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的力比多转移历程
2013-04-29容旖旎
容旖旎
摘 要:《伤逝》是鲁迅“彷徨”时期的作品,自发表以来,研究者们从各种可能的角度、运用各种理论对其进行分析,不仅证明了它的多义性,更证明了它的艺术魅力。本文试图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分析涓生的精神变化。
关键词:《伤逝》 精神分析 力比多 鲁迅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为鲁迅“彷徨”时期的作品。对于它的内容及意义,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有不同的解读。贾振勇认为它的杰出之处正在于“一维的能指符号寓示着复杂多维的所指倾向,更在多维指向的永恒变动中,给人以长久的现代性审美体验。”{1}鲁迅作为最早接触到弗洛伊德学说的中国作家之一,其对精神分析的态度经历了新奇——冷峻——批评——借鉴——扬弃,后来的作品也陆续或隐或显地体现出精神分析的影子,解读他的作品,使用精神分析方法,或许有尝试的意义。
王宁《文学与精神分析学》中说到,根据弗洛伊德的描述及界定,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有着三重人格:伊底、自我和超我。后两者经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重人格。伊底即本我,就是产生原始的各种本能欲望冲动的地方,伊底常常被压抑在无意识深处,处于人格结构的最底层,因此一个人出现在他人面前的往往不是“本我”的形象,而是一个压抑了伊底、有着理智的自我,有时这种自我还带有不少“超我”的成分。而力比多是一种“性的能量”,即“饥饿能量”的一种形式,力比多欲望的满足至少有三种途径:通过心理结构中理智的力量(自我和超我)的调节来克服这种原欲,这在禁欲时代和传统文明占上风的国度里时常可见;像艺术家一样,将其转移到其他目标上,或升华为艺术形象和高雅的人类精神文化产品;将力比多欲望转移投射到异性对象上,有时当这种性欲得不到满足时,便会出现退却,力比多便再度被带回到自我中去。{2}
力比多是一种“性的能量”,而“性的能量”是一种本能的欲望冲动,也就是说,力比多属于一种“本我”,是常常被压抑在无意识深处的,通常不以本来面目示人,而是主要通过以上三种转移方式得到满足。以下我将通过分析涓生的三次力比多转移来尝试解读《伤逝》。
一、力比多的初次转移与本我的初次显现
涓生是一个感性、敏感、细腻、懦弱的男人,先是为了满足自身对爱情的精神需要及对女性的生理需要,不再受“寂静和空虚”之苦,极力劝服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打破了子君的顾虑,促使她“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样一句彻底的话。可子君不是一个真正的彻底的新青年,不然在涓生跟她高谈阔论时,她也不会只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在谈话中就可以发现,屋子里充满的只是“我的语声”,说明两人并不是热烈谈论的,这只是涓生对子君的“启蒙教育”。而且,“谈论”的范围就是男女平等,中心思想就是女子要为追求真爱勇敢走出家庭,“谈易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这些都是文学作家,如果说要启蒙子君的新思想,为什么不谈康德,不谈黑格尔?这个细节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可以解释为涓生的潜意识里想极力劝服子君出来跟自己同居,以满足自己的生理及心理需求。而子君是一个渴望借用新思想使自己获得恋爱、婚姻自由的女子,为了爱,在涓生的极力鼓动下,她勇于与家人决裂,仿佛自己已是真正的具有新思想的女子,怀着付出一切收获幸福的美好念想走出了家庭,与涓生在吉兆胡同安了家,由此开始了两人的“新生活之梦”。
涓生劝服子君走出家庭,与自己同居,从精神分析上说是能指力比多的欲望满足方式之三:将其投射到异性对象上。作为能指的主要一极,他首先对子君表白了,而子君的允许则使这两极成功交汇,产生所指。子君虽然是力比多投射的客体,可她同样是压抑着亢奋的原欲冲动的。此时两人受压抑的“本我”都跳出来,左右了“自我”,任由彼此力比多的发展,原欲冲动暂时取代了理智。
接着,两人过了一段“美好”的甜蜜生活。“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而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渗透进了爱情并逐渐成为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使两人都在为生计的奔忙中无暇顾及爱情的“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此即力比多在得到宣泄过后产生初次转移。
二、力比多的再次转移与自我的显现
从涓生遭解雇决意在家翻译作品后,力比多欲望的满足便渐由子君的身体及子君给他带来的身心满足感转移到了其他目标上,升华为精神文化产品,此即为力比多欲望满足途径之二。此时,本我逐渐消弭,自我开始显现,涓生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认为子君“没有先前那样幽静,善于体贴了”,两人在一起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谈论,而是“川流不息的吃饭”,涓生潜意识里已经产生了厌倦之意,认为“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见识也浅薄了起来,居然跟官太太为油鸡的事明争暗斗,并且不再看书,跟以前的她迥然不同。这些细节看似无足轻重,实则说明了涓生的性格:心思细腻、敏感、爱情中的幼稚。他发现子君不如恋爱时那般在听自己侃侃而谈时“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而是“声音听去却只是浮浮的”,“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都忘掉了”,因此在潜意识里产生不满,甚至表现出“一点怒色”。他不明白爱情与婚姻的差别,甚至从未思考过。但此时他的“自我”抑制着“本我”的显现,理智使他耐心地“费去五星期”“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接着,“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其实,在子君的眼里,他又何尝不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像以前一样热烈地跟她谈论,热切地盼望见到她,当她看起来不开心时也没有问过她,只是一味地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从而产生不满情绪。
这是力比多的另向满足,对子君生活上的不满、身体的熟悉导致爱的感觉的消失,于是他将心思放在了创造精神文化产品上。由此可见,这种转移同样是比较成功,并且卓有成效的。
三、力比多的退却与本我的再次显现
由于两人都没有工作,翻译的稿费又迟迟不来,两人的生活渐入窘境。“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佳馔”,“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而此时,涓生对子君的看法又增添了一笔:“只有子君很颓唐”“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想不到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她,沦落至此也是因为她,“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由此产生出“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的感慨。
后来,两人的摩擦越来越多,涓生在反思中逐渐觉得自己之前“太不冷静”,为爱做了冲动的决定,如今想来很是后悔。“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在浪费生命, 用已不存在的爱情埋葬自己的未来实为不值。至此,涓生从爱情的感性漩涡中回归理智,也可说是反思、反悔,潜意识里责怪起子君来,认为若不是她,自己也不会落得如此凄惶,而她居然同样给自己脸色看,这心中的“爱”便渐渐地由不满所代替了。涓生开始想退出,想办法使子君明白自己的心意:“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他认为只有与子君分开,才能结束这种痛苦不堪的生活,开始新的生活。这是能指的退却,他的“本我”又从无意识深处跑出来,他自私的本性甚至使他三番想到子君的死。而“本我”一重新显现,马上就被“自我”压制下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自我”与“本我”在这里产生了冲突。最后,他通过心理结构中理智力量的调节,克服了自己的原欲冲动,跟子君直接提出了分开的要求,不是商量,更不是请求。“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对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这次的转移无疑又是成功的,不久之后子君就如他所愿随父亲回了家。
而理智过后,涓生却感到“广大的空虚”和“死的寂静”,心里很沉重,后来听到子君的死,他就开始悔恨、悲哀起来,“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在悔恨过后,他说:“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这说明他没有也没打算要停留在过往及过往带来的伤痛与悔恨中,而是决定面对新的生活。
这里可以理解为力比多在经过两轮的转移过后的彻底退却,准备接受新的压抑,从而开始新一轮的力比多欲望转移。
四、结语
涓生一直都在努力使自己的意识由潜至显,由显而成为现实。他爱子君,渴望“读懂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于是竟作出自己都认为可笑的行为“单膝跪地”,以此表达自己热烈的爱与渴望,最终他如愿以偿。后来生活压力与性情的不合致使他潜意识里产生“分开”的想法,甚至几次“想到她的死”,希望以此达到自己的解脱。这是潜意识中的“本我”露出头角,紧接着,“自我”立即出来压制这种潜在意识,于是他“立刻自责,忏悔了”。随后,他禁不住“本我”想象带来的幻象——新的道路的开辟——而将自己的“真实”告诉了子君,子君不久之后便黯然离去,他的“本我”又一次战胜“自我”。虽然他觉得“自责,忏悔”“空虚寂寞”,却仍然选择“遗忘”,决意“要向着新的生路跨出第一步去”,他对生活又重新充满了希望,尽管这希望是带着苦涩、悔恨与寂寞的。至此,新生活之梦彻底幻灭。
文本以涓生的视角来行文,通过精神分析法对他的力比多原初欲望转移与“本我”、“自我”的分析,展现了这么一点:他都成功转移了自己的欲望。从一开始以急切的心怂恿子君跟自己同居,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原始欲望,到后来的生出不满、“费去五星期”告诉子君不要打扰自己的工作,是为了满足自己顺利翻译,再到最后的认为子君对自己已没有吸引力、如果分开生活自己就不会这么苦从而决绝提出分手,是为了满足自己过上轻松些的生活。力比多随着形势不同不断转移,不断满足着涓生的欲望。他每次都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成功将潜意识变为事实。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成功的案例,涓生连续三次成功转移了自己的力比多,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失败者,至少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并且在转移过程中备受煎熬。虽然每次的转移都是本我显现作出的决定,体现了他潜在的真实欲望,可他并不享受这个过程,每个决定之前他都经过了再三的考虑与思量、内心的挣扎与斗争,他很痛苦。这种痛苦来源于内心的能指倾向与外在的所指极度不协调,从而产生了分裂,造成这个悲剧。
文本的情感线索十分清晰:涓生由注重精神交流到发现物质基础的重要性,认为“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到最后皆归幻灭,这其中丰富的心理描写加上文本大篇幅(六十余个)的消极用词——苦闷、绝望、寂静、死灭、凄惨、悲哀、冷漠等——表现了主人公涓生凄苦复杂的内心世界,这都象征着梦境破灭后给他带来的痛苦。正如作者鲁迅所言:“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这个梦是“五四”时期新文化革命构筑的,同样是新文化革命毁灭的:社会欲新不新、欲旧不旧,导致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新青年成了具有复杂人格的人。因此,这个小家庭的悲剧实则象征着在革命中受了新思想洗礼的青年处于新旧交替的尴尬时代所产生的无法避免的悲剧。
而当我们跳出文本、审视作者,鲁迅在著文时也许并未想过要表达什么特定的意义,他只是想通过作品来宣泄一种情感、表达一种焦虑,他塑造的人物涓生有着丰富、矛盾的情感,到最后又归于绝望、没有出路(涓生最后去了哪里我们无从知道),鲁迅没有给涓生以出路,是因为他连自己也看不到出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鲁迅的创作过程可说是他的一种力比多的转移——创作精神文化产品。由此,涓生成为鲁迅精神的一种投射:看似忠于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改变悲剧的命运,由此产生一种焦虑的绝望。对于涓生我们无法得出“好人”或“坏人”的结论,他与子君都是受害者,在人性的考验中,彼此内心都在不断挣扎,无论如何奋斗都看不到前路。从鲁迅《呐喊》《彷徨》等著作中也可以发现类似涓生的这种分裂状态:大部分都是悲剧,且多为短篇(仅《阿Q正传》为中篇),作品中人物多半痛苦、彷徨,这说明了这种自我矛盾、由焦虑而致绝望、因绝望而更加焦虑的状态在当时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一种普遍现象,也可说是一种人的共性。如此,作者与文本中主人公的双重力比多转移,不仅拉近了叙述距离,更反映了一种彼时生存的无奈与彷徨。
{1} 王景科、李掖平、贾振勇:《中国现代文学专题研究十六讲》,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第166页。
{2} 王宁:《文学与精神分析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53页。
参考文献:
[1] 王景科,李掖平,贾振勇.中国现代文学专题研究十六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4(第1版).
[2] 王宁.文学与精神分析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第1版).
[3] 王宁.精神分析[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5(第1版).
[4] 陈安湖.当代鲁迅问题评论——陈安湖自选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第1版).
[5] 孙乃修.弗洛伊德与中国现代作家[M].台北:业强出版社,1995.5(初版).
[6] 陆扬.精神分析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12(第1版).
[7]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版).
[8] J.洛斯奈著,郑泰安译.精神分析入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7.3(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