旷达,很开朗”,“对我十分殷勤”。
罗曼.罗兰说,每次和茨威格见面,“总觉得出乎意外地发现他本人和他写的文章如此不同”,——这位“古老的德国”的代表,年纪轻轻,犹太人的味道很重,有时不无“傲慢”;他“虽然赞赏法国,谈话一开头却把德国比法国优越的一切理由先陈述一遍”,因此有明显的“德国人的习气”。
写这则日记之前,他们已经见过面,后来又见过多次,在日记中也有记录。茨威格把维尔哈伦誉为“最伟大的法语抒情诗人”,而罗曼.罗兰对维尔哈伦的评价是“他的智慧缺少个性,他的文化修养也缺少深度”。茨威格声称法国最伟大的音乐家是奥芬巴赫与比才,而音乐专家罗曼.罗兰对这种说法不无揶揄。
罗曼.罗兰喜欢茨威格吗?
单从这些日记似乎看不出来。总的说来他的态度不算太热络。他写诗人里尔克,倒还说后者“很可爱”,“相当和蔼可亲,孩子气,有诗意”;写到茨威格,无疑是重视的,却说他“天真”,“天真的自高自大”,云云。
有一次聚会,里尔克、茨威格及茨威格的好友巴扎尔介特都在场,罗曼.罗兰写道:“我对巴扎尔介特什么也没说。他非常谦虚,而且他在桌边的座位和我离开相当远(他坐在维尔哈伦身边,和里尔克面对面)。但是,在一切在座的人之中,我觉得对于巴扎尔介特,我最富于同情心。”
这段话耐人寻味,有着敏锐而慈爱的体贴之情。巴扎尔介特地位最低,性格又很真挚;在旁观者看来,他的存在似乎有些落寞。这段话似乎也可以在托尔斯泰日记里出现。托尔斯泰对文人的看法颇有意思,喜欢谦虚得像小姑娘一样的契诃夫,对年轻气盛的流浪汉高尔基,态度则稍有些复杂。
在茨威格心目中,罗曼.罗兰占据崇高的地位。《昨日的世界》写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说:“我在他房间里感觉到一种人性的、道义上的优势;一种不带骄傲情绪的、内心的自由,这种自由对一个坚强的人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一眼就看出,他在关键性的时刻将代表欧洲的良知。”
茨威格沐浴在“良知”的光芒之中:“……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是我有生以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的最清澈、最和善的眼睛;在谈话过程中,那双眼睛把内心最深的感情色彩和热情表现了出来,同时又暗暗隐藏着悲哀。当他沉思的时候,目光仿佛变得更加深邃,当他激动的时候,便闪耀着光辉……”
从照片上看,这双眼睛孤独、深邃、忧郁,有时也略似里尔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沉默而专注,像是一眨不眨,透露梦幻背后的洞察。这双眼睛确实是深具洞察力,对欧洲文化和思想潮流的动向多有观察。不读他的日记,真不知道他的画论也写得那么精辟,机智而令人发噱(例如对雷诺阿的评论)。他埋头工作,对什么都发表意见,超越于肉欲的狂热和群氓的争斗之上,是社会思想趣味的深刻仲裁者。
两本书都提到一九一三年,一个不安的年份。一战的烽火在即,许多人还茫然无知,沉醉于世纪之交的物质繁荣和科技昌明之中。罗曼.罗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斗室(一个守望欧洲的窗口),郑重告诫茨威格,要警惕那些“煽起仇恨的人”,这些人“要比善于和解的人更激烈、更富于侵略性,他们背后还隐藏着物质利益”,而且是更缺少顾忌。
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时,罗曼.罗兰以一篇《超脱于混战之上》的政论文章引起争议,甚至遭到法国同胞的抵制和军事当局的仇视,证明他所言不虚,也说明狭隘的爱国主义情绪一旦狂热起来,会成为“一种最恶劣、最愚蠢的感情放纵”。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回顾说:“我始终以为是坚定的个性主义者和甚至是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朋友们一夜之间都成了狂热的爱国者,而且从爱国主义者变成贪得无厌的兼并主义者。”在这孤立的境地里,他从罗曼.罗兰身上获得鼓舞和安慰;他们按时通信,各自“超脱于混战之上”,不参与破坏和杀戮。这种通信后来持续二十五年之久,直到二战中失去联系为止。茨威格后来在自传里总结说:
除了我和弗洛伊德与维尔哈伦的友谊以外,我和罗曼.罗兰的友谊是我一生中收益最多、在某些时候甚至是决定我的道路的友谊。
茨威格和罗曼.罗兰都服膺尼采式的或易卜生式的英雄主义。他们的立场也有区别,茨威格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派,而罗曼.罗兰的思想是左倾的,他拥护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对那场革命中的恶行视而不见。诚如他的学生达和兄弟所言,他是那样善良仁慈,心里未必能够原谅那些恶行,却把它们当作是获得未来更大幸福的必要代价。对欧洲物质主义潮流的抗拒是罗曼.罗兰思想的焦点,他深感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是不彻底的,认为欧洲需要革命救赎,——艺术、社会和道德都需要重建,在道义和智慧两个方面建设统一的欧洲文化。
茨威格对欧洲统一体的认识是感性的,是以悠闲、宽容、精美的维也纳文化为蓝本,体现人文主义、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风范,——“所谓文化不就是用艺术和爱情把赤裸裸的物质生活蒙上最美好、最温情和最微妙的色调么?”自传中这句话既概括他的生活也概括他的艺术。这是一个聪慧的乐天派人士。他和罗曼.罗兰保持一种精神上休戚相关的友谊,而他们两个人的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取得一致,也是值得推敲的。
《昨日的世界》叙述作者访问苏维埃俄国,写得生动、坦诚,略含诙谐,不无距离;以敏锐生动的小说家笔法描绘“新生事物”,笔触似乎难免带有某种腐蚀性,而罗曼.罗兰读了这个章节怕是会皱眉头的。无论是谈论政治还是谈论艺术,茨威格的观点也许都称不上有预见性,但他的见解发自内心,袒露自由派的通脱和明智,对明显的事实保持清楚的意识,这是很可贵的。
而他的为人,一如其文风,在生活方面和在艺术方面都不是太精明。那么,洞若观火、处事渊默如罗曼.罗兰,怕还是喜欢这个“善良的老德国人”的吧。
二、茨威格与犹太人问题
罗曼.罗兰说茨威格“天真的自高自大”,主要是指后者那种犹太人的自负。
罗曼.罗兰的日记说,茨威格天真地夸耀德国犹太人在智慧领域中的优势,说那些不是犹太人的知识界人物,也常有犹太女人做配偶,因此断言:“在德国不可能排斥知识界的犹太人……德国人完全明白,他们需要犹太人……他们自己太笨拙。他们不可能成为有才干的新闻记者……”
这种自信过于“天真”,对欧洲排犹势力估计不足,但茨威格历数犹太人的智慧及贡献,声称“十九世纪维也纳文化的十分之九是由维也纳的犹太人促成、哺育、甚至是由他们自己创造的”,这并非浮夸之谈。而且,他也不完全是像罗曼.罗兰看到的那样“自高自大”。身为犹太人,他对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怀有知遇之感,清楚地意识到欧洲文化之于犹太人的意义,这个方面他的看法不仅不傲慢,甚至可以说是通情达理的。
茨威格写道,犹太人真正的愿望是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让自己进入更高的文化层次;欧洲文化是犹太人自我改造的机遇,在适应这种文化的过程中,犹太人让自己开始摆脱犹太社区的封闭、狭隘和小气,也就是说,那种把一切视为交易、只讲买卖的无知无识的习气;欧洲犹太人的渴望,是“通过进入知识阶层,从而使自己摆脱那种纯粹犹太人的气质而获得普遍的人性”。这是茨威格所理解的欧洲文化之于犹太人的意义。在他看来,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给犹太人提供了良好环境,——社会风气开明,多元文化兼容,尤其是艺术上追求精雅卓越,让犹太人几个世纪来无处发挥的智能得以尽情释放,尽管犹太族资产阶级在政治上没有权利,却能在文化艺术上为奥地利的荣誉效劳,从而促成奥利地文化的新生以及犹太人千年难逢的精神成就。
谈到这种成就时,他列举卡尔.戈德马克、古斯塔夫.马勒、勋伯格、霍夫曼斯塔尔、阿图尔.施尼茨勒、阿尔滕贝格、弗洛伊德等人的名字,指出那些身为学者、艺术家、诗人、建筑师和新闻工作者的犹太人,在维也纳的精神生活中享有重要地位,甚至可以说是创造了维也纳文化的主要部分。但是茨威格补充说,这种创造并非以犹太人特有的形式出现,而是“通过移花接木的奇迹,表现出最强烈的奥地利和维也纳的特点”。茨威格这个说法,透露了一种清楚的自省意识,与同为维也纳犹太人的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有几分相似。
维特根斯坦一九三一年的笔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犹太人的头脑没有生产哪怕是最小的花朵和草叶的能力;它更倾向于给别人的思维土壤中成长着的花朵和草叶绘制图样,加入到一个综合的图案中。这么说并不是在指明过错,只要对正在做的事情清清楚楚,那一切就都对头了。只有当犹太人的本质跟非犹太人的工作本质混淆时,尤其是当犹太人的作者自己常常要陷入混乱时,这才是危险的。(他是否看上去很自豪,好像是他自己产出了牛奶?)
维特根斯坦在这段笔记下面还加上一句:“犹太人的头脑尤其对于他人的作品比对自己的作品有更好的理解。”
把犹太人的创造定义为“移花接木的工作”,这是面向欧洲传统的一种深切的自省意识。茨威格的陈述显得较为开朗,维特根斯坦的反思则显得有些冷峻;两者的看法还是相近的。犹太人是助产士,是学者,是综合运用的大师,却不是最高意义上的创造者和天才(维特根斯坦甚至认为马勒的音乐没什么价值)。如果我们认为这种评价带有过分的自我贬抑,未必反映实情,那么跟另一位维也纳犹太人魏宁格的说法相比,无论如何是显得温和了。
魏宁格在《性别与性格》一书中指出,犹太人“浸透了女性气质”,——“最男性化的犹太人也比最不男性化的雅利安人更女性化”;犹太人跟女人一样,具有配对的强大本能,其个体感很差,相应就具有保存种族的强大本能;他们对善恶没有感觉,没有灵魂;他们是非哲学的,也是彻底非宗教性的,——犹太人的宗教“只是个历史传统”而已。
犹太人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几乎没有人比魏宁格更激烈了,其彻底否定的立场堪与最恶劣的反犹主义论调合流。照《维特根斯坦传》一书的作者瑞.蒙克的看法,魏宁格的著作所提供的科学生物学明显不实,其认识论的意义是空洞的,其心理学是简陋的。那么,维特根斯坦何以终生都推崇魏宁格这本书呢?一向对“天才”持高规格要求的剑桥哲学家,信奉一种带有种族灭绝论色彩的胡说八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魏宁格的观点容易遭到厌恶,主要还是由于种族主义或女性主义的忌讳。显而易见的性别歧视和显而易见的种族歧视,让魏宁格这本著作上不了台面。另一个方面,作为个体的思考者该如何看待精神生活中的种族特性,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对问题直言不讳的探讨,其认识论的意义真有那么空洞?魏宁格的理论容易导向毁灭性的伦理解决方案,也容易为卑劣的反犹主义阴谋所利用,却无疑是包含着一种反抗宿命的悲剧性意识,其专断的论调也许不值一驳,其价值论的严苛却不容小觑,而其批判的意义并不限于现代犹太人。
一九○三年十月,魏宁格在贝多芬去世的那所房子里自杀,这个选择带有象征色彩,——要在他视为最伟大天才的那个人的故居中结束生命。这是世纪之交轰动维也纳的事件。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的抗争”,奉献了“晚近的宗教精神呈现过的最高贵景象之一”。而茨威格这部总结维也纳文化的自传中并没有提到它。茨威格不可能不知道魏宁格。《昨日的世界》论及犹太人问题,某种程度上流露相似的焦虑,——改造犹太人习性,把他们从唯利是图的金钱意识中拯救出来,进入更高的文化境界。这种与理想层面的欧洲精神的对话,显得内化和尖锐化,成为某种个体的而非族群的观念行为。
应该指出,茨威格的观念和魏宁格的观念有很大差异,其本质区别在于,茨威格身上丝毫不具有那种自我精神错乱的悲剧性人格;他乐于成为“学者”而不是成为“被学者”;他不是要在自己身上追求欧洲文化最伟大的天才力量,而是试图“通过进入知识阶层,从而使自己摆脱那种纯粹的犹太人气质而获得普遍的人性”。
《昨日的世界》不管是谈论犹太人问题还是谈论自己的创作,都没有超出这种明智的精神定位。作者提倡“兼容一切”的精神,把这种精神视为欧洲最伟大的遗产。做一个自由人是他的梦想;也就是说,欧洲是宽容、自由、丰富、卓越的欧洲,而他是一个好奇、通达、明慧、自由的欧洲人。离开对这种文化的理解和依赖,他的存在也就无从谈起,会变成一个“没有空间向度的点”,而一旦这种文化遭到毁灭(像他晚年见证的那样),他的肉体和精神也就失去存在的依托,像一缕萦绕着灰土的轻烟。
《昨日的世界》作为一部自传,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它不谈私生活,——作者的父母、兄弟、两任妻子,还有他隐秘的心路历程,在书中付之阙如;身为誉满全球的作家,说起他自己的创作,他似乎也有点漠不关心。洛朗.塞克西克的小说《茨威格在巴西》谈到这部自传,认为作者“始终以一个旁观者、局外人的身份存在”,难免让人怀疑,“作者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呢,还是精神层面上的某种纯粹的存在”?这是在表达一种阅读印象,但也说得有些夸张。
人都是以其文化归属定义自己的生活;离开文化的自我定义,生活实质是难以成立的。信奉犹太教的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认为,在深层次上,所有思想都是护教的,因此必须为自己和自己的历史辩护,必须置于判断之中。而对茨威格来说,除了阐明自己作为一个欧洲人的身份,不存在更为真实的来源和去向。《昨日的世界》的副标题是“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表明了作者的身份;作者的自我和历史根植于人文主义欧洲;他为人文主义的自我和人文主义的欧洲辩护,反对一切损害人文主义欧洲的势力,从而给世人留下一份思想遗嘱。
洛朗.塞克西克的书中指出,茨威格写这部自传的动机是为犹太民族的历史遭遇镌刻一块纪念碑。这么说并不准确。作为族群的犹太人历史不是茨威格关注的对象。跟他的恩师特奥多尔.赫茨尔相比,他对犹太人身份的认知还是较为冷淡,而困扰魏宁格、维特根斯坦内心的犹太人问题也并未真正困扰过他。身为德语作家,他的教养、趣味和思维方式都是“去犹太化”的;他“把欧洲共同联合的理想作为心中最高理想来加以热爱”,从不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或“旁观者”。对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他也不感兴趣。为什么要去巴勒斯坦?他很难想象把他自己从欧洲文化中剥离出去。
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领军人物赫尔曼.科恩(Hermann Cohen),也对犹太复国主义不感兴趣;他在二十世纪早期曾说过,“犹太人在德国比在把他们带去巴勒斯坦的任何犹太复国主义方案中,会找到更有力的保护和文化归属”。
历史证明科恩的观点是错误的,——大批德国犹太人被关进集中营,被送进焚尸炉,遭到纳粹残害,或是像瓦尔特.本雅明那样,出于恐惧绝望而自杀。说犹太人将在德国找到更有力的保护,这是莫大的讽刺。这些犹太人都想逃脱历史的黑暗,逃脱科恩观点的残酷讽刺,而像茨威格、汉娜.阿伦特那样侥幸逃生的人,却不能否认科恩观点的另一半:他们的文化归属是在德国而不是在犹太复国主义的东方。尽管他们并未像科恩那样宣称“普遍性归属于德国哲学”,但也绝不会像特奥多尔.赫茨尔号召的那样,回归某种形式的犹太社会或团体,接受传统犹太教信仰。
那个“兼容一切”的欧洲是理想化的欧洲。那种导向“普遍的人性”的人文主义也是理想化的人文主义。而茨威格深切意识到,这是欧洲给予他的礼物。
因此不难理解,作家笔下那个世纪之交的维也纳,丝毫没有通常所描绘的颓废、忧郁、暮气沉沉,而是充满鲜亮、流丽、动人的色彩。《昨日的世界》第一章(“太平世界”)确立了此书写作的动机,阐明作者所谓的“欧洲人”概念。作者说,“维也纳文化是一切西方文化的综合”;“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在那里更容易当一名欧洲人”。这个乐园般的维也纳,也只是昙花一现,在他有生之年就已不复存在。
《昨日的世界》不仅仅是在哀悼“欧洲乐园”的破灭,也是在叙述一个撕裂作者心灵的悲剧,——身为犹太人,他属于那个迫害他、驱逐他的国度,属于记忆中那个欧洲;除此之外,他别无归依,也别无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