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红
2013-04-29陈柳金
陈柳金
鱼肚白撕开了刘惠的又一个白天,她是痛醒的。牛力勤张着个嘴把呼噜打得山响,呼出的气夹带着昨晚的泡面味,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怪味儿,从深不可测的山洞里溢出来。刘惠头胀胸闷,侧了个身,下体又像被蟒蛇咬了一口,剧痛难忍。感觉蛇信子在杂草丛里乱窜,她赶紧拿了包卫生巾,推开门,天际一片霞光,红了楼群,红了街市。
这城市,咋跟俺约好了似的,都来大姨妈了。刘惠边忍痛急走边怪诞地想,其实她是不想大姨妈来的,虽是多年的亲戚,挂念到了骨子里,每个月造访一次,仿佛铁了心要提醒你是个未闭关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就得欢迎大姨妈。刘惠早两年就不欢迎了,巴不得她半路上被车撞个脑残,而她却头脑清醒着呢,摸着黑还找到家门口。
刘惠曾没好气地埋怨牛力勤牛卵大而无用,把他惹恼了,干那事就以德报怨,往良田里播谷种,但种子没见着阳光便浮出了水面。刘惠就跟他怄气,你说你成天吃的啥口粮,人家的猫啊狗啊还有火腿肠吃,你就吃泡面稀粥,还不把种子泡烂?牛力勤自然知道营养的重要,便时不时买些鸽子、牛腩、狗肉。本来牛力勤对这事就天生亢奋,吃了壮阳的东西更是躁动得不行,每晚要来事,弄得他们的“房子”当街颤动。牛力勤自我揶揄,俺们也学明星玩“车震”。但还是怕“曝光”,他们往往选择深夜,或把“房子”开到僻静处。但刘惠的肚子仍没动静,都结婚三年了,“车震”无数次,土松了几层,仍不见种子冒芽。昨晚吃了狗肉下泡面,牛力勤可得劲了,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身汗水油渍麻亮,发出雄性的光泽。刘惠侧脸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默念着“送子菩萨保佑,俺省了泡面钱给您烧高香”。
然而今晨醒来,大姨妈还是如期造访了,那地方火辣辣地疼,刘惠便烦躁得很,心里老响着一只蝉,要把这四月天聒噪成一锅烂粥。她紧赶慢走推开公共厕所的门,猩红的蛇信子已伸到了胯内,一抹一贴,就把大姨妈安顿好了。半推出的玻璃窗斜映着火烧似的红霞,把斑驳的墙烘得白里透红。几位晨练的老妇人走进厕所,哼哧着,喜气着,说什么“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刘惠没往心上去,倒是听出这些老人打心眼里是喜欢红霞的,身体告别红霞多年了,却还惦记着它赶着潮水来荡涤一身老疙瘩肉。
哼哧声粗重起来,她感到恶心,急急走了出去,却看到几辆铲车披了红绸似的开向拆迁房,突突突,哒哒哒,铆足了劲。这城市的大姨妈来了,城市的心便躁动了,斜刺里开来铲车,这拆迁房很快便将碾成尘土,竹笋冒土一样耸起一幢幢高档住宅楼。
刘惠忽一阵悲凉,这城市生孩子要比俺生孩子快多了,俺苦等了三年还是平地,这城市一年半载就能起高楼,还高得让你把脖子抻成长颈鹿。
她拉开门,牛力勤还把呼噜打得牛逼哄哄。她用力一拧耳朵,牛力勤翻了个身,发出一声牛吼,还想继续睡,被刘惠捏住鼻子,他猛睁开眼。
咋地嘛?
要地震了!
地震好啊,能分个安居房!
做白日梦吧,还不快走,这里要拆了!
轰隆一声,十来米远的拆迁房在铲车的铁爪下豁开一个大口,砖石哗啦掉落,扬起一片灰尘。牛力勤忙穿衣,刘惠手忙脚乱地收起晾在路边的衣物,一股脑塞进“房”里。牛力勤拧着火,“房子”便朝一個未知的方向移动。
两人在“房”里争执着。牛力勤要开到下一条街的城中村去,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意。刘惠不同意,那鬼地方没公共厕所,拉撒不成,还叫人活不?俺们就开到这个住宅区的东面,那不是有个露天舞场吗,舞场旁边有个小厕所。牛力勤还睡眼惺忪,那地方晚上不吵死了吗,睡觉不成,还叫人活不?刘惠正想争辩,感觉蛇信子在胯内蠕动,这次咋恁多?她嚷起来,你大姨妈来了,还叫人活不?快到露天舞场!
“房子”就这样遂了刘惠的愿。
南方的天,才交四月便被鸣蝉吵翻了。摆摊的在树下强打精神,行人三三两两从摊前走过,见脚步没逗留的意思,索性打起盹来。而牛力勤,昨晚掏空了身体,也架不住耷拉的眼皮,仰躺着睡“回魂觉”。手机就是这时响起的,蝈唧蝈唧,蛐蛐一叫,他就一激灵醒了。果真,生意上门了!他一伸脚,就踩到了街边。刘惠在树下煲粥,黑不溜秋的铝锅架在两个侧卧的火砖上,柴火噼啪作响,白色的蒸气扭着腰肢,好像很不习惯在这大街上当众跳舞,扭扭捏捏。
来生意了,不能让客人等俺们,快!
刘惠酱红的脸颊上落了些烟灰,满脸烟火气。
猴急啥?天下大事,吃饭第一。要不早发财了,还窝在这小四轮里?
话虽这样说,刘惠还是抽了燃得正旺的柴棵,在树下的黑泥上一扑打,火便灭了,剩了白烟无力晃荡。刘惠把几根没烧完的柴棵全丢进小四轮的尾箱。牛力勤递过来两只碗,盛了,半生不熟的粥就着榨菜吃得呼啦啦响,烫得牛力勤直咧嘴。
仅几分钟,早餐就解决了,两人的嘴巴都火烧火燎的。牛力勤催得紧,刘惠嘴里的那口粥还没咽下,人便上了车。车顶挂着“专业补漏”招牌的小四轮已突突突地开出一丈远,刘惠忽想起那口铝锅忘了拿,叫牛力勤掉头。牛力勤却挂到了五挡,车没命地飞跑。不就一口破锅吗,值几个钱?等做了这笔生意,买十口锅的钱都有。顾客就是上帝,上帝一发怒,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在生意上,牛力勤从来不依着刘惠。凭这点,刘惠还是觉得他蛮敬业的,就像晚上干那事,你说不要了他还煤矿工人一样猛挖。
在一个花园小区的顶层,牛力勤夫妇亮出了他们的专业,把天花板渗水问题处理得严丝合缝。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眼侵入乌云,稀里哗啦便下起了雨。牛力勤说,昨晚的广播还说今天晴,现在这天气预报也成了小商贩的秤杆,没个准!刘惠想起早上公共厕所里老妇人说的“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便对她们有了几分敬意。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赶趟儿似的要为主人验收工程,主人显然是满意的,叫他们到客厅喝茶。他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牛力勤前脚刚迈出,就被刘惠扯住了衣角,他马上便会意了,喝了人家的嘴短,俺们不能给他留下砍价的借口。牛力勤忙说,老板,不了,还有生意等着呢!
客厅可真大,有十几二十个小四轮那么大吧,墙正中挂着个液晶电视,也大,像电影。屏幕上闪现“蜗居”两字,主人从桌面上厚厚的一沓钱里数出三张人头像,说,二十元甭找了!牛力勤正盯着电视,没反应过来,刘惠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牛力勤接过钱,忙不迭地说,谢谢老板,以后房子漏了还叫俺!马上意识到说错话了,改口道,老板,很愿意为您服务!脚仍杵着,没有要走的意思。衣角又往后被扯了一下,牛力勤这才挪动脚步。
冒着雨钻进小四轮,衣服濡湿了一大片,刘惠说,这老板可大方了,多给的二十元正好够俺们到旅馆冲凉,昨晚没冲……
牛力勤早拧开了那台俩巴掌大的黑白电视,正播放着电视剧《蜗居》。他说,这电视是专为俺们拍的,俺们都在车里蜗居三年了!
刘惠气不打一处来,窝囊,这辈子都得跟你在车里蜗居下去了!
牛力勤愤愤地说,赶明儿买彩票中个一千万,俺到上海给你买套大房,俺就成了宋思明,你就是海藻。
刘惠嗤了一声。
雨射在車棚上,头顶全是炒黄豆的声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两人再没有了声响,呆若木鸡地听着这与梦想极不和谐的噪音。回到露天舞场附近的街边,那口铝锅不知被哪个狗日的踢翻,倒扣在污浊的下水道里,被雨水溅成了乌贼。刘惠的胃一阵抽搐,稀里哗啦,早上的粥吐了一地,还把酸水都呕了出来。午饭没法做了,牛力勤拉她就奔对面的小饭店,美美地嘬了一顿。
刘惠心有不甘,撑着把破伞从下水道里捡起那口铝锅,拿去露天舞场的厕所用钢丝球擦了又擦,但凑到鼻前一闻,总还有一股子怪味,胃又条件反射似的捣腾。
雨停了,太阳要弥补上午的遗憾似的,蓄了劲把光和热铺天盖地洒下,窝在小四轮里打盹的牛力勤夫妇被热浪逼了出来,同时逼出的,还有体内的一汪泉水。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去露天舞场,撒了个痛快。走出厕所时,蝈唧蝈唧,牛力勤腰间的蛐蛐又响了,一接听,双眉拧成了倒八字。
钻进小四轮,却不见刘惠。踅回去,刘惠软塌塌地坐在露天舞场的水泥凳上,头靠椅背,眼睛紧闭,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
咋地啦?
牛力勤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烫!
赶紧看医生,准是被雨淋的……
吃个康泰克,睡一下就好了。
刘惠坚决不去诊所,那是宰人不眨眼的屠场,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专吸俺们的血,还不被吸成白萝卜干?说不定今天上午挣的三百元全搭上了还不够。何况在她看来,这样的感冒算不得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多少年来她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吃了个康泰克,她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小四轮里,下体一直疼,现在更是疼得胀满,热倒不觉得,反而有要盖被子的欲望。嘴嗫嚅了一下,牛力勤把油迹斑斑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股馊味钻进鼻。他实在热得受不了,拉开车门,半敞着,想让一丝凉风进来。其实街上的风也受不了烈日的炙烤和拥抱,四处躲闪,碰到哪都是一阵热吻。牛力勤索性走下车,把门拉紧,然后又反方向一拉,留出一道缝。自顾抽出一支大前门,拧火点燃,劣质烟雾就笼罩了这个七尺男人。
一阵猛吸,心早蹦回六百公里外的老家。刚才接到村长的电话,高速公路从俺们村前经过,测量队进村了,得征一大片地,你家的自留地全得征,明天得赶回来丈量土地,签了合同就能补偿一笔钱!说到钱,牛力勤的心骨碌碌动,俺在这城里人不人鬼不鬼地干,还不就是缺银票?有了钱,俺们就不用蜗居小四轮,也不用吃路边饭遭人冷眼了。如果补偿高,说不定还能买套两居室的二手房,要客厅有客厅,要厨房有厨房,要厕所有厕所。俺们在主人房干那事,还不飞到云彩上飘飘欲仙?俺牛力勤多牛掰,迟早能生个崽,俺就给他起名叫牛思明。俺今生做不了宋思明,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让俺牛家牛气一回!
但他又转念一想,要是补偿款忒少咋办?俺的自留地是留着建房的,俺在老家还住着几百年前的老祖屋呐。俺跟刘惠早想好了,再苦干几年,要是在这城里买不起房,俺们就回老家盖个三层楼,要天有天,要地有地,在底楼开间日杂店,下半辈子也就有着落了。但要是地征了,到手的钱忒少,俺们不就薄刀切葱——两头落空了吗?
他狠着劲抽,热风把烟雾撩拨得像无头苍蝇,满街上打滚。
一小时后,刘惠醒了过来,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用手一抹,手像刚从油缸里捞出来,油光发亮,却腥臭难闻。绵软无力地撑坐着,才发现汗水已濡湿了背上的衣服,她喊牛力勤,目光四处巡睃也没见着。便硬撑着蠕移灌了铅似的脚,从车后座的蛇皮袋里掏出一件上衣,拉紧门,窸窸窣窣地把上衣换了。门拉开时,却碰着那个摆摊男人的目光,眼里涌出一股热浪,要烫伤她似的,她猛一躲闪,铆足了劲抬脚下车。
喉咙像着了火一样难受,车上的热水瓶早空了,她拖沓着脚步去了露天舞场那个肮脏的厕所。下体的蛇信子又好像四处窜,一撸起裤管,蛇信子已变成八爪鱼,胡搅蛮缠地爬满腿。又换了一个,今天已用去三个,她有点心疼了,这次咋恁多?拧开水龙头,两手捧了一捧水,咕噜咽下去,水便浇灭了喉咙里的火炭,看露天舞场的水泥凳就不再像来时那样忽远忽近了。她的眼调准了焦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感冒就是从这张水泥凳上开始的,她心怀怨怼地坐上去,要把晦气压住,叫感冒还从这水泥凳上终结。她靠着椅背,仰起头,看到清晨的红霞早不知去向,惨白的雾霾顽固地占据了天空,就像自己失血的脸。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到街边的磁卡电话亭前。
干嘛去了?不见鬼影!
买车票,想甩掉俺啊?
啥……高速路……征地……
牛力勤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没办法,村长催得紧,今晚俺就得回,明天才赶得及签合同。
还是俺回吧,你得留下来,生意不能让人家抢了去!
你不是感冒吗,车上得熬八个钟,受不了的!
俺坐的是大巴,比你这小四轮强一百倍了,有彩电,还有厕所。
上面感冒,下面大姨妈,就怕你吃不消。
是你晚上吃不消吧,就是俺在,俺同意大姨妈还不同意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延伸在刘惠脚下的是一条六百多公里的漫漫长夜路。
算是犒劳,还是欢送?抑或弥补身体的亏空?牛力勤又拉着刘惠去了中午那间小饭店。在他们的用餐史上,从没有接连两顿下馆子的记录,哪怕一顿,也是碰到天公不作美或下工太晚的缘故。在刘惠的账簿上,下馆子一顿的饭钱,自己差不多能做十顿了,这不明摆着糟蹋吗?俺拼死拼活地挣钱,指缝不抠着点,还不白搭了。
到了店门口,刘惠的脚便踟蹰了。牛力勤说,六百公里啊,八个钟头啊,与这些数字比起来,几十块钱算个鸟!再说,那铝锅还沾着下水道的味道,做出来的饭你咽得下?被他这样一说,刘惠的脚便果断地进了店。
乌鸡炖盅、辣椒牛肉、黄鳝韭菜、虾仁蒜薹……全是补血固肾的东西,牛力勤另外还要了啤酒。刘惠吃得泪花儿打转,力勤,这些天你一个人,万不能这样海吃海喝啊!牛力勤也心疼钱,但他潜意识里认为钱像水一样,是流动的,你不用出去,水就不会漫进来,用出去的是水,流进来的才是钱!这就是来自牛力勤这个底层民工的草根财经理论。
本来按计划,今晚两人是要到小旅馆冲个凉的。刘惠浑身早已腻乎乎,每寸肌肤都有毛毛虫在蠕动。但她心里的那本账簿又翻得刺啦啦响,晚饭吃了一百多,车票买了二百多,今天挣下的全打了水漂。两人冲凉的二十元就省了吧!
车终于启动了,刘惠带着她的大姨妈和一身腥臭味朝家的方向疾驰……
牛力勤回到露天舞场附近的街边时,已是灯火阑珊。舞场的音乐分贝出奇地高,隔了几十米还震动耳膜,一阵接一阵的人群朝场子涌去。城里人就是怪,吃了饭不坐家里看电视,都爱凑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抖肌肉。他之前蹲点在这个正在拆迁的老住宅区南面时,去过公共厕所附近的一个露天舞场,都是刘惠跟着一起去的。灯光昏暗,人影憧憧,喇叭刮起狂风骤雨般的声浪,跳舞的男男女女像跳进滚水里的饺子,耸着肩,蹬着腿,搂着腰,做着极其夸张和挑逗的动作,这就是电视上说的迪士高吧。要是刘惠不在,他也能跳,不就是手往自己身上摸,摸完了往別人身上摸。不允许摸的你摸了,对方就用脚狠劲蹬,眼看要蹬走了,对方又把你拉过来摸。
今晚刘惠不在,又没生意,牛力勤耐不住高音喇叭和黑灯瞎火的刺激,撅着屁股就去了。满场子的人已沸腾,饺子们一会儿聚拢在一起,一会儿四散开来。奇怪,跟之前看过的迪士高咋差恁远,完全不是先自摸,再摸别人那么回事。他就站在场子边眼球闪烁地看,觉得这个舞场的饺子们很有法度,事先约好了似的,伸手一致,跨步一致,甩头一致,就连目光的方向也一致。学不来,真的学不来,便坐在那张水泥凳上,掏出大前门,吧嗒吧嗒地抽,烟头闪着忽明忽灭的光。
冷不丁一股香味钻进鼻孔,牛力勤侧过头,天啊,身边坐着个妖艳的女人,正拿红烟头一样的眼睛看他。
大哥,你抽烟的样子好酷!
……
大哥,累了一天,要不要放松放松?
……
大哥,不贵的,便宜的十块,贵的五十。
……
牛力勤咽了几次口水,终于没有忍住,俺要冲凉,洗个热水澡!
……
可以啊,我那免费冲!
……
就这样,牛力勤被这个自称廖红霞的女子带到了她的出租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痛痛快快地上了床,痛痛快快地抽了支大前门。最后牛力勤痛痛快快地甩给她一百元。
临出门时,廖红霞娇嗔地说,你真牛,红霞喜欢,大哥叫啥名字?
牛思明!
牛力勤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脱口就说了出来。他想,刘惠是俺的煮饭嫂,廖红霞才是俺的海藻哩!
刘惠不在,牛力勤懒得做早餐,去面馆吃了拌面,又回到小四轮里。腰间的蛐蛐一直没响,他想刘惠应该早到家了,但她没手机,家里也没电话,他就只能干等着刘惠从村长家里打来。
一部大吊车在离拆迁房不远处鼓捣着什么。牛力勤打了个盹,醒来后看到T形广告架上亮出一块上百平米的大宣传广告——几十栋高楼直插云霄,一条广告语夺人眼球:碧玺园——挟玉玺以令山湖,皇家居室,经典推出!前一句牛力勤看不明白,后一句倒是灼了他的心。还皇家呢,牛×的,俺连出租屋都住不起。这城市真乱套了,有钱人住皇宫,没钱人睡大街。但他转念一想,你爷爷俺很快就有钱了,补偿款少说也有十多万吧,俺就在这附近买套二手房,不能住皇家居室,蛇鳖挨着皇宫也能沾点龙气吧!
一整天都没生意,晚上,他到饭馆吃了牛肉饭,蛐蛐响了,以为是刘惠,却响起一个甜腻的声音,廖红霞又惦记起他了!
两人痛快后,梨花带雨的廖红霞说,思明哥,别急着走嘛,陪我看看电视!
电视上正播放着《蜗居》,廖红霞发现外星人似的说,你跟宋思明同名耶,这个男人很大方耶,买衣服给海藻,让海藻住大房。你瞧红霞多惨耶,还住着出租屋耶。
牛力勤悠悠地说,俺很快要买房了!
红霞说,思明哥,那你买了房子还要不要红霞?
牛力勤刮了一下她的鼻翼,傻瓜,你是俺的海藻哩,俺有钱了送你一套房!
这几天蛐蛐响了几次,都是一些零碎活,只有到了晚上才是整套整套的绝活。他已把红霞的出租屋当成了临时的家,晚上不在小四轮上过夜。这晚,他正要与红霞来事,蛐蛐响了。真他妈扫兴!毕竟生意都是从蛐蛐上进来的,他这几天在红霞身上花了不少钱,得快点把缺口填了,要不被刘惠发现可不得了。
死鬼,咋不见鬼影?
俺在外面……补天花……渗水!
你就骗吧,补天花咋不开小四轮去?
啥,你回来啦!
你巴不得老娘不回呢……
牛力勤赶回露天舞场附近时,刘惠正在树下煲粥。牛力勤不知说啥好,刘惠从车里拎出一个蛇皮袋扔到他面前。牛力勤一喜,赶忙解开绳结,里面却塞满了益母草和白面风。脸马上变了色,补偿款呢?刘惠没好气地说,在袋里!牛力勤愕然,就补偿这些干巴巴的草?刘惠把手伸进袋子里层,掏出两沓钱,两万,就补了两万!
牛力勤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道,狗日的,咋不多补点!
一腔怨气像箭一样无处发飚,牛力勤便把刘惠的身体当靶子。以前做那事时,小四轮也跟着一起一伏,好像兴奋的不是他们,而是小四轮。这次,他们还没起伏,小四轮便剧烈起伏了,真是奇怪。过一会,很多人聚拢到街上。他们傻了眼,赶紧穿衣服。走下车,原来刚才发生了地震,周围的房子全在震颤,人们大呼小叫拼了命往街上跑。
这些天,牛力勤的蛐蛐响个不停,不是楼顶渗水,就是天花、墙体裂缝,哪怕有五十个牛力勤都忙不过来。牛力勤比牛还累,挣的钱也直线上升,但即使这样马不停蹄地干上一年,在碧玺园连个卫生间也买不到。
这段日子不分昼夜地补漏,连身体上的“漏”也没时间补。这晚吃过饭,好不容易逮着个空当,但街上不断有脚步走过,牛力勤说,悠着点。两人便“车震”了。小四轮开始是轻轻地颤,后来越颤越厉害,再后来便死牛一样不动了。
下了车,树下摆摊的说,兄弟,你那发生地震,我这还有余震,以后悠着点!
刘惠霎地脸红到脖根,长久下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便把想法说了出来,牛力勤也同意。便咬着牙用土地补偿款和这个月挣的钱,从一位跑运输的老板那里买了辆接近报废期的大巴,开到另一个楼盘荒废着的开发地。
搬新居这天清晨,没想到也出了朝霞,把天烧红了,楼群是红的,街市是红的,就连周围的乱草也是红的。已过了一个多月,大姨妈还不见来造访,刘惠便拿了早孕试纸,蹲在草丛里拉了泡“色拉油”。她喜得满脸红霞,力勤,有了,俺有了!牛力勤没听明白,刚好蛐蛐响起,一接听,是廖红霞!
思明哥,恭喜啦,搬新房也不请客!
不是……俺……你看……红霞很美……
刘惠说,谁打的电话?
红霞!牛力勤脱口而出。
什么?你再说一遍!
俺是说今天的红霞很美!
力勤,俺有了,今年俺们要做爹娘了!
牛力勤听了喜不自禁,赶忙拎起蛇皮袋,要把里面的益母草和白面风拿到车顶去晾晒。在老家,女人产后常用白面风熬水洗澡,除风袪毒的效果奇好。
刚踏上车后的爬梯,刘惠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
牛力勤便收了脚步,一愣一愣的,目光越过苍茫的楼群,远远看到碧玺园搭起了高高的脚手架,在焰火似的红霞中如一堆烧剩的柴棵……
責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