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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自豪·厌战

2013-04-29张训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采薇文化价值自豪

摘 要: 《伯兮》和《采薇》都是《诗经》里的名篇,字面上《伯兮》描写一妇人对久役在外的丈夫的刻骨思念,《采薇》则描写一个戍边多年的男子对家乡的思念,实际上《伯兮》和《采薇》包含着当时的人们对战争的文化价值取向,暗示了战争对人们造成的无比伤害以及给人民带来的极大痛苦,从而深刻地揭示了战争的罪恶和残酷。

关键词:《伯兮》 《采薇》 文化价值 思念 自豪 厌战

《诗经》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内容非常丰富,有反映战争与徭役的篇章,也有反映劳动与爱情、风俗与婚姻以及压迫与反抗等等的诗篇,可以说较为真实地记录了周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诗经》在中国文学、文化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论语》中就有:“不学诗,无以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之说;而“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以说是对《诗经》的文化价值功用的概括。“兴”,指诗歌中的艺术形象,可以激发人的精神,感发人修身的意志,使人从诗歌鉴赏中获得一种美的享受;“观”,是指诗歌真实地反映社会政治面貌、道德风俗情况,因而能让人从中观察出政治的得失和风俗的盛衰;“群”,则是认为诗歌可以促使人们互相交流情感,有合群团结的作用;“怨”,是指文学作品有干预现实、批评社会的作用,可以“怨刺上政”。

《尚书》中有“诗言志”说;《诗大序》中提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美刺”说,这些学说的文化价值功能,对我们更加深入地剖析《诗经》篇章的文化价值取向有着重要的指导作用。

《诗经·卫风·伯兮》和《诗经·小雅·采薇》是《诗经》中反映战争与徭役的名篇,两篇诗作虽然在音乐风格、艺术表现手法上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在主题内容上,却有很多相同之处,真实地展现了当时人们的生存状态、思想情感及文化价值取向。

伯兮

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启居,■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思念主题——为伊消得人憔悴

1.《伯兮》——日日思君不见君

思念是诗歌中永恒的文化主题,思亲、思乡的诗句因其真挚的情感而打动人心。《伯兮》首先是一首思亲的诗,诗以一位思妇的视角出发,描写她对久役于外的丈夫的思念,以及渴盼丈夫归来的心情。

《伯兮》中的思妇对丈夫的思念是逐步推进的。从“首如飞蓬”到“甘心首疾”再到“使我心■”,逐层递进,表现了思妇由思念渐到忧思成疾的地步。

诗作首先从描写思妇的外表来表现她内心世界:“首如飞蓬”,头发散乱得像一蓬蓬草。周代对妇女的仪容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礼记·内则》中已有对于妇女仪容的详尽规定,如:“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哀■、大■、木燧、衿缨、綦屦。”这套繁琐的程序说明在周代对妇女的仪容已由规定形成了一定的习俗,人们对自身外表是否整洁、得体非常在意。而《伯兮》中的这位思妇,自从丈夫走后,日夜思念,已无心去做任何事,她甚至“日晚倦梳头”,任由头发零乱像蓬草,这不由得令我们思考,为什么?“岂无膏沐”,难道没有润发油?关键是“谁适为容”,丈夫不在,打扮给谁看?“甘心首疾”,即使思念丈夫思念得头痛欲裂,她也心甘情愿。“思念”看不见、摸不着,此处却巧妙地运用比喻的手法把思妇的思念具体化、形象化。

而“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盼下雨啊盼下雨,却偏偏出了大太阳,再用比喻的手法写出思妇盼望丈夫归来,可事与愿违,盼来盼去丈夫偏偏没见回来,形象地刻画出思妇盼夫归来却不能如愿的失望心情。

“使我心■”,思妇甘愿相思成病,只希望丈夫能够快些回来。日日思君不见君,为伊消得人憔悴,沉重的思夫之情一层深似一层。

2.《采薇》——一夜征人尽望乡

《采薇》首先是一首思乡曲,描写一位饱尝服役之苦的戍边战士,在归途中忆想戍边岁月里的艰苦生活,以及对故乡强烈而深切的思念。

《采薇》中戍卒对家乡的思念采用了兴赋兼重章叠句的描写手法,诗中以薇菜生长的时间顺序“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来表明戍卒对家乡的思念与日俱增,从而抒发思乡盼归之情。

“采薇采薇”,《采薇》首句以“采薇”起兴,且兴中有赋。薇菜茎、叶、子皆可食用,戍卒在戍边时需采摘薇菜充饥,一方面描写了战士们的生活艰苦,另一方面则写出戍卒由眼前采薇之景不由得想起家乡生活之景、念起家乡之情。“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破土萌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成熟的生长过程,说明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而回乡无望,戍卒对家乡的思念随着时间的一推再推有增无减,并且盼归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急切难耐。①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岁亦莫止”和“岁亦阳止”进一步说明戍役的漫长,“曰归曰归”,却迟迟不能归,而“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靡使归聘”、“我行不来”则表明戍役那么久而家乡的音讯皆无,更使戍卒不由得惦记、思念家中的一切。一夜征人尽望乡,在《采薇》中我们看到了戍卒思乡、思归的情感的自然流露。

不论是《伯兮》中思妇对戍边丈夫的思念,还是《采薇》中戍卒对家乡的思念,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煎熬,深切地体会到他们内心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二、自豪主题——男儿本自重横行

1.《伯兮》——了却君王天下事

虽然战争给人民带来痛苦,人们极度渴望和平,但人们更爱国,更视保家卫国为一种荣耀。当外敌入侵时,人们通常对国家有着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人们往往能够上下一心,抵御外辱,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豪迈精神。因而《伯兮》和《采薇》还有自豪的主题,“将思归的主题从亲人之念提升到了人生价值的思考”②,这也是中国文化价值中重群体利益而轻个体利益的一种表现。

在《伯兮》中,首句便是“伯兮■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远征的丈夫,在思妇心目中的形象如何呢?我们看到思妇以一种极度自豪的口吻在向我们描述她的丈夫:我的大哥(“伯”:思妇昵称丈夫为“大哥”)不但长得高大魁梧,而且是一国中的豪杰,我的大哥在战场上手持武器英勇威猛、冲锋陷阵,充当君王的先锋。

男儿本自重横行,丈夫不但长得高大,而且十分英武,这是作为妻子感到最为自豪、最为荣耀的事。另外,思妇作为戍边将士之妻,特定的社会评判标准还会给她一定的社会荣誉和待遇。《汉书·刑法志》对夏、商、周、春秋战国及秦的国家和法律制度的建立、发展等做了论述,其中指出周代实行的是“因井田而制军赋”的制度,即在井田制度下,每一个具有士兵身份的男子都能得到一块由国家分配的足以维持自己和家属生活的份地,份地是士兵为国家服兵役的基础,兵役则是士兵因份地而产生的义务,两者相辅相成。③ 这特定的文化价值取向,让思妇不由得为丈夫是国家的有用之才而自豪而骄傲,也为有这么一个伟岸英武、杀敌卫国的英雄丈夫而感到无上荣耀。

2.《采薇》——誓扫匈奴不顾身

《采薇》虽然在诗的前三章以倒叙的手法回忆了戍边的艰苦生存状况,表达了戍卒强烈的思乡、思归之情。但是到了第四、第五章则笔锋陡转,描写戍边战士的军容军威及战斗情景,充分地表现了将士们的爱国豪情。

第四章开篇采用比兴手法以“维常之华”,兴起“君子之车”,以棠棣之花盛开象征将士们军容壮盛、军威严整,流露出军人特有的自豪之情。接着在第四章和第五章围绕对战车的描写,进一步刻画出将士们的战斗风采和英勇杀敌、保家卫国的战斗豪情:“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即“战车已经备好,车上的四匹高大的公马雄赳赳、气昂昂”。概括地描写了威武的军容、高昂的士气;“驾彼四牡,四牡■。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即“我们赶着四匹强壮的战马,将军坐在车上,士兵们紧靠战车隐蔽自己”。进而具体描写了在战车的掩护和将帅的指挥下,士卒们紧随战车冲锋陷阵的场景。最后,由战斗场景又写到将士的装备:“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即“四匹战马整整齐齐,士兵们背着象牙装饰的弓,佩着鱼皮做成的箭袋”,描写了战马强壮而训练有素、战士们武器精良而誓死杀敌的战斗精神,描绘了一幅大敌当前,上下同心、并肩作战的图景。④

黄沙百战穿金甲,誓扫匈奴不顾身。金戈铁马,将士们有保家卫国的坚定而深沉的信念、有为国赴难的强烈的责任感,对国家的热爱和忠诚这一特定的文化价值取向使将士们充满爱国杀敌的豪情。

三、厌战主题——古来征战几人回

1.《伯兮》——怎一个愁字了得

《伯兮》中尽管开篇思妇对自己的丈夫能“为王前驱”感到自豪和骄傲,但接下来思妇思念久役在外的丈夫的情感与一般意义上的闺怨别离相思有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对于像思妇抑或戍卒这些所有被卷进战争的人来讲(虽然诗篇没有指明,但隐藏在字里行间我们还是能读到),他们思念、自豪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巨大的恐惧——“归”还是“不归”,那是一份痛苦的煎熬。

所以我们理解了思妇为什么冒着有违礼仪的谴责而“首如飞篷”了,原来思念的背后思妇“终日恹恹倦梳裹”,完全没有心情去理会自己的妆容,那是她内心痛心及忧心的写照。

所以我们理解了“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使得思妇“甘心首疾”,这是一次次的期待落空给她带来的巨大伤痛。恐怕丈夫最终不能归来的忧惧使思妇已经承受不住了,所以她希望“焉得谖草”,即思妇“希望世上能有谖草”,因为传说谖草能令人忘忧,思妇希望她能够“忘忧”,忘掉对久役在外丈夫的安危的担忧,表明思妇的忧心、恐惧已到了自己无法解脱、无法承受之地步。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对于思妇来讲,悲莫悲兮生别离,怎一个愁字了得。

2.《采薇》——万里长征人未还

对于战争的残酷和血腥,戍卒较之思妇有着更深的切身体会。

“采薇采薇”、“载饥载渴”只说明戍边生活的艰辛,而“不遑启居”、“不遑启处”,即“不能有安宁的生活”;“我戍未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即“戍地不定(战事太频繁)”,“哪里敢安心驻扎?一月之中不知要和敌人打多少次仗”;“岂不日戒,■狁孔棘”,即“我们怎能不时时警戒,■狁实在进攻得太猖狂太激烈了”,这一切才具体地说明了战争的恐怖。

还有更进一步的描写:“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驾彼四牡,四牡■”、“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这些虽然描写的是战车、战马、象弭、鱼服等,没有描写战场上短兵相接、刀光剑影的惨烈,但却是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描写了将士们在战场上面临的血腥,战争的残酷已窥一斑而知全豹。

对于长年戍边作战的将士们,他们的内心就像那薇菜的生长,随着时序的更替、时间的流逝,焦虑、痛苦也一天一天随之加重:从“心亦忧止”到“忧心烈烈”再到“忧心孔疚”,一层重过一层。“心亦忧止”即内心因思念家乡而十分忧伤;“忧心烈烈”即内心因思乡而焦虑、烦闷;“忧心孔疚”即内心因思乡而非常难过,并因归家无期而痛苦绝望。从忧伤到焦虑再到痛苦绝望,叠词重句,循序渐进,厌战情绪通过在“曰归曰归”却迟迟不能归的盼归之情中流露出来。

战士军前半死生,古来征战几人回?《采薇》第六章,戍卒从追忆中回到了现实,九死一生的戍卒终于在归家途中了,但戍卒却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即“回想我当初离家出征时,春天里的杨柳随风摇曳(我依依惜别离开了家人)。如今我回来了,寒冬的大雪纷纷扬扬飞舞(一个人也看不见)”。两句话却包含三个对比:“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这表明戍卒有着强烈的不胜今昔之感,物非人也非。“今”与“昔”是时间的变化,“来”与“往”是行动方向的变化,“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是情境的变化,这是戍卒深切体验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在战争中的虚耗显得那么无意义无价值,从而深刻指出战争对生命、生存价值的破坏。当诗人将自己洞察到的战争本相推到我们眼前的时候,战争对于个体生命具体存在权利的无情剥夺也就作为一项不可否认的事实清晰地呈现出来。⑤

王夫之指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两句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准确而加倍地表达了戍卒内心的忧闷之情。

戎马倥偬数载,但现在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进一步指出归途中的戍卒满怀哀伤、心情凄凉。追昔抚今,怎能不令“我心伤悲”呢?况且,“战争不会给他们固有的社会地位带来任何的改善”⑥。而“近乡情更怯”,一别经年,由于“靡使归聘”,生死存亡两不相知,对父母妻儿的担忧不由得涌上戍卒的心头,再次表现出对战争的厌恶和反感之情,充分表明了由于战争造成的无意义的人生的文化价值取向。

四、结语

思妇和戍卒的痛苦煎熬是什么造成的?是战争。而战争是什么?昆体良说:“战争似乎就意味着血和铁”,意味着对人们正常生活的破坏。所以贺拉斯说:“所有的母亲都憎恨战争”,因为战争首先破坏的是人们的家庭生活,军人还未到战场,他们的父母妻儿已经被抛置于忧虑恐惧之中。而伯克说:“有国家就有战争”,战争又总不可避免,特别是保家卫国的战争谁都得尽匹夫之责。所以不管是《伯兮》还是《采薇》,我们既看到了自豪,也看到了忧惧,但没有激烈的怨愤。“哀而不伤”,符合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是儒家文学创作的文化价值取向要求。在当今这个寻求和平、共同发展的国际大形势下,再次剖读《伯兮》和《采薇》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总之,作为《诗经》里的名篇,《伯兮》字面上描写一妇人对久役在外的丈夫的刻骨思念,《采薇》则描写一个戍边多年的男子对家乡的思念,实际上《伯兮》和《采薇》包含着当时的人们对战争的文化价值取向,暗示了战争对人们造成的无比伤害以及给人民带来的极大痛苦,从而深刻地揭示了战争的罪恶和残酷。

① 余英华:《关山征戍远 闺阁别离难——浅析〈伯兮〉〈采薇〉的抒情特色》,《宿州师专学报》2001年第3期,第84—89页。

② 王立:《文人审美心态与中国文学十大主题》,辽海出版社2003年版,第370页。

③ http://bbs.tiexue.net/post_3885002_1.html《春秋时期的军事制度》。

④ 章会垠:《论〈诗经〉对战争的批判——以〈东山〉〈采薇〉为例》,《滁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第29—31页。

⑤ 贺锐、李妍:《〈邶风·击鼓〉:厌战与人性的二重奏》,《安康学院学报》2009年第5期,第50页。

⑥ 李山:《诗经的文化精神》,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

作 者:张训涛,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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