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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震颤

2013-04-29任丹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1期

任丹墨

摘 要: 作为马华新生代代表作家,黎紫书和黄锦树的小说作品中涉及到众多的死亡叙述。分析二人笔下对死亡的描写,不仅可以从中一窥他们的艺术追求,同时也能由表及里,发掘马华新生代文学中的一些共有特征。

关键词:黎紫书 黄锦树 死亡叙述

黎紫书、黄锦树作为马华新生代作家群中的代表性人物,笔下的作品风格迥异、各有千秋。在他们一部部穿插着梦境与现实、故土与本土的小说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马华族群对于民族文化内涵的不断探索,他们的小说成为了马来西亚华文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不断描摹“生”的世界的同时,他们也注重对“死”的探寻。在作品中不断出现的死亡叙述,不仅让情节充满起伏和张力,也让小说表达的内容充满了暗示性和开放性。对比二者的死亡叙述,我们不仅可以从中探究他们在小说创作中的艺术追求,更可以发掘出他们的生命意识和死亡观念。更重要的是,通过对小说中的死亡叙述的研究,可以看到马华“新生代”作家在跨越地域、语言、族裔、文化等等层面下,对华文文学全新的传承和发展。

虽然人类早在“死亡的诧异”①阶段,就开始审视死亡的含义,但是透过死亡反映的价值观各有不同,古今中外无数人用各种方式表现和记录他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死亡问题缘何如此重要?为什么那么多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甚至艺术家都在不断地提出对死亡的追问,做出形式各异的探索和表达?首先,死亡是人类认识世界、探求本我的一个途径。孔子曾经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把真理的价值放在了与死同等的地位上。也正是因谁也无法免去一死,人们才有了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更多生命价值的追求。其次,死亡观可以反映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一个民族对于死亡的主体性认识,也能反映这个民族群体性的价值观念。文学创作作为人类特殊的精神活动,其中包含着作家根据现实生活来进行的艺术创造。因此我们在研究文学作品时,可以从其中的死亡情节和死亡叙述中,一窥作家的人生观、价值观,从而更深刻地理解其笔下的作品所展现的精神内涵。

黄锦树和黎紫书的小说作品中,涉及非常多的死亡叙述。我们可以从中归纳出这两位出生在马来西亚的新生代代表作家笔下的死亡叙述中所具有的一些共有的马华族群特色,更可以从他们对死亡的不同理解和描述中探寻二者在文学创作上的个人追求。

一、字里行间:南洋风土

黎紫书和黄锦树都生长于马来西亚本土,他们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大多生于斯长于斯。死亡情节作为小说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自然也带有不可忽视的南洋氛围。在描述死亡时,很多意象常常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二人的叙述之中,如鱼、莽林、水、各种昆虫等。无论是黄锦树追求以“大马华人的处境为叙事核心”②的写作意图,还是黎紫书认为自己“仍然缺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所该有的忧患与使命感”③的自我认知,二人的写作都有意无意地渗透着浓厚的本土意识。

对比黄锦树的写作角度,黎紫书并不带有太多族裔身份的焦虑和过多的民族地域观念。因而她的小说也没有刻意追求南洋热带风情的堆叠。黄锦树小说中常常出现的胶林、龟骨、雨林等意象,可以说是对于南洋风土的一种“显”的展现;而到了黎紫书笔下,南洋风情更多的是隐藏在人们日常生活的场景中,是一种“隐”的追求。

二、家族生死:族群沉浮

黎紫书和黄锦树的小说还有一个不难发现的共性,那就是通过家族生活的波澜起伏,或是个人命运的生死跌宕来展现历史的变化。宏大的历史背景在这里被消解,嵌入到家族叙事的片段之中。

黄锦树的《鱼骸》,以两条线交错的叙事表现了个人和家族的命运沉浮。读者从这个家族的命运背后,还读到了一段马华族群无处为家的漂泊历史。第一条主线,是由发现“我”大哥的遗骸开始的,“我”由此开始讲述几十年前马共的浮沉,通过“我”的回忆,一篇由“我”大哥乃至家族命运切入的马共兴衰史,也跃然纸上,华裔在南洋的命运浮沉也随着情节的展开而变得愈加完整。

而在黎紫书的《国北边陲》中,这种家族式的历史叙述则体现出更加外显的特征。个体经验、家族兴衰和历史变化相互交叠,表现出了马华族群离散的命运和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主人公“我”自小便被告知家族自不可考的年代起便具有的残酷命运:本族的男人如果找不到一种可以入药的名叫“龙舌苋”的异草的根,便不能逃离三十岁以前必死的家族诅咒。目睹父亲、伯父的相继死亡,“我”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于是跋山涉水深入山林寻找秘药。然而随着“我”死期的临近,却发现一个充满讽刺的答案:龙舌苋没有根,茎叶有毒,根本无法救命。而“我”本以为逃离不了家族命运的同父异母、已归化回教的哥哥却因为一种叫“东卡阿里”的壮阳药而免于一死,并且后嗣繁盛。在这样的尴尬中,主角意识到“寻找哥哥就如寻找龙舌苋一样,按图索骥,只为了追寻祖辈埋在丛林某处的宝藏”,“挖掘得越深,愈渐看清楚那里面只有深陷的空洞和虚幻;里头深不见底,唯有你对生存的欲望,蚯蚓似的蠢蠢蠕动”④。注定的宿命和不可解的死亡,在这里却变成了一种讽刺。《国北边陲》中“我”的家族命运,似乎正是在提醒马来西亚的华族们,不要轻信古老的传言,更不要轻信悲剧的宿命;无论身在何地,不要被旧的观念束缚,只有保存着生命的活力和生存的欲望,才能够获得生存和繁衍。

黄锦树和黎紫书的小说就是在这样复杂宏大的历史叙事中,表现出对民族命运深沉的思考和解答。除却他们作品之中对于民族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于南洋风情的书写,在他们的死亡叙述中,我们仍可看到他们各自的差异,这众多的差异也是他们作品风格迥异却又充满个人特色和艺术追求的原因。

三、残酷的寓言和破碎的童话

初读黄锦树的小说,便会被他笔下荒诞诡谲的文字风格所吸引,南洋风土在他的笔下以一种奇异的色彩展现出来。黄锦树笔下的死亡叙述,总是以一种冷静的态度来展开,他对死亡场景的描写则带有写实的色彩。然而在这种出奇冷静的叙述背后却是充满着残酷和杀意。《落雨的小镇》讲述的是一个寻找的故事。“我”在寻找离家出走的妹妹的途中,路过一个叫“黑水镇”的镇子时,眼前的情境让“我”回想起某一个在此地繁衍的来自中国的族群被日军的铁蹄践踏的历史。虽然在面对杀戮之时,每个人显得那么脆弱无力;在不可选择的命运面前,每个人又显得那么逆来顺受。但是在壮烈的死亡背后,一个族群绽放的血性喷薄而出。在《繁花盛开的森林》里,这种充满杀意的叙述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叙事语言中体现出来的凶残和暴力让读者为之战栗。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嗜血如命的祖父,“是各方传闻中的令人丧胆的怪物‘杀不死者,被杀了、埋了、腐烂了都会复活,从被埋下的地方爬出来,一身湿黏的黄土,张开大嘴嘶嘶想要咬人”⑤。同时祖父又是一个具有旺盛欲望的人,“那一夜老毛病又患,再度一举嗜遍了临海寡妇村那户户哀伤的女人”,“埋首于女孩的胯间。头顶着,说:让我进去吧。到最里面的内在。让我住到你的子宫”。⑥祖父更多地呈现出的是一种神话般的半人半兽特征、肆意泼洒的生命力度。死亡在他看似残暴的语言中,衬托出了祖父强烈的生存意识和旺盛的生命力量。死亡在这里充满了神话气质,荒诞而又鲜活。祖父的生命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民族旺盛的生命力量和繁衍能力。不断死亡,不断降生,无尽的轮回。作者对死亡近乎无情的叙述态度,暗含着的是他对生命力量无限可能性的赞颂。

相对黄锦树充满暴力美感的、民族寓言式的死亡叙述,黎紫书笔下的死亡则更像是一幕幕现实与梦幻交织的黑色童话。死亡在她笔下被赋予了梦一般的迷幻色彩。小说《天国之门》在浓重的宗教背景下展开,叙述是由一段梦境开始的。故事的主人翁林传道,虽然神学院毕业,并在教堂传道,却在内心深处存在着各种矛盾和疑惑——对于生死、对于人性、对于自我。起初,他对于死亡的见解亦是客观得近乎冷血,后来在他目睹了教主日学的女孩生下他的孩子,却带着对他的绝望自戕时,他内心深处的愧疚和罪恶感似乎终于觉醒,他收养了那个本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是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的一种弥补。小说以一句“婴孩不哭了”来结尾,这个婴孩指的自然是文中那个被收养的婴儿。但是不难看出,这个“婴孩”其实也指涉到了林传道的灵魂,“不哭了”或许就在暗示着他的灵魂也在身边女人一个个离去的不可解中得到解脱,在对新生命的感叹和赞美中得到了救赎。

如果说在黄锦树的死亡叙述中回忆和预测了族群命运的无数可能,那么黎紫书笔下的死亡则是通过亦真亦幻、游离于现实和虚构世界之间的故事来向我们讲述生命的价值所在。无论他们笔下的死亡是以何种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都不难看到在他们风格各异的死亡叙述中所要展现的对于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生和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每一次震颤,都显得如此有价值。

① 段德智:《西方死亡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第16页。

②⑤⑥ 黄锦树:《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第376页,第220页,第221页。

③ 黎紫书:《告别的年代》,新星出版社2012年3月第1版,第314页。

④ 黎紫书:《出走的乐园》,花城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