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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行走的花

2013-04-29陈丽严红兰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超越禅宗自由

陈丽 严红兰

摘 要:迟子建小说中的主要女性人物行走在凡俗生活和苦难之间,表现出了一种自由和超越之美。这些女性形象寄寓了迟子建对理想化生存的思考,体现出了浓厚的禅宗旨趣,具体可归结为三个方面:在尘出尘的生命体验;自由无羁的情爱追求;泰然从容的处世态度。

关键词:迟子建小说 女性人物 禅宗 自由 超越

当代女作家迟子建的创作受到了我国民族文化背景的影响,她的作品中总是渗透着深厚的禅宗文化内涵(可参见拙文《论迟子建作品中的庄禅文化因素》《禅解迟子建散文》等),这一点在其小说所塑造的主要女性人物身上同样有所体现。

迟子建对女性气质有其独特的见解,她在散文《女人与花朵》中将男女两性这样做比:“我想花朵也许是女人的魂灵,而蜜蜂则是男人的魂灵。当蜜蜂嗡嗡地叫着从这朵花又跳到另一朵花上时,花朵还是静静地待在原处,一如既往地开放着。”迟子建在这里虽同于常规把女人比作花,但凸显的不是其柔弱娇美,而是其自如淡定的个性,无论顺意与否,它都是自足安然的。迟子建在许多小说作品中彰显了这种女性气质,比如《起舞》中的齐如云、丢丢,《白雪乌鸦》中的于晴秀等,她们始终从容地应对着人生坎坷与磨难,自如地行走在凡俗生活之中,恰似一朵朵“自由行走的花”,绚烂却又无比平和。

而这种人生姿态正是禅者风范的一种体现,恰如禅联“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潭水无痕”所昭示的,自然应对外在变化而自我真如本性不变,在宁静澄明中成就自我生命的圆满。总的来说,迟子建小说中的主要女性人物形象所体现出来的禅宗旨趣可归结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在尘出尘的生命体验

禅宗文化是一种生命哲学,追求的是个体生命现世人生的安妥。在禅宗看来,“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能安于并乐于现实生活,在凡俗生活中体味到无尽的诗意,即是得道成佛;秉着一颗自然而然之心做人行事,在平凡生活中体味着活泼泼的人生快乐,就是超凡入圣。

迟子建“热爱”世俗生活,她曾这样说过:“我喜欢朴素的生活,因为生活中的真正诗意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①对凡俗生活的肯定让迟子建在小说中着意营造了一个“平民女性世界”,当中有开小饭店的、卖水果的、种地的,等等。不消多说,她们面对的是琐碎繁杂的俗务,但却都一个个满心欢喜地打点着自己的“小事业”,把个小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生机盎然。

《五羊岭的万花筒》中的小豆开了个小饭店,对凉盘可以说是一片赤诚。小小凉盘在她手中是花样无穷,品相撩人,味道清新爽口。凉盘在小豆眼里还是活生生的,有它特有的品性,那可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所以“她摆给炖菜的,是轻飘廉价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给花色妖娆的凉盘的筷子呢,却是茁实漂亮的红漆木的”。不仅是筷子,她自己也得要和凉盘相互映衬,因此她配合凉盘变换着打扮,“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开一色花儿,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小豆在凉盘中尽情勾画的实际是自我清新雅致的生命图景。

和小豆一样,把个小生意做出了花样的还有《起舞》中的丢丢。丢丢是个卖水果的,她的水果店在摆放上就别出心裁,“高处的竹筐里装着苹果、李子和黄杏,低处的瓷盆里盛的是樱桃或草莓。……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黄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挂在苹果篮或鸭梨篮的一角。”各种水果是各就其位、各得其所,宛如静物画一般在合理的布局架构之间相互应和、尽显其美。“葡萄像是篮子垂下的一绺弯曲的刘海,透出俏皮;香蕉则像篮子盘着的金发,一派富贵之气。”丢丢还注意用灯光来装扮水果铺,让水果铺楚楚动人,意味深长。

从小豆、丢丢身上可以看出,卖凉盘和水果不仅是她们赖以为生的手段,更是她们展现自我才情的舞台,是她们的另一个生命空间。她们安于其中,更乐在其中,体味到了无限的生命乐趣。

另外,《塔里亚风雪夜中》中的黑妹和《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的林秀珊都是农民,日子过得紧巴,但她们却都喜欢“声音”。黑妹喜欢枝梢上的鸟叫声,树下清晨时分公鸡的打鸣声,入夜时蟋蟀的叫声,开春时屋檐的滴水声……林秀珊则喜欢火车车厢里的说话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正所谓“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内心的平和让这两个女子在倾听中实现了与其他生命的对语,从而感受到了天然本真的生命之美。

客观地说,迟子建并非有意把小豆、丢丢等人塑造成得道高人,但作家贯注于其中的人生观,即对日常生活的热爱,又使得她们自然地体现出了超尘脱俗的禅者意味。正如上文所阐述的,不管她们所从事的行业是什么,始终都能以一颗纯净之心应对自己的生活,心无俗念而乐在其中,虽在尘劳中又不为尘劳所染,从而也就实现了禅宗所推崇的存在而超越的审美化人生境界。

二、自然无羁的情爱追求

禅宗文化是一种生命哲学,尊崇自然的生命行为,这当中也就包括了男女之情。恰如禅联“风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所喻示的那样,禅宗追求的情爱是自然而然、来去自如的,情来则满心沉醉、身心俱化,情去则是了无挂碍、无所束缚。

众所周知,迟子建以表现“温情”见长,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周二、周二嫂,《亲亲土豆》中的秦山、李爱杰等。但鲜有研究者注意到,迟子建在小说中还描绘了一种自然任性之爱,充溢着禅宗文化特有的空灵自由之美。

小说《黄鸡白酒》中的春春年少懵懂,本不知爱为何物,却在遇到马奔的瞬间,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并且就此托付终生。迟子建在小说中以叙述者的身份对春春的爱情做了这样一种阐释:“可见你爱什么样的人,只有遇见了才知道。”爱情在春春并不是预先设定好的系列准则的实现,而完全是一种无心之举。她爱得没有任何规划,混沌却又是如此自然天成,“事来而心始现”,爱无关乎利益的考量和世俗的算计,而只是明净之心在瞬间所感受到的灵魂触动。

迟子建在不少作品中将这种随性之爱写到了极致。比如《起舞》中的齐如云竟在起舞的沉醉中与陌生舞伴发生了性关系,并且有了儿子齐耶夫。人们对此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迟子建则安排齐耶夫为读者解释了齐如云:“母亲是爱父亲的,她的爱实在太奇特了,昙花一般盛开,顷刻凋零。”对齐如云来说,在那一刻,因为有爱,才有了身心的相融共舞,而舞曲结束,爱亦终止,则自此毫无挂念,齐如云的爱真诚绚烂却又是了无挂碍。同于齐如云,这篇小说里还写到了另一位爱得“随意”的女性人物:罗琴科娃。她的感情同样也是一任自我心性,一派天真,所以纵使她在齐耶夫和另一个小伙子之间摇摆不定,却又令人不能不觉其自然无邪。

不难看出,在表现这两个人物的时候,迟子建没有站在道德层面进行谴责,而是借此彰显了感情的自由之美。这种意味在《逆行精灵》中就表现得更加突出了,小说中写到了一个修长的鹅颈女人,她虽已为人妻,却一次次地背叛丈夫和不同的男人私会。迟子建在当中写到了一个戏剧化的片断,鹅颈女人对拖拉机手这同一个男人先是麦田里如痴如醉地缠绵,尔后却是鄙视和厌恶。原来,鹅颈女人的爱需要“特殊的天气和氛围”,她遵从的只是在特定时刻产生的内心感受,正是这种纵情任性,才使得她的感情世界变幻不定,恰似清风入林一般,自由随性而又无迹可寻。

以上所提到的女性人物在自我感情生活中都显现出了“缘心而动”的特点,她们听从自我内心顺应当下的情感状态,令爱剥离了诸多外在重负而走向了一种纯粹之境。这种一任自我本心的情感态度,就与禅宗顺应自然的情感追求有了相通之处,所谓“寻芳不觉醉流霞,依树沉眠日已斜”,至纯至爱至美往往正因无心无念而翩然而至。

三、泰然从容的处世态度

禅宗文化是一种生命哲学,追寻安定灵魂的人生智慧,“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如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碧岩录》第80则)。在禅宗看来,缠缚由心、一念心歇,宁静澄明的胸怀自可化解纷扰世事,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无门关》第19则)。

人活一世,总是会遭遇诸多磨难,迟子建小说中的许多女性人物都是如此。《起舞》中的齐如云生下黄头发、高鼻梁的齐耶夫之后,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让齐如云招来一片骂声,婚姻也因此终结。面对纷至沓来的污言秽语,齐如云在厂里“依然气定神凝地坐在缝纫机前,不惧女工们投向她的冰冷的目光,安心做着活计”。在家里,她恬淡地安排着母子俩的生活,严寒的冬日,她“会握着一杯茶,坐在壁炉前,一边续火,一边喝茶。屋子里洋溢着秸秆燃烧时散发的甜香气,齐耶夫在一旁快乐地玩耍”。“文革”时,齐如云又背上了苏修特务的嫌疑,前夫寄来打油诗调笑,齐如云不急不躁,反倒觉得前夫很是可爱,将打油诗珍藏起来。不论被他人如何对待,齐如云都是不恼不怒,她的内心真正是一片清净,无所谓诽谤迫害,才怨亲平等、无爱无嗔。“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刀割香涂,何苦何乐!”(《永嘉集》)

丢丢在《起舞》中是齐如云的儿媳,同时又是作为齐如云的精神继承人出现的。丈夫齐耶夫向她坦陈自己对婚姻的不忠,丢丢虽然心痛难言,却也坦然接受,她对齐耶夫这样说:“你现在愿意爱两个人,就爱吧!有一天你不想爱两个人了,那就爱一个!不管最后我是不是落到你手里的那个爱,我都爱你!”丢丢爱得是如此坦诚、清明,爱于她并不是一种交换或回报。不仅如此,接下来丢丢在拆迁中失去了挚爱的“半月楼”,还有自己的一条腿,变故一再迭起,丢丢却依然安之若素,拄着拐自如地穿行在市井巷道之中。同于丢丢,《白雪乌鸦》中的于晴秀也经历了人生突变。一场鼠疫,令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至爱的丈夫和儿子。但于晴秀并没有终日以泪洗面,而是依然繁忙地打点着自己的生活,安然而又充实。从这两位人物身上可以看到,纵使不幸忽降,她们却是无惧无畏,内心始终安详宁谧。不论风云如何变幻,她们自是岿然不动,自主自为地享受着自我人生。

以上女性人物的经历充分展现了命运的无常,却更确立了超越的“平常心”。因为“有了平常心,才有内心的质朴和内心的自由,才能在苦难面前不惊不怖”②。而禅宗正有所谓“平常心是道”,以平常心去应对世事的变迁,则 “日日是好日,风来树点头。九江烟霭里,月上谢家楼” (《颂古》卷32),人生处处得见美好。

综上所述,迟子建塑造这些女性人物形象是有其特定的禅宗文化基础的。这些表现了禅宗意趣的人物不仅为当代文学增加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形象系列,而且她们所昭示的平常又超越的生存状态无疑给读者营造出了一个理想化的精神家园,启示着读者以更加独立、从容的态度去应对自我现实生活,这种深沉的人文关怀色彩也许正是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保有永久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① 文能、迟子建:《畅饮“天河之水”》,《花城》1998年第1期。

② 刘再复:《第二人生的心灵走向——关于人生“反向努力”的思索》,《读书》2012年第5期。

作 者:陈丽,硕士,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文艺学、影视美学的教学与研究;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2级文艺学在读博士,从事文艺学、影视美学的教学与研究。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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