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狂欢
2013-04-29陈嫣婧
陈嫣婧
《哈扎尔辞典》的开头让人想起《红楼梦》,都是真真假假、欲盖弥彰的做法。《红楼梦》是真作假时假亦真,目的是要极力告诉人们神话背后的真实;《哈扎尔辞典》则正好相反,作者虽然正儿八经地将辞典的编撰历史、使用方法及哈扎尔民族的来龙去脉交代得面面俱到,就怕读者不知怎么读似的,实际上说了却等于没说。如果细读完全书,你一定会发现,作者最擅长的就是自相矛盾、藏头露尾,一方面咬定几个基本的事实,一方面又尽量模糊更多的细节,让事实传奇化,传奇真实化。当然,真假难辨可能只是小说在形式上做到妩媚诱人的一种手段,多挖几个坑,让读者自己跳进去,或者用迷宫将我们迷得晕头转向,这样的小说可能在创作技法上很成功,但不见得是优秀小说,《哈扎尔辞典》当然也不可能止步于此。
事实上,此书虽叫作《哈扎尔辞典》,却并不真的是一本记录古哈扎尔风土人情的工具书,作者只是将与哈扎尔民族及其历史有关的一些重要信息作了一个“特殊”的梳理。哈扎尔的故事起源于一场宗教大辩论,国王做了一个梦,于是分别请了基督教的修士、犹太教的拉比和伊斯兰教的托钵僧来为他解梦,并决定谁的解析最令人折服,就带领哈扎尔国民信仰他所代表的宗教。根据书的记录,这场辩论没过多久,哈扎尔王国就灭亡了,于是大辩论便成了开启哈扎尔历史之谜的一把钥匙。这场涉及三大宗教的辩论最后是个怎样的结局?它是否是导致哈扎尔王国灭亡的直接原因?辞典里的红、黄、绿三书都代表自己的宗教讲到了这场辩论,都认为最终是自己代表的宗教赢得了解梦的冠军,可事实上冠军只能是一个,却被故意隐去。作者就像一个挑事者,有意引发三教的不和谐,从而巧妙地掩埋真相,将读者领入没有答案的永恒的问题中。
宗教、宗教的矛盾与冲突、对宗教的犹疑与抉择,既成了破坏哈扎尔王国历来稳定性的关键,也撼动了读者固有价值观的阅读理性。利用宗教(信仰)来诘问理性,打破人惯有的直线思维方式,作者米洛拉德.帕维奇此招可谓一剑封喉,一跃立在众生之上,让大家说不出话来。是啊,无论哈扎尔人最终信奉了哪一个宗教,他们都无法避免地走上了灭亡之路,哈扎尔的灭国,使宗教丧失了它的神圣性,有了“罪魁祸首”的嫌疑。而三教的各执一词,又损毁了信仰的唯一性和排他性。事实上《哈扎尔辞典》之所以如此经典,很大程度上就是从它对宗教权威的颠覆开始的。这一颠覆让人们抛却了现代文明培育下的理性思维,开始走进那个充满神怪与癫狂的更原始的世界。
帕维奇虽是当代作家,但他对《哈扎尔辞典》整体写作风格的把握,却让人仿佛置身于古希腊神话的世界里。那是一个有神无教、人鬼不分的时代,浓烈的神话色彩进一步挑战着读者的阅读习惯。但是,在现代性的价值体系普遍缺席,在信仰、道德和理性都已不管用的情况下,作者自己就需要在作品中再建造一种价值体系,使之符合作品本身的内在逻辑。帕维奇当然没有去创造另一个宙斯或者耶和华,而是创造了一个梦境。梦,兼备经典性和现代性,它是古老巫术与神话的基础,而它作为精神分析的对象,又是当代人类文明发展的见证。作者拿它来建构小说的内在逻辑,很显然就是为了打通经典性与现代性之间的距离,使之成为永恒。
梦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发生在大约七世纪的哈扎尔大辩论起源于国王的一个梦。到了十七世纪,三位代表了各自宗教的《哈扎尔辞典》编撰者:阿勃拉姆.勃朗科维奇、马苏迪.尤素福和撒母耳.合罕又都被梦纠缠在一起。阿勃拉姆与合罕在睡梦中会成为另一个人,他们永不相遇,直到阿勃拉姆死的那一刻。马苏迪是一位猎梦者,他在梦中追踪合罕,于是他知道合罕与阿勃拉姆的事,后来他成为阿勃拉姆的随从,并最终见证了他们的相遇和死亡。对这三位辞典编撰者的记叙,在小说中占了大部分比例,而到最后,我们也没有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在哈扎尔王国灭亡将近十个世纪之后执意去编写这样一部辞典。事实上,《哈扎尔辞典》只是牵出这三个人物命运的一个动因,并不是记叙他们的最终目的,真正主导他们的是梦,对梦的追寻与拷问是他们共同的主题,换言之,对未知的非理性世界的探知,才是小说真正的主题。
当然,作者并没有忘记在这非理性的梦的层面继续探讨宗教,我们可以从这三个编撰者各自的命运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宗教轻易地观察到作者如此设置的巧妙之处。代表基督教的阿勃拉姆与代表犹太教的合罕,处在日与夜、梦与醒的两极,就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而代表伊斯兰教的马苏迪,是一个观察者,作者用了很大篇幅来描述他猎梦人的身份,可以说是小说中对梦的内涵、地位和意义解释得最为详尽的部分。在博大的宗教教义及哲学体系面前,我们很难判断作者这样的设置是否正确全面,但这未尝不是一种视角,未尝不给人类的思考方式增加了一种可能性。作为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它没有阐释宗教的功能,却必须扩宽读者的想象领域,为我们的思考凿出一条新路来,就这一点来说,帕维奇是做到了。他自己也在版本溯源里借哈扎尔文字说道:“梦是魔鬼的花园,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早已被梦过了。现在,它们只是在和现实交换,正像钱币转手换成票据,然而世上的一切也早已都被使用过了……”虽然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梦境却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折射现实的镜子,如果现实是钱币,那么它在梦境里则变成了票据,虽然这不过是一种变体,但对观察它的人未尝不是一次新鲜的体验。
虽然上文我们已经大致解析了《哈扎尔辞典》的结构,仿佛它是很严谨的产物,人物与情节都有它特定的归属,都有极为显著的隐喻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也就是为什么哪怕是很老练的读者,在第一次读它的时候仍然会产生迷惘的原因。
首先,作者列出本书的“大提纲”,这在整体结构(凌驾于红、绿、黄三书之上)上极赋象征意义的指向。例如三书里都会出现的阿捷赫,拥有两个拇指的人,还有几次提到的魔鬼化身谢瓦斯特和一个弹着白色龟壳的人,此人还会穿越,一觉醒来成了二十世纪的人,参与了一起谋杀案。而和这起谋杀案有关的另三个人:苏克教授、穆阿维亚教授和舒利茨博士,他们的身份背景又仿佛是十七世纪三位辞典编撰者的当代版本。他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相遇于一次学术会议中,舒利茨博士杀了苏克教授,这情节像极了阿勃拉姆与合罕奇妙的关系。我们还发现,不止阿克萨尼,双指人和阿捷赫也穿越了,最后都相聚在那个学术会议的旅馆里,成了当代人。然而细细寻思之下,你会发现,当代阿捷赫除了身份上仍为哈扎尔人之外,她在小说最后一部分的作用已与她在哈扎尔大辩论时期的作用毫无关系。还有那个拥有两个拇指的人,她一会儿是女人,一会儿是小孩儿,除了手指部分的畸形,也没有更明确的可对应起来的细节。也就是说,作者着意呈现的其实是一个看似严谨、实则松散的小说结构,这个结构本身就不能反映出什么严密的逻辑来,作者一边营造出整本小说结构上的统一性,一边又在瓦解它,使它看上去怎么都像是在不经意间(诸如作者在版本溯源里头交代的那样)被毁坏散失后又被重新黏合的产物。
这种反逻辑的写法,还表现在细枝末节的处理上。作者曾在辞典的使用说明中说到,读者完全不必拘泥于从头读到尾的一种阅读模式,可以随便翻到一页并读下去,或者找出自己喜欢的章节来阅读,这是不影响阅读效果的。这也就意味着小说当中的很多内容可以是独立的。比如红书里面的快镜与慢镜,佩特库坦的故事等等。它们完全可以被看成是独立的故事,它们本身的意义也足够强大,这就让我们这些总是试图在读完全书后总结出微言大义的人大呼痛苦。怪不得帕维奇要嘲笑读者是表演马戏的马,而把评论家讽刺为是戴绿帽子的人呢,原来他早就有足够的能力打破我们所有人的阅读经验了。
也许,《哈扎尔辞典》的伟大,就在于它有能耐打破所有的“嚣张”,它敢于拿宗教开刀,却一点没让自己成为试图解释教义或嘲笑宗教过时了的狂妄之徒。它将神秘主义拿捏得炉火纯青,完全不让理性与经验有立锥之地。结构上的奇妙之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但你就是跳不出它的手掌心,被它抓挠得心痒难耐。作为低到尘埃里的读者,也许我们也只能在阅读的“自虐”中涅,来个想象力的大爆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