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驹 石中火 梦中身
2013-04-29陈莹
陈莹
摘 要:“人生如梦”是苏轼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在诗、文、词中反复吟咏的主题之一。同样,他也是一个擅长描写梦境的文人,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梦境出现的频率相当频繁。本文以苏轼的记梦词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他较有代表性的记梦作品进行文本分析,概括其记梦词独特的艺术风貌。而这种独特风貌,也是苏轼美学思想和人生观在词学方面的折射。
关键词:苏轼 人生如梦 记梦词 艺术风貌
“人生如梦”是苏轼词中反复咏叹的主题之一。苏词中使用“梦魂”、“梦回”、“梦断”等词的频率极高,如“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十五年间真梦里”,“万事到头皆是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等等,他认为人生是一场大梦,至死梦方被惊醒,而古今时空的整个历史,又是一场无限循环永不会苏醒的梦。在苏轼的人生体悟中,梦是永恒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无不如同梦境。他是一个很会做梦的人,也很擅长描写梦境,他经常在梦中得到奇句,梦醒后将之回味敷衍成诗词。苏轼的记梦词常常将梦境与现实紧密结合,营造出一种似梦非梦、朦胧虚幻的奇境,让人读之心醉神迷。
一、现实与虚幻相融合
与同样爱写梦境的李白、李贺不同,苏轼记梦词最主要的特点是现实与虚幻的完美融合。李白诗中记述的梦境狂放飘忽,他笔下的梦都是奔腾啸疾的,具有万钧气势,令人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场景变换之中,随他在天宫之上、山河之间进行一场又一场华丽的冒险。李贺诗中的梦幽怪瑰奇,他善用迥然不同于现实尘世的种种事物,以别出心裁的方式铸造瑰奇梦迷的虚幻世界,充满了虚幻迷离的神秘色彩。而苏轼的记梦词是最具有人间烟火气的,他的梦境往往与现实世界中的人、事、景、物紧密相关,几乎都是现实中曾经出现或者与现实生活极为逼近的场景,具有亲切感和人情味。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著名的悼亡词,上阕以“难忘”起始,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使时空感、沧桑感跃然纸上。“茫茫”是内心凄惶空茫的凄清寂寞,苏轼用一个“两”字轻而易举地沟通了自己与亡妻的关系,也与一般悼亡词的自抒其情区别开来。“不思量,自难忘”,作者用了最明白如话的语言,道出了人心中普适的情感体验,语短意深,最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接下来的两句说到亡妻独处墓中的凄凉无诉,然后设想两人相逢,“应不识”的“应”字道出了自己的情状,写满了自怜自伤和无奈沧桑。上阕全是实写对亡妻的无限相思,下阕笔锋一转,由思入梦,开始写幽梦还乡。梦中的亡妻是一个“小轩窗,正梳妆”的幽美剪影。两人相逢是全词的高潮,日思夜想,一朝梦里相聚,却只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久别重逢之下,无言相对的场景是真实场景和情感体验的写照。梦醒之后,回思梦境,念及亡妻,料亡妻独在孤坟“断肠处”,也应如自己一般心碎神伤,正是身在两地,情发一心。这首词虽是记梦,既有“幽梦”的空茫感,场景和感情又极为真实。以似曾相识的生活场景,反衬作者刻骨铭心的思念,极具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说:“就情境言,这是一首婉约词;就笔力、思力言,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首豪放词。”①
《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也是记梦词中现实与虚境完美融合的典范之作: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南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词的上阕全述梦境。首句的 “横截”二字把读者瞬间带入了作者的梦境,回到了小舟横江的黄州,“卧看”一句又宛若实景,跃然活画出一个卧于舟中、闲看两岸风景的诗人形象,这句虽写梦境,却全用实笔。“云间笑语”勾勒出了梦境的空灵和神秘感,使君与佳人在舟中?在云中?在楼中?一个风流使君的形象飘飘忽忽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至此梦境的痕迹已十分明显,营造出了缥缈凄婉的梦中虚境,江风之中,水云天际,红楼翠壁,余音袅袅,故友与佳人的形象在浩淼烟波中若隐若现。上阕的梦境将实景与虚境相结合,营造出既熟稔又陌生,既凄切又温存的情境,意境空灵幽渺,余味无穷。下阕写梦醒后的实景,“推枕惘然不见”,方觉故人旧景皆是一场梦寐,眼前只余一道空江,千里明月。梦中的江是“春江”,现实的江是“空江”, “春”“空”二字的不同属性写出了作者梦中及醒后的不同心境。作者随即想到了范蠡的传说,想象着故人也如范蠡一样,携着佳人扁舟浪游于江上,依然优游潇洒。“云梦南州,武昌南岸”,都是曾经与孝直交游的故地,思绪及此,想到故友也会如我一样,在他的梦中与我相会。如此妙思,古人在词话中已多有评及。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中曾说:“煞拍不说梦,偏说梦来见我,正是词笔高浑不犹人处。”②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道出了对故友的思念,尽管梦境虚幻,这种感情却弥足真实。
二、自身情感与梦中人物情感相融合
苏轼的记梦词中往往涉及到曾经熟悉的人物或情事,在描述梦境的过程中,他总是能将自身的情感体验与梦中人物的情感体验融合为一体,这样他的描写角度也从作者单一视角的自述,转变为作者与梦中人物的多视角情感互动。如上文所引的《江城子》,苏轼并没有像一般的悼亡词一样通篇只是自抒其情,他将自身的情感思想寄托在亡妻身上,通篇都是与亡妻感情的互动,既诉说自己的相思,又想象亡妻的凄凉,感情在一波三折的叙述中变得无比真实深刻。《水龙吟》的情感视角也是如此。上阕“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是作者对故友的思寄,下阕则想象故友如自己一样,在“多情梦里”来与自己相会,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和故友的感情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互动——梦境虽然虚幻,感情却是如此真实。
《永遇乐·燕子楼梦盼盼》是苏轼记梦词中别具一格的奇绝之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上阕先写燕子楼头的“清景无限”,明月当空,夜风细细,暗暗跳波的游鱼和默默滴露的圆荷,无论动静,都衬托着燕子楼的寂寂孤清。如此真实的场景,却在黯黯鼓声中被惊破。此时读者方才恍然,是梦耶?非梦耶?在交错的时空中,方才体味到作者刚才对燕子楼景物的一切描摹,都是以盼盼的视角,是作者与盼盼的情思互动。清景无限,佳人独宿的孤清寂寞,都显得婉转多思,入情入理,耐人寻味。
三、时空交错的婉曲结构
苏轼的记梦词经常是时空交错、虚实相生,不仅是梦境与梦醒在真实与虚幻中交错,也是过去与现在、未来的穿梭,从而编织营造出迷离梦幻的情境。在这一方面,苏轼借鉴了柳永词的典型结构,即先述现在情貌,再追忆往事,最后又回到现实,在现在—过去—现在的时光穿梭中透露隐约婉曲的心路历程。上文所引的三首记梦词都具有这个特征。
《江城子》的视角在“自己—对方”之间交错跳跃,在“聚—散”、“生—死”的强烈对比中展开,场景不断变换,感情的意脉却又萦回不断,一气贯穿。《水龙吟》的场景在“梦境—现实”中切换,似曾相识的梦中情境又引得作者思绪在“现在—过去”中交相辉映,场景与时空不断跳跃,但伏脉其中的是作者对故友深切的追思和怀念之情。《永遇乐》的结构更为复杂,上阕述梦全以盼盼口吻,似乎作者在梦中幻化成了独自凭栏的寂寞佳人,直至鼓声惊断了梦云,方觉茫茫深夜,佳人芳踪早已无处重寻,此刻方才行遍小园。此时写下的景致,才是真实的燕子楼夜景。对着空楼清景,作者的神思又飘至将来,在“现在—过去—将来”不断跳跃,想到了如今我在此凭吊佳人,若干年后又有何人于此处凭吊自己,发出了“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的辨证哲思。整个词境在真实与虚幻的空间变换中,又浸染了过去、现在、未来相交错的强烈时间感,也只有这样的结构,才足以承载作者因场景变幻而不断生发的敏锐感觉和哲思。
苏轼常常能以最明白如话的语言,把人生存于世间所能体会到的种种苦闷与矛盾,转化成自己独特的人生体悟和思考,并以高度概括性的精炼语言表现出来,表达出人生普适存在的思考和哲理,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是梦”等,直至今天,仍然能让读者感受到共鸣。
他的记梦词中频频表现出人生幻灭感,对他个人而言,人生便是一场至死方醒的大梦,而整个人类的历史则是一场永无觉醒期限的大梦,无处不是虚妄,这种强烈的虚幻意识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
但苏轼又是一个善于开解自我、超脱反省的人。既然人生的一切都是虚妄的,那么脱去了“一场大梦”“旧欢新怨”之后,又有什么支持着他从这种失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呢?他在《江子静字序》中说:“能得吾性而不失其在己,则何往而不适哉!”他是以自己对生命永恒的感悟,来超越人世间短暂的梦境的,他用“真吾”的自然本色来克服人生虚幻的意识。人生虽如他所说,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但他仍坚持 “且陶陶,乐尽天真”,“真”就是他在人生虚无意识笼罩中,仍能陶然自乐的开解之道。
① 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37页。
② 苏轼著,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