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破与三立
2013-04-29王兰
王兰
十年“文革”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传统文学视野一直是被批判、被否定的对象,特别在经历了“伤痕”和“反思”两大流派的深刻反思之后。但是,在宏大的“文革”背景下裹挟的个体青春记忆在不同的作家个体里却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回忆就像一张被美化的老照片,不管底色如何老旧,但是终将在浸染了血和泪的情感体验中焕发出五彩的光芒。作品《远村》就是如此。作家以淡淡的哀伤稀释掉了“文革”记忆中的血和痛,赋予了近代乡村一种原始生态的朴素美。它的主体是写实的,但是作家回溯性的记忆体验经常以浪漫化的笔触放大了其中的人性美,以至于我们忽略掉伦理和道德的约束,不由自主地感动起来。
一、三破:与命运、人性和现代文明的碰撞之美
《远村》的与众不同就在于回忆性的叙事角度。这种带有美化色彩的回忆性体验给予我们不一样的“文革”记忆。它本质上不是以揭丑为目的,不是以展示民俗性为出发点,而是在尽量淡化政治的基础上唱出了一曲哀婉凄美的乡村牧歌。这种陌生化的审美体验主要是通过三组矛盾的相互碰撞来体现的。
其一,杨万牛身份与命运的冲突。青春时代的杨万牛曾经和叶叶情投意合,但特殊的时代境遇导致他背井离乡,奔赴前线,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并获得了一系列象征荣誉的纪念章,同时也带着一双老寒腿和战争的伤疤复员回到远村。这样的杨万牛应该算是衣锦还乡,受人敬仰的。但是他并没有像他幸存的战友那样获得晋升,原因很简单:“如果提拔了你,谁来做吃的呢?”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看似很合理的理由。回到村子他也没有得到安身立命的基础。他如战前一样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甚至连普通的平民也不再是。父亲的去世,家的颓败,情人的失去、抚养兄弟等一连串的打击,促使他支撑起门户,苦熬苦挣。等到两个兄弟都娶了亲,另立起门户时,他的青春已经被消耗殆尽。最后杨万牛在“文革”结束后终于受到政府的礼遇和照顾,但是青春已逝,情人已死。这些迟来的幸福都已经无法弥补杨万牛内心的创伤。在故事的结尾处,当杨万牛只能放一群“小羊羔”聊以自慰,期待自己的新生时,我们读者感受到的却是一场时代悲剧下小人物的悲哀和无奈。杨万牛的个人悲剧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文革”时代的不公平待遇所误。但是在现实的境地里,作者有意忽略掉历史、战争因素对其的戏剧性影响,让杨万牛这个老革命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中,却丧失了一种反思和抗争的精神。在战火中为了让前线战士多吃一口,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柴米油盐。杨万牛曾经是有血性和骨气的。但是杨万牛身上的这种血性和骨气在回村后竟然轻易地被现实击溃,直至消失,导致战时和战后的杨万牛判若两人。这种冲突和对立实际是作者的一种妥协。人物身上这种性格发展是有些断裂的、是不完整的,但这种妥协实际上是作者对假恶丑的一种回避,它以现实的阻挠和困境来掩盖更深层面的对社会、政治和历史的思考,但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远村这种原始生存形态的存在。
其二,“狗性”与人性的冲突。作者有意回避政治,但是书写一个“文革”时代的故事,不可能绕开“文革”这个大的时代背景,政治因素还是不断地会干扰作家的叙述。全文关于政治意识最大的代表人物是来自县里的张副主任。杨万牛和叶叶为了盖新窑,私自大规模地购买了五凤岭的二十只羊,结果被查处批斗。对于批斗的进程作者仅用了不到一百字的反映人物内心纠结的描写来代替。但是批斗前作者有意详尽地描述了一段张副主任来“请”杨万牛开批斗会的情景。面对强大的政治压抑,人因为各种顾忌丧失掉抗争的勇气,但是狗却格外地英勇无敌。当杨万牛可怜巴巴地哀求张副主任,希望躲过这场劫难时,对方蛮横地拒绝了。头狗黑虎忽然来了灵性,大咬张副主任。虽然最后软弱的杨万牛还是屈从了那次批斗,但是狗的出现,就像超人降临一般挽救了主人作为人的尊严。在政治意识中被压抑的人性却在原生态的狗性前相形见绌,或者说扭曲的人性通过狗性得到了一定的伸展和释放。这种对立和冲突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反讽,也是作者对于强大的政治意识对人性压抑的一种迂回的批判。当然对政治的批判在作者的笔下只是一种点缀而不是核心。所以作者马上调和出另一个带有红色标签的人物——村支书杨二旦。这个来自民间的红色人物却体现出超越政治和功利的智慧,他不仅在杨万牛这等村民与张副主任之间起到一个调和的作用,而且他也在利用自己的能量来维护一方百姓的利益。正是他的照顾,杨万牛在张副主任的“报复性安排”中才得以安生,甚至后来一直是他在竭力照顾这个老革命。所以杨二旦的存在,更多地在验证来自民间的政治立场和群众智慧。
其三,传统陋俗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针对二男一女的婚姻格局,对于遵循一夫一妻制的现代文明而言,这是一种应被否定的陋俗。但是在作者笔下,故事的核心就是一女二男的情感纠葛。而且作者颇费周折千方百计地来论证它的合理性,并对其间的男女寄予深深的同情。在严酷的生存现实下,维系生命、繁衍生命成为头等大事。所以像一女共伺二夫的陋俗在促进子嗣繁衍的进程中反而具有合理性,并得到周围乡邻、作者的认同。杨万牛和叶叶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贫困,叶叶的哥哥娶不到媳妇,只能和妹妹叶叶一起与对方家的兄妹换亲,以丧失爱情的方式在有限的经济环境下力保血脉和家族的流传。同样的杨万牛也因为穷,单门独户也娶不上媳妇。为了解决叶叶家僧多粥少的困境,也为了解决自己的相思之苦,杨万牛、叶叶和四奎形成了一种畸形的婚姻关系和情爱关系。但在举国贫困,政治意识形态约束了经济和人性的自由发展时,正是这种畸形的情感关系见证了民间智慧在解决经济苦难时的自由,见证了原生态环境下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一种关怀,俨如回到群居时代。所以换亲也好,“拉边套”也好,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外来的援助被阻断时,最原始最朴素的一种生存观念冲破了传统伦理道德和现代文明的一切评判标准。它看似最丑陋的,但又是世上最美的一种关系。有什么比让自己的爱人幸福更能证明爱情的真谛呢?有什么能比牺牲自己让自己的爱人生活得好更伟大和无私呢?
《远村》之“远”在于人物性格、命运与现实的碰撞和冲突,而《远村》之美在于对当地风土民情的热爱,在于对生命力的讴歌和对大地之母的礼赞。如果前者是通过对立的侧面来圆满这种美的合理性,那么后者正是通过正面描绘来书写“文革”乡村那种苦涩中酿造甜蜜的现状。
二、三立:对自然、生命和大地母亲的赞歌
《远村》实际上是一部典型的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作者故意淡化了政治等宏大的叙事背景,而着眼于其间的人和事,着重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即使在极度贫瘠的物质现实环境中,我们仍然能够感受到真善美的正能量。
这种能量的释放首先是通过叙事时空的选择来实现的。文本中实际上隐含着三重时空:第一重时空是文本叙事的主体,即“文革”末期杨万牛退伍后的乡村生活。它以现实性的笔触勾画出生存压力下人性的压抑和贫苦的心灵世界,这是一幅残酷的、沉重的现实图景。食不果腹,生活极度贫困;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内心极度自卑和纠结。对于杨万牛这个处于生活底层的放羊户而言,他是一个非常态环境下极度压抑的卑微的小人物。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困境导致他谨小慎微、自卑敏感、个体意志极度压抑等状态。这种状态让人备感沉重;第二重时空是杨万牛的回忆时空,它代表着杨万牛和叶叶美好的过去。那时的山歌、那时的爱人、那时的风景……都是一种幸福和甜蜜的象征。如果说现实的主体是苦涩的灰色调,那么回忆中的历史时空便是一抹靓丽的黄色,成为灰色调的一种调剂和反驳。每当杨万牛的自尊受到强烈的刺激,抑或内心的苦闷达到极点时,回忆时空便再度出现,抚慰杨万牛千疮百孔的心灵。正是这种抚慰和调剂,让杨万牛瞬间找到了生活的动力,从而继续忍受生活的苦难,同时以男人强大的忍耐力去消化这种苦难;第三重时空是红色的,出现在文本的结尾。它和第二重时空一起试图调和文本的灰色情绪。但是这种一带而过的概述性的交代,反而有种狗尾续貂之嫌。貌似为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或者给予文本人物一个光明的未来,故意捏造的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它的空洞和苍白反倒让它的出现显得有些多余,但是作者的努力可想而知。它试图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挖掘人性本身至善至美的力量。
正是由于三重叙事时空的存在,从而让回忆时空成为一条独立的发展线索,显示出自身独特的美来。自然在作者的笔下,除了满目蜿蜒的山形以外,最有特色的是独具韵味的山西民歌。独特的风土民情却凝聚在这悠长的抒情的山歌中,这些山歌成为抒发内心本真的主要途径。既有至死不渝的爱情:“锅熬滚滚下上米,不想旁人光想你。端起饭碗想起你,泪蛋蛋跌在饭碗里。想你想你实想你泪蛋蛋好比连阴雨。”又有对苦难命运的写照:“三十三棵荞麦呀九十九道棱,不知妹妹呀有没有男人!东山上下雨呀西山上晴,妹妹乾好呀是人家的人。”更有直率坦诚的相思和挂念:“走你家大门瞭你家院,瞭不见妹妹心窝窝酸。豆荚荚开花一线牵,你家有俺们牵魂魂线!”……这些颇有韵律和节奏感的山歌为文本增添了独特的地方风味,同时也将人物的内在情思具象化,成为与叙事并行的另一条线索,从而构成一个套层结构,进一步丰富和延伸了文本叙事的张力和可读性。
《远村》之美还体现在对人物的刻画上。文本中的主人公除了杨万牛、叶叶以外,最令人难忘的还在于黑虎这条狗。黑虎不同于一般的狗,它更多地被作者寄予了某些人性的象征。黑虎作为头狗,令狼狐闻风丧胆,也为远村立下赫赫战功;黑虎在危难之际在自然万物的滋润下得以自救;黑虎得到黑妮儿的爱情并且完整地拥有了自己的爱人……黑虎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它的朝气蓬勃、不可阻挡、永不妥协都张扬了其最可贵的一面。它的庄严、威武、孤傲等都延续了杨万牛身上被现实击垮的灵性和个性,成为人性展示的另一种延伸。杨万牛对黑虎精神上的依赖,预示着人对自由、自尊、自主的健康生活形态的依赖以及持久的生命力必须以自由独立为基础。远村对于它的需要体现出它所代表的原始自由的生命形态的弥足珍贵,也反衬出“远村”这片土地能够孕育并适宜蓬勃生命力的成长。
《远村》不仅歌颂了男人身上的原始生命力,而且还歌颂了大地之母的宽容和伟大——如此贫瘠的土地却养育了一帮儿女。文本极力突出了母性的生殖力和生产力。而这个母性集中在叶叶身上。首先叶叶是个能生养的女人,而且身线丰美;其次最重要她是个能够包容的女人。一切苦难在她的周旋下尽被消化。叶叶与杨万牛、四奎两个男人的三角恋关系全由叶叶一个人维系着。叶叶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和母亲。她为了自己的哥哥,牺牲掉了自己的爱情;为了杨万牛——自己的爱人,她在苦难的浸润中处处陪着小心,照顾着丈夫的自尊,尽一切能量去温暖他;为了一帮孩子,她委曲求全,苦力支撑这个家……所以叶叶是一群人中的核心和主心骨。违反政策私家购买了五凤岭的二十只羊,这样的大事也得等叶叶点头才行;而叶叶更是杨万牛的一个寄托,没有她,杨万牛的生活就没有了生气和动力。所以叶叶死后,杨万牛俨如自己丢了魂一般。整个文本也因为她的死亡而显得缺乏生气,草草收尾。而叶叶自己,尽管命运的安排如同她自己所言的“九连锁”,却也依然踏实努力地生活,力图让两个男人的世界变得有声有色。她渴望生,追求生,“沙蓬菜开花无叶草,这一辈年轻没活好。有朝一日天睁眼,改朝换世活两天!”女性身上这种忍受苦难、融化苦难的坚韧,温暖男性的胸怀都让男人在女人面前黯然失色,让女人的生命显得格外的博大宽厚。虽然杨万牛为了让叶叶过得更好一点,忍辱打伙计“拉边套”,但是这一切最大的承受者仍然是叶叶。最后为了给杨万牛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子嗣,叶叶终于熬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滴血。叶叶将自己满腔的爱和身体奉献给了身边的两个男人和一群孩子,这也正是叶叶比杨万牛更令人感动的重要原因。
《远村》中的“文革”被淡化成一幕背景,乡村和乡村中的人们才是描绘的主体。《远村》之“远”,在于作者刻意回避政治因素,而让“远村”呈现出自由意志相对活跃的状态。而这种自由意志更多地体现在黑虎和叶叶身上。一个是雄性生命力的极端呈现;一个是大地之母——生命力的源泉。这一阴一阳共同酝酿出了一种具有力与爱的民间智慧。《远村》之美就在于这种民间智慧迸发出的原始生命力与个体命运的冲突、与现代文明的对立。在二者相互交锋和碰撞中,我们看到世上最朴素的一种生存形态,感受到了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情,并和作者一起重新回味一段甜蜜又感伤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