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花生

黄泽

我看见那些花生被奶奶用一只装粮食的麻袋装好，扎了口，搬到厨房的楼上去，藏在一只我够不着的木桶上。那麻袋鼓鼓的，隐约看见花生的轮廓。

奶奶不断地藏东西，那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奶奶小心而又谨慎的身影。而我和弟弟，总是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那个房间，每次我们都会从奶奶的珍藏中获得意外的收获，而这件事最终引发了奶奶和母亲的战争。

那年秋天，天气特别糟糕，三天两头下雨，弄得家里的谷子都发了霉。这次花生摘好后，自然无法像往日那样，晒干了再装在袋子里，而是把它放到灶房的楼夹杆上，下面升起柴火。奶奶是想让这柴火把花生烘干，再装进袋子里。

花生摘好后，趁奶奶不在的时候，我让弟弟放哨，自己偷偷跑到奶奶的屋子里。可是，我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就在我失望至极的时候，坐在灶间的弟弟仿佛发现了什么，叫了我一声。这叫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慌忙从屋子里出来，却发现弟弟手里攥着几颗花生。我问他从哪儿来的。弟弟指了指地上，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找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什么，抬起头来，果然发现在楼夹杆的缝隙里，隐约有花生的影子。我二话没说，连忙叫弟弟找来一根竹竿，对准楼夹杆中间狭小的缝隙使劲捅，随着我每捅一下，缝隙里就会稀里哗啦地掉下一些花生来。捅了一阵子，看看地上的花生差不多了，我们连忙捡起来，装在自己的衣兜里，最后小心地藏好竹竿，跑到牛圈旁边的一个草堆里，躲着吃。

让母亲大发脾气的是三天以后的事了。那天母亲在给牛喂草的时候，发现了我们吃花生后扔在草堆里的花生壳。母亲二话没说，就嚷嚷开了：“看啦，看啦，我们家出强盗了，我说哩，怎么楼上的花生平白无故少了许多。”等我们跑过去，才明白是因为我们一时的疏忽，没有把花生壳扔掉惹下了大祸，因为怕被母亲责备，谁也不敢承认。我们只得远远地躲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奶奶从园地里回来的时候，母亲还在那里大声嚷嚷：“这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家里出了个小偷，‘馋嘴婆，叫我们怎么过？”

奶奶看了躲得远远的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二话没说，走过去看了看被母亲作为“证据”的那些花生壳，若无其事地说：“我当什么事嘞，不就是几颗花生嘛，我吃的。”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这下可惹恼了母亲，她跑过去，冲着奶奶大声呵斥：“还是承认了，我说哩，家里怎么老丢东西，你说，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是‘馋嘴婆是什么？”奶奶这下可来了气，把手里刚从园地里采来的一把白菜扔在地上，叉着腰大声回应道：“‘馋嘴婆怎么啦？就我吃了你怎么着吧？”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幸好父亲下地回来了，母亲想说什么，但看看父亲阴沉的脸色，也就只好咕哝着做别的事儿去了。

有一天，就是在母亲喂牛草的地方，妹妹告诉母亲，说我们兜里有花生，母亲看了看在院坝里正在翻晒旧棉被的奶奶，又看了看正在田坎上追打和嬉闹的我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母亲似乎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奶奶，可要强的她就是不承认。后来，粗心的母亲发现：奶奶的牙早掉光了，别说花生，就是没有煮烂的萝卜白菜她都无法咀嚼，那么以前那些花生——肯定是那几个兔崽子！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母亲当着奶奶的面把已经晒干的花生用一只口袋装好，放到奶奶够不着的地方——天楼的房梁上。

后来，奶奶得了肝癌。

父亲把奶奶从医院接回来后，一直没有说话，有人问，他也只是说：“没事。”正因为如此说法，大家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奶奶似乎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比以往显得更加沉静。她俯下身，摸着那些花生，最后用两个口袋装起来，放在床前。父亲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摩着那些花生说：“都这把年纪了，死也死得了。”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默默地出来了。

奶奶发病的时候很吓人，可是当有人在的时候，她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正赶上奶奶发病，她的双手使劲抓住床柱，用嘴狠狠地啃床方，我赶到的时候，床方已经被奶奶啃出了一道道印迹。看我进去，奶奶费力地撑起来。我剥出一捧花生，递给奶奶，我天真地想，也许奶奶吃了我给她的花生，就不会那么疼了。可是奶奶看了看我攥着花生的手，推开了。她让我给她端来了一碗水，奶奶接过水，然后平静地对我说：“我没事了，你去放牛吧。”我疑惑地看了奶奶一眼，很听话地赶着牛上了山。

隆冬里的一天，奶奶说她梦见了坡上的花生，在梦中，爷爷要她跟在他后面走，一直走到山坡上我家的那块花生地，地里的花生长得可好啦。我放学回家后，看见奶奶从床上坐了起来。奶奶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病。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袋子里的胡豆，一会儿摸摸口袋里的花生。奶奶走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掏出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

梳理完毕后，奶奶摇摇晃晃地坐到床边，对我说：“你是你们几姊妹中最有出息的——好好读书，将来，也像你表哥一样考大学！”说完，慢慢地躺到床上。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和病魔抗争了三个月后，奶奶断了气。

责任编辑：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