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早无家”
2013-04-29张国功
张国功
一、世人谁识熊式一
去年初冬,身瘦衣单的陈子善先生翩然东来,到南昌青苑书店与读者分享由其推动出版的熊式一小说《天桥》中文本的阅读体会。书友会主题是:“世人谁识熊式一?”南昌是熊式一的家乡,在此情境中发此问难,颇为准确。如果深入了解熊式一的命运,难免有更多沉痛之感。
说其准确,是因为这道出了今天大陆读书界“世人不知熊式一”的尴尬。通过近年推出的《八十回忆》、《天桥》等书,我们大体可以勾勒出,生于一九○二年、逝于一九九一年的熊式一,一生几乎纵贯整个二十世纪。其“墙内开花墙外红”的生平,典型地代表了二十世纪上半叶去国知识分子这一边缘人群体的复杂遭际。熊式一早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英文科,一九三○年代在《小说月报》、《新月》等著名新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大量译作,包括英国大剧作家萧伯纳、巴蕾的剧作,哈代的小说等;出版了独幕喜剧《财神》等。徐志摩推崇他“对英美近代戏剧,很有造就”。熊式一本来可以受聘去武汉大学任教授,但“按照中华民国教育部严拟的蠢规定,我的资格绝不可以受聘为国内任何国立大学的正教授”(《八十回忆》)。像当年刘半农受刺激远赴法国留学镀金一样,“土鳖”熊式一在国内南北各大专院校担任九年教师、做了五个孩子的父亲之后,毅然万里投荒,于一九三二年底远渡重洋到英国深造,由熊式一变成Shih-I Hsiung,也由此开启了他在海外的双语写作。
概括地说,熊氏的海外写作,大体有两次高潮。一九三四年,在英国莎士比亚专家聂可尔(A.Nicoll)教授等人的鼓励下,他将中国妇孺皆知的王宝钏故事剧《红鬃烈马》,按照西方文化习惯对戏剧内容、主题和戏剧形式进行适应性改写而成英文话剧《王宝川》。剧作由英国麦勋书局出版,一时洛阳纸贵。由其亲自导演的同名话剧,连演三年九百多场而不衰,玛丽皇后携儿媳和孙女( 即伊丽莎白女王)八次亲临观看,外交大臣以及各国使节陪同;当年的英国各家报纸或称其为“小名著”、“一本精巧雅致的书”、“一本可用以馈赠特殊人物的好书”,或将其喻为 “争艳怒放的花朵”、“轻盈的蝴蝶羽翅”、“妙不可言的日落”、“清新的草上露珠”等。评论家则认为《王宝川》“具有一种精湛文化的标志”,其作者为丰富英语文学作出了贡献。跨海到纽约百老汇上演,美国剧坛也为之轰动,上演一百零五场,罗斯福总统夫人亲自接见作者并合影留念。此剧还在七个国家用四种不同语言巡演,可谓开华人在西方戏剧界成功之先河。该剧甚至入选英国中学教材。英国著名戏剧研究专家、《中国戏剧史》作者杜维廉(William Dolby) 教授说,他中学一年级时所用英文教材就是《王宝川》,“看后留下深刻印象”(朱伟明:《英国学者杜维廉教授访谈录》,《文学遗产》2005年第 3期)。不久,熊式一又将《西厢记》译成英文出版。抗战前夕,像许多共赴国难的文人一样,归国的熊式一与宋庆龄、郭沫若等一同被推举为上海文人战地工作团主席团成员。但在“七七事变”后又肩负宣传抗日的使命重返英伦,再次进入英语写作的兴奋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熊式一在英国出版了皆以中国近代历史为背景的英文话剧《大学教授》(1939)、长篇小说《天桥》(1943)。尤其是《天桥》,英国大文豪H.G.威尔斯誉之为“比任何关于目前中国趋势的论著式报告更启发的小说”,“是一幅完整的、动人心弦的、呼之欲出的画图,描述一个大国家的革命过程”(转引自《〈天桥〉中文版序》)。一九四五年秋,作为江西同乡的史学家陈寅恪应英国皇家学会和牛津大学之约,到英伦治疗目疾,获赠《天桥》,羁旅天涯、异乡寂寞之中听读消遣,感慨不已,先后题赠二绝句和一首七律。其绝句之一云:“海外林熊各擅场,卢前王后费评量。北都旧俗非吾识,爱听天桥话故乡。”虽然说有同乡情谊这层特殊关系,使陈先生不喜“北都旧俗”而“爱听天桥话故乡”并大力揄扬,但《天桥》当时在海外确实影响广泛。小说在伦敦首印后三年间即再版十次,被译成法、德、西班牙、瑞典、捷克、荷兰等多种文字,畅销欧美,将它与林语堂英文名著《京华烟云》并置为“卢前王后”,洵非客套虚誉。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与林语堂及其《京华烟云》等早已为文学界所耳熟能详不同,即使询之现代文学研究者及江西文化界,对熊式一也多茫然不知,犹如失踪于洞的历史风尘之中。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大陆历经抗战、内战、新中国成立及此后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等,而熊式一辗转欧美、南洋、香港,先后供职于英国剑桥大学、新加坡南洋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以及加拿大圣诺伦斯大学,并于一九六三年移居香港创办清华书院,于一九八二年退休。尽管一九八八年终于重履北京叶落归根,但他的著作在大陆几乎湮没无闻。即使以江西籍作家为论述对象的《江西文学史》(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5年),也未见其名著录。其散篇“八十回忆”系列文章,发表在《香港文学》杂志上,大陆读者长期未能得见,直到此次以单行本结集出版。译本满天下的《天桥》,则直到英文本出版近二十年后的一九六○年,熊式一用中文译写,才由香港高原出版社出版,一九六七年又由台湾正中书局出版。而按照陈子善的考证,迄今为止的各种香港文学史,都未提及《天桥》,唯独《香港文学书目》给予其一席之地,认为这部小说“无论写人写事都写得活泼风趣,破除成见”,“想写出中国和西方的真貌,而不欲互视对方为稀奇古怪的国家和民族”。直至去年适逢作者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前夕,其中译本才翩然回归大陆——说来未免太过姗姗来迟。
近年来,“流散写作”(Diaspora writing)成为全球化时代后殖民与文化研究的热门话题,尤其关注流散写作者民族和文化身份认同这一中心问题。简单说,“流散”意指与某种文化中心疏离、边缘化的处境、状态或人群。从二十世纪初华工、商贩移民,到抗战和国共内战前后的移民潮,再到改革开放后的新移民,在外部势力进逼、传统社会结构瓦解、人文历史脱序的命运中,一个多世纪以来,华人移民仿如历史的碎片,一次次流散于四方,也一次次承受着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总的来说,中国移民的身份焦虑受民族文化整体危机难以克服的决定性影响,其流散便具有生活价值全盘失落的潜在意义。”(钱超英《流散文学与身份研究》,《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2期)流散的命运给写作者带来了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恰如有着流散经历的赛义德在《流亡的反思》中所说,“流亡令人不可思议地使你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永远也无法克服的。”因此,流散作家的作品中往往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心理表达:“一方面,他们出于对自己祖国的某些不尽人意之处感到不满甚至痛恨,希望在异国他乡找到心灵的寄托;另一方面,由于其本国或本民族的文化根基难以动摇,他们又很难与自己所定居并生活在其中的民族国家的文化和社会习俗相融合,因而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召唤出来,使之游离于作品的字里行间。”(王宁《流散文学与文化身份认同》,《社会科学》2006年第11期)
“每惭父老说微功,偶抚创痕涕泪中。合眼乡关推不去,西风到处有哀鸿。”(蒋彝《却忆九江》)对于承受着文化认同危机的流散写作者来说,一方面是被故国放逐的怨恨,一方面却在情感上有着无尽的乡愁,在理性上更有着为被强势异国误解、丑化的祖国真诚辩护、努力正名的深层诉求。熊式一在《大学教授》一书的序言中总结创作经历时说,当年写《王宝川》只是试试自己卖文能否糊口;译《西厢记》则是宣传中国文化;至创作《大学教授》与《天桥》,则“完全出于爱国热忱”。改变、纠正西方主流对中国人的错误观念,让西方公众对中国现代的社会状况有客观的了解,这种今天看来近于宣传式的写作,成为熊式一的自觉追求。一九三九年,他在《大学教授》剧本长长的后记中,明确指出此剧的目的是促成“西方人既然已经看见过中国旧舞台及其他旧的一方面之后,也可以看看我国现代的一鳞半爪,我们的新话剧、新生活”。他愤慨地批评说:“自从欧洲的冒险人士到过那个远在天边的中国以来,一班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写作家,以之为他们乱造谣言的最理想根据地。它真在千万里之外,你随便瞎说八道地捏造任何荒谬绝伦的事情,说它经常发生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安安心心相信,绝对没有人会指出你的破绽。”而普通的欧美人,则大都认为中国人“多半是心地阴险的怪物,差不多随时可以运用魔术”;不仅外表如眼睛半开半闭、齿若獠牙、脑后长辫、指甲如鸟爪,而且,“他最痛苦也好,最快乐也好,他总是脸上无一点表情,永远仿若无事”。因为这种怪异的印象,西方的恐怖剧本与神秘荒诞剧的作者,总是把不近人情的角色当作中国典型人物。如好莱坞的恐怖片,“最可怕的杀手,大都是吸鸦片的中国人。写戏本,或是制作影片,其中唯一的中国人,便是其中的主要歹角,未免不尽人情”。在社交场合,主人总是对熊式一抱歉说没有为他准备好鸦片烟。见到熊夫人,大家关注的焦点一定是她的脚——结果每个人都免不了因看不到小脚而失望之至。无论熊式一怎么解释,西方人也不相信,而认定熊氏夫妇过于洋化了,算不上是典型的中国人。熊式一还痛心地记述了他偶然在一本地理教科书中看到有关中国人的胡言乱语——该书竟称中国人因为崇拜古物,所以好吃腐烂的臭鱼。这种荒谬绝伦的观念在西方人心中根深蒂固。更不幸者,“西方知道我们中国的时代太不巧了”。鸦片战争、义和团、颟顸的满清政府,袁世凯恢复帝制,以及北洋军阀、国民党时代的战乱,此后近一世纪,国是日非,鱼烂河决,更让西方人对中国印象极差。种种耳闻目睹,使饱受刺激的熊式一下决心要纠正被扭曲了的中国人形象。在香港高原版《天桥》序中,熊式一亦作出类似自述,“我从前觉得西洋出版关于中国的东西,不外两种人写的:一种是曾经到过中国一两个星期,甚至四五十年,或终生生长在中国的洋人——商贾、退职官员或教士——统称之为‘支那通,一种是可以用英文写点东西的中国人。后者是少而又少,前者则比比皆是。他们共同的目的,无非是把中国说成一个稀奇古怪的国家,把中国人写成了荒谬绝伦的民族,好来骗骗外国读者的钱。所以这种书中,不是有许多杀头、缠足、抽鸦片烟、街头乞丐等的插图,便是大谈特谈这一类的事。”正是抱着这种为改变旧中国病态形象的偏见这种目的,他不仅在英美讲演时,“总是告诉他们现在中国人大多数都不抽大烟,不缠足,不留长辫儿,不蓄妾,不杀头”,更“决定了要写一本以历史事实、社会背景为重的小说,把中国人表现得入情入理,大家都是完完全全有理性的动物,虽然其中有智有愚,有贤有不肖的,这也和世界各国的人一样”。为了让西方读者感觉可信,他甚至特意将“真爱中国,真是好人”的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安排为小说中的洋主角,将他与另一位心胸狭窄的传教士对比。此种为改变迎合外国人病态的好奇心而丑化中国人的书写、让外人理性认识中国的做法,可谓用心良苦。
蒋彝在海外读了诸多关于中国的游记,书中记载让他十分愤怒不平——那些外国作者描写中国,不是女人裹小脚,就是男人抽大烟,以及乞丐、苦力等社会病态。作家们是为了把不健康的好奇心理渗入读者的心,出版商则为了畅销赚钱。这些书在英国人心中塑造的中国形象是落后、愚昧、低能。他决心撰写游记,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来写英国,但是他要求自己做一个公正的作家,要从各色各样的人们当中寻找他们的共同点,而不是追求他们的差异和怪癖。在这种心理推动下,他完成了《湖区画记》、《伦敦杂碎》等十三册画记,而冠以“哑行者丛书”之名。时人不明书名用意,实则“哑行者”即表明他被迫抛妻别子,远走异邦,犹如一个游方和尚,有言无处发,有冤无处诉,形同哑巴——说的是一己之处境,又何尝不是濒于“开除球籍”的近现代中国无声喑哑命运之文化寓言!
“名列仙班目失明,结因兹土待来生。把君此卷且归去,何限天涯祖国情。”(陈寅恪赠熊式一绝句之二)即使因种种屈辱与不快而被迫离乡去国,但“何限天涯祖国情”一语,足以用来概括流散写作者的深层追求。身虽早为他乡之客,故国山河却无时不在梦中,这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永远无法根除的家国情怀。
四、旧时王谢早无家
陈寅恪先生赠熊式一七律说:“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伽卢百感加。故国华胥宁有梦,旧时王谢早无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此诗题目极长,为《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著英文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叙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巷故事自况也》。诗题所记,为一九○二年事。当时陈寅恪随兄长陈师曾游学日本路过上海,遇到支持中国变法的传教士李提摩太,李用华语对陈氏兄弟说:“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虽说陈寅恪“非敢以乌衣巷故事自况”,不愿自夸世家身份,但如其挚友吴宓先生所说:“先生一家三世,宓夙敬佩,尊之为中国近世之模范人家。盖右铭公(陈宝箴——引者注)受知于曾文正(曾国藩——引者注),为维新事业之前导及中心人物,而又深湛中国礼教,德行具有根本;故谋国施政,忠而不私,知通知变而不夸诬矜噪,为晚清大吏中之麟凤。先生父子,秉清纯之门风,学问识解,惟取其上;而无锦衣纨绔之习,所谓‘文化之贵族。非富贵人之骄奢荒淫。……故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道教所托命者也。”(《读散原精舍诗笔记》)作为贵胄史家,陈寅恪深信家族是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传承的重要渠道:“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堕者,固由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崔浩与寇谦之》)《天桥》曾述及戊戌政变旧事。陈氏之祖湖南巡抚陈宝箴、父吏部主事陈三立在政变时都遭以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因此,天桥旧话,在世家子弟陈寅恪读来,不仅是纸上小说家言,实则恍如自家前尘旧梦,因此油然生出“故国华胥宁有梦,旧时王谢早无家”之叹。一九七二年,蒋彝到香港大学讲学时,遥望一河之隔的罗湖对岸,曾写下两首竹枝词:“年年海外说还乡,未到乡前港已香。遥望白云依旧是,白云下有蒋家庄。”“贾公车我到罗湖,文锦渡头口直呼。不见神州四十载,神州记得哑夫无?”
“万里投荒已自哀,高秋寓目更徘徊。”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历经不堪回首的流散命运,当年“神州记得哑夫无”这种近乡情怯式的自我探询也罢,今天“世人谁识熊式一”的后辈沉痛反问也罢,当中国人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政治纷争,渡尽劫波,在故国家园同入梦、中华文化血脉相连的感召下重新携手亲近时,给了饱尝离乱的后死者些许温暖,给了本为一家的中华儿女无限安慰——尽管已经迟到多年!只是,“旧时王谢早无家”,历经半个世纪的无情摧折,风景不殊,而多少有山河之异。
在读书会上,我挚请熊式一家人为迟归故土的《天桥》与《八十回忆》签名留念。熊式一侄子大熊伟署下“南昌熊伟”,而嫡孙小熊伟则用书写流丽的英文签名,两代人称得上中西合璧;而偶然重名命运之背后,却隐含着两代人在特殊岁月的身世沧桑。遥想一些赣地先贤的人生境遇,以及江右诸多世家大族在近现代风流云散、斯文不再的命运,我还是禁不住一声太息——为这无情的政治,为这有情的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