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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大结局)

2013-04-29浮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安琪柳絮小姑娘

(接上期)

那几天,他们两个人总共聚了三次,除了第一次有点貌合神离、互相防范之外,后面两次竟越来越投缘,越来越交心,而这主要是由伍扬的态度决定的,他先对郭敦淳敞开了心扉,把两个人在工作中产生的误会,结下的疙瘩,全部解开了。

伍扬的经济问题也是他自己主动跟郭敦淳说的:两年前,他老师的儿子跟省建设银行打官司,输了,作为不良资产打包到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来处理,他给过一些关照,为此,老师的儿子送给了他十二万,全部是现金。

郭敦淳对柳絮说:“当时可能是喝了酒,一不小心我问了一句傻话,我说,就这些?伍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吃惊地望着我,反问道,你以为还有多少?过了好半天,他才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也难怪你这么想,老郭啊,将来你要是坐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你就会发现,要做到内心不存贪念,真的是很难,很难很难。我认为我做得还不错,除了这一次。我知道,这些年,背后对我说三道四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人背后告刁状,把我的所谓经济问题添油加醋地反映到总公司、省纪委。我告诉你啊,我们这种级别的干部,在省纪委可都是有袋子的。什么袋子?大信封袋子,用来装举报信、告状信。为了保护干部,里面的东西一般不会动,但你要是民愤太大,或者硬是有人揪着你不放、逮着你死缠乱打,或者上面有批示下来,组织上就会跟你一起算总账。”

说到这里郭敦淳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碧螺春,抬起头望着柳絮,似乎想看看她的反应。

柳絮却没有什么反应,她端起茶壶,把被郭敦淳吸吮得只剩下一小半的茶盅,斟到了七分满的位置。她虽然平时跟那些个干部没少打交道,对于他们自己面临的官场中的一些事儿,却所知甚少。

郭敦淳叩叩手指谢了,继续把伍扬跟他说的话学给柳絮听:“伍扬说,与其等着别人找你算总账,不如自觉点,自己把账给结清了。为了给组织减少麻烦,我请外面的审计师事务所对我个人的财产进行了一次审计,对可能引起别人歧义的所谓的经济交往,也主动提供了线索和证据,就一个目的,帮助组织把我的问题彻底搞清楚。”

柳絮终于忍不住了,一笑,问:“我怎么觉得伍扬在作秀似的?郭总,你信吗?”

郭敦淳仰着头,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能是伍扬也看出了这一点,就说,老郭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这些吗?因为对于向组织说还是不说的问题,我内心里其实一直很矛盾,很挣扎,现在我跟你说,等于是请你帮我下了决心,因为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可能收回来,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柳絮说:“我还是不明白伍扬为什么要说,他可是一个心理素质超好的人。”

郭敦淳说:“伍扬是这样解释他的选择的:按照常理,我应该跟老师的儿子一起建立攻守同盟,我从他那儿拿的是现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跟那些当官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他能给我送钱,难道不会给别人送钱?那些收了他钱的人,能保证个个都一生平安一辈子不出事?出了事也都能扛得住?还记得那个关局长吗?他后来简直变成了一条疯狗,乱咬人。更可气的是,又交代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大部分还是本单位的已婚女职工,搞得人家两口子天天吵架打架闹离婚,而这些花花事儿,他是完全可以不说的。还有,法律虽然规定行贿受贿是一种对合性犯罪,都必须受到法律的惩戒,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为了侦破案情,检察机关往往会按西方司法中的‘控辩交易 模式,在行贿者那里寻求突破,从而以认定行贿者具有立功、自首等情节的方式,最终对行贿者网开一面、免于起诉。谁能保证老师的儿子事到临头不卖了我?这是博弈中的囚徒困境啦。现在中纪委的八条禁令,等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与其把宝押在别人身上,不如自我救赎。”

柳絮摇着头说:“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把他老师的儿子给供出来了吗?如果送钱收钱的情节真的像伍扬说的,这种攻守同盟应该很好建立呀,伍扬这样做,不是太愚蠢了吗?不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别人吗?伍扬也太不厚道了吗?”

郭敦淳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赞同柳絮的观点,还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的问话,但不想刚才的话题被岔开,总之,他继续说:“伍扬说,革命工作几十年,不干不净的钱,也就这十二万。可是,如果我不去投案自首,而是被检察院查出来,按照现行的量刑标准,这十二万就够判我十年的,我犯得着吗?”

“那他早干吗去了?这个时候说,主观上救自己,客观上害别人。这种人,谁敢跟他打交道?” 说到这儿柳絮先笑了,补充道:“不过,别人也用不着跟他打什么交道了。”

郭敦淳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柳絮,不知道是在欣赏她本人,还是她说的那些话。

柳絮想到了坊间关于伍扬与金达来拍卖公司的种种闲话,想到了早几天跟陈一达通电话的事,直接就问了郭敦淳。

郭敦淳摇了摇头,说:“关于和金达来拍卖公司的关系,伍扬一个字都没有提。也许他认定了自己跟金达来公司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经济往来。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叫不叫‘双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来。他的前途和命运,恐怕从此掌握在别人手里了。上面也许会拿他树典型,鼓励那些有八种以权谋私行为的干部,在组织没有掌握任何犯罪线索之前,都去找组织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而对伍扬的问题,就事论事在组织内部做违纪处理。对于伍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再说了,一个正厅级干部,区区十二万,相比那些动不动几百万、几千万的大家伙,简直可以说是芝麻绿豆大的事。”

“不过,” 郭敦淳诡秘一笑,继续说,“也不一定呀,既然伍扬自己主动跳了出来,后面的事情也可能真的由不了他了。社会上有句话广泛流传,说什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显然是对政权机关对犯罪嫌疑人宽严相济政策的恶意歪曲和严重污蔑,但有了线索绝不放过,一定要把隐蔽的问题彻底地翻个底朝天,以证明他所言不虚,真的没有向组织撒半句谎,不也是一种既对他本人负责,也对党对人民负责的工作态度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柳絮想起曹洪波说的那个关于郭敦淳背诵毛主席语录救母的故事,不禁笑了,她点点头,说:“是呀,伍扬的日常支出与他的正常收入明显不符,想把他的经济来源搞清楚,确实是很正常的。但是,伍扬可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难道他的问题真的只有这区区十二万?”

郭敦淳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真要查完以后才能水落石出哩。嗳,钱啦钱啦,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大家还是一有机会就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为什么呀?”

柳絮微微一笑,接口道:“因为钱是个好东西呀,中国人的生存压力大,干什么不要钱?钱能够给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可是,有钱能让人幸福吗?我看不见得。为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那要看他们的钱来路正不正。那些有钱的干部,他们的钱哪里来的?是靠挣的那几个工资、勤俭节约攒下来的吗?当然不是。是别人送的,或找别人要的。这种钱,我看有与没有一个样。因为有这种钱的人一般是不敢大花的,还老担心什么时候东窗事发、被抓去吃牢房,他们有何幸福可言?可是,要是没有一点灰色收入,逢年过节,拿什么给领导送礼拜年?别人都去送社拜年,你不去,那你还想不想进步?还有,就是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柳总,你觉得你幸福吗?”

柳絮忍不住又是一笑,边摇头边说:“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郭敦淳说:“这个问题不需要想,一个人感到幸福的时候,他的内心会盛满快乐的、明净的、清澈的温泉,他的脸上会写满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丝忧郁的婴孩般的笑容。柳总,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不幸福。别看你整天笑嘻嘻的,可你的心事重呀,因为你们拍卖公司的这类生意,决定了你们不得不与司法权力机关、我们这些国有资产的管理者打交道,你们要把生意做成,就不得不求人,就不得不经常性的在一些灰色地带运行。否则,你就会被你的同行挤下独木桥。我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市场正常运行自然而然产生的;我也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特权被利用、不公平交易的结果,但我确切地感到,你真的不幸福,不快乐。我猜想,这一定与你赚钱的过程不幸福、不快乐有关。”

柳絮没想到郭敦淳话锋一转,会跟她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而且把话题直接引到了她头上。郭敦淳谈的这些所谓幸福不幸福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她相信社会上的很多人,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

大家都太忙了。

可是,郭敦淳干吗要和她谈这些呢?

柳絮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点儿恶作剧的想法,就是问问郭敦淳,他觉得自己是属于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福的人?不过,柳絮还是把这个想法压了回去。

“伍扬跟我的谈话对我触动很大。”郭敦淳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望着柳絮,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深邃的虚空:“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倒觉得,伍扬不像是作秀,也不像是一时冲动,而好像是在为自己选择一种另外的生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柳絮忍不住插嘴问道。

郭敦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还是觉得伍扬这么做理由不充分。” 柳絮说,“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别的事儿似做。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

“噢?”

柳絮觉得郭敦淳的眼神这时已经完完全全地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紧紧地盯着她,好像她的眸子里就蕴藏着答案。

柳絮却有点怯了,让自己的眼光飘了开去,她不想再讨论伍扬的事了,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样,上次给你们家介绍的那个保姆,老太太还满意吗?”

“该死,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真的,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岂止是老太太满意,我们全家都满意。我们家请过那么多保姆,有经验,她们也跟单位里的职工一样:能干的,有个性;没个性的,干活十有八九不行。你帮忙找的那个保姆好,人能干,还脾气好,把老太太哄得要认她当亲闺女,可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郭敦淳说着,见柳絮的茶盅快空了,拿起茶壶要帮她斟茶,被柳絮把茶壶抢了过去。

“儿子参加了高考吧?情况怎么样?” 柳絮边替郭敦淳斟茶,边问。

“他那个状态,还能怎么样?二本线都没上。她妈跟我商量,这孩子再这样待下去,肯定被网络游戏给毁了,最近在跟外面联系,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国外去。”

“咱们国家的小孩,升学压力也太大了,又没有什么玩的,也难怪他们。”

“怪他们也没什么用,又不能像西方国家的那些家长,十八岁后就让孩子进入社会,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西方福利社会,升学压力就业压力都没有我们这么大。”

“他妈妈也是,只知道送出去,哪里来那么多钱?我又不是什么贪官,说送孩子出去就送孩子出去呀?”

“钱应该不是问题。郭总,怎么说呢?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说话就不要见外了。如果……到时候……我这边……嗯,生意顺利,郭总又确实需要应急,也许,我也能帮助……借点儿。”

郭敦淳大概没想到柳絮会一下子有点吞吞吐吐起来,不禁直直地朝她望过去,抿嘴一笑,却没有吭声。

“是呀,我想我肯定能帮助借点儿,只要我运气好,有得生意做。” 柳絮迎着郭敦淳的目光,很流利地重复了一下前一句话的意思。

郭敦淳把头一仰,说:“这也就一说。再说了,咱们这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他要是出去了还是上网,或者不能融入那个社会,怎么办?得了得了,别说他的事了,烦。”

柳絮抢在郭敦淳前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郭敦淳突然把仰着的脑袋端平了,说:“等等,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伍扬跟我交代工作的时候,特意提到了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事,他说他已经跟北京总部打了报告,要求拍卖债权。他说如果由我接手他的工作,这是最省事的一条路子,你怎么看?”

“他还有闲心管这个?”

“在其位谋其职,他跟我谈话时,不还是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本省办事处的主任吗?”

“给北京打报告之前,是不是应该由你们集体讨论一下?”

“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但我没有吭声,想听他怎么说。伍扬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如果进行债权拍卖,价格会很低,这个责任不好承担,不如由他自己一个人揽下来,反正他再也不需要什么政绩了。再说了,这样做也并不影响省高院对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执行工作,等于是两条腿走路。”

“真的不影响吗?”

“这是伍扬的说法,其实,影响不影响,要看省高院执行局对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拍卖,是否能在债权拍卖之前成交。如果在债权拍卖之前成交了,就不需要再进行债权拍卖了,否则,如果债权拍卖先成交,则流金世界四层裙楼就将与信达资产公司没有关系,而会由新的债权人代位申请执行。”

“既然这样,伍扬干吗要做那种安排?郭总有什么感觉?”

“你呢?”

“不好说。我总觉得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似乎与这件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会吗?那样的话,伍扬下的赌注也太大了。他如果在里面,那他拿什么赌,又赌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他真的赌这件事,他一定以为他会赢得更多。当然,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毕竟,伍扬只要一进去,马上就会失去对事态的掌控能力,恰恰这件事又有太多的不可预知因素。伍扬那么精明的人,应该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吧?”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伍扬找我谈的那些话,也就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那么,他用心何在?”

“搞不清楚。算了,我们先不管伍扬了。如果北京批了伍扬的报告,郭总会让债权拍卖进行吗?”

“柳总有何建议?”

“我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只是希望郭总能给我们一诚公司一次机会。”

“可是,即使要拍卖,可能也会通过招标的方式择优录取拍卖公司吧。”

“招标不怕。既然是招标,就有个评标议标的程序,就应该有一个比较大的弹性空间,你说是不是呀,郭总?”

“柳总,你不会在我主持工作伊始,就给我出什么难题吧?”

“郭总,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我看不出来哟。”

“那你就等着看好了。”

伍扬把自己弄进去之前,跟柳茜见过几次面。

那桩莫须有的丧事被伍扬反复提及,让柳茜说了一系列假话才把最初的谎言圆过去。他怪柳茜没有让他陪着去老家。伍扬说,其实,他除了想在她最伤心的时刻陪伴在她身边,还想找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买两间被草房子,颐养天年。

柳茜十多天以后才知道伍扬话里有话,当时她只觉得他有点矫情。她调侃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以为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一方净土或什么世外桃源吗?我告诉你,我们老家很多地方电都不通,晚上连电视都没得看,你靠什么打发漫漫长夜?你的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你要想搞一夜情都不知道该找谁。

伍扬也就一笑,说他人到中年,已经过了把性生活当饭吃的年龄,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他不会这样。他感到自己像骆驼,喝一次水可以管很久很久。

其实,伍扬对柳茜隐蔽得很深,对自己人生中的那个重要决定,他没有对柳茜说半个字。

柳茜的目的倒是很明确,绕来绕去,都是围着流金世界四层裙楼的事转。

对这一点,伍扬倒是一点也不保留,他甚至把她带到自己办公室,关起门来,让她自己看与那几层楼有关的材料,官司如何如何,市人民大剧院的告状信又如何如何,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托盘而出,一点也不保留。

“你自己好好儿掂量掂量吧。你要是玩不起,就别跟着瞎掺和。”

这是伍扬结论性的意见。完了,又怕这样的重话太打击了她似的,伍扬换了一种温柔体恤的语气,说:“柳茜同学,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觉得你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商场也好官场也罢,基本上都是男人的游戏场,女人永远是配角。你别不服气,你看看那些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有几个是女的?你再看看处级干部厅级干部部级干部,又有几个是女的?不错,有些女人确实很能干,但你别以为女人可以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女人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在她上面的还是男人,何必呢?”

柳茜本能地反驳道:“正因为男人太强势了,所以我们女儿当自强。凭什么要让女人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不是相反?”

伍扬并不想跟她争个输赢,嘻嘻一笑,道:“放松一点,放松一点,我的柳茜同学,我的柳茜妹妹,当附属品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有人供我吃穿用度,我都愿意。我甚至觉得去坐几年牢都没有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干干简单的体力活,蛮好呀。只有跟世俗的纷争拉开距离,才能思考生命原本的意义。”

柳茜再次错过了伍扬的言外之意。

当然啰,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即使伍扬当时明确无误地告诉柳茜他的决定,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他们都太独立了,本来就是有自己的各自主张、各自生活的两个人。

柳茜只是有些郁闷,没想到自己耗了几个月心血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的麻烦。伍扬的话她又不可能不信,如果要做那个项目,她是离不开伍扬的帮助的。

也许她真的犯了一个缘木求鱼的方向性错误?

通过拍卖赚差价,也许并不是她这种人攫取财富的一个好的切入点。

可是,真要就此放弃,她又心有不甘。

她履行了诺言,把从股市里套现的钱,存到了贺小君的银行里。贺小君很感激她,觉得她够朋友。她倒不觉得,如果没有自己的个人目的,凭她跟贺小君的关系,她不可能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因为这些天股市像吃了壮阳药似的,坚挺得很,一翘老高。她拿着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利息,还要交利息所得税,这样一来,柳茜的损失可就大了。但是,她需要依靠的杜俊和伍扬,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她的决定不看好,这就有点要命了。

柳茜面临着重新选择。

跟伍扬见面之前和小姑娘的交锋,已经闹得柳茜心里够别扭的了。

那一天,她并没有轻易地接受小姑娘拿出来的抵押物,她既不认识刻印章的质材,也不认识用小篆刻在上面的姓名,谁知道那两块石头值几个钱?但她也不想就此跟小姑娘闹翻。小姑娘说得没错,她什么都没有,所以输得起,而自己却有太多的顾忌。

更让柳茜没有想到的是,那两枚小石头竟然会值那么多的钱。

去省文物商店估价是小姑娘的主意,那里有一家艺术品鉴定中心。按照那个像账房先生的小老头的估价,其中的一枚,就够他们四个到海南往返不知道几个来回了。

那个小老头看过印章之后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更是让柳茜心里一惊。老头儿指着那方大一点的印章问她们:“这位是你俩的什么人?”

小姑娘刚要张口回答,被柳茜扯住了,让她赶紧把那两枚印章包好,拉着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省文物商店。

到了柳茜车上,柳茜逼视着小姑娘,说:“说吧,东西哪儿来的?”

小姑娘“扑哧” 一笑:“怎么,你真的把自己当成我的表姐了?”

柳茜说:“我不跟你开玩笑,快点说,你从哪儿偷来的?”

小姑娘不乐意了,也起了高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怀揣着几十万的东西,可你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不是偷来的是哪里来的?你现在不说,难道要我打110,让你去跟警察叔叔说?”

“得了,你以为我是吓大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但你既然准备拿它来当抵押物,起码你得把它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向我证明它不是赃物。我这要求不过分。”

小姑娘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瞪着柳茜,紧紧地咬着嘴唇,固执地一声不吭。

柳茜向右扭着头,表情严厉地对瞪着小姑娘,也是一声不吭。

过了足足一分钟,还是小姑娘先把眼光移开了,她也把头向右扭着,自己的右手同时快速地摩挲着车门把手,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偏起来,隔着车窗玻璃朝前面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朝向柳茜时,已经面目平静如常,旋即冲柳茜一笑,说:“不好意思,表姐,我改变主意了。” 不等柳茜答话,拉开车门,走了。

柳茜没想到小姑娘会这样,连忙跳下车,冲着她的背影喊:“你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小姑娘回过身来朝她笑笑,扬扬手,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柳茜回到车里,发了一会儿呆,想把这件事理出一个头绪,却始终不得要领。

最简单的方式,她应该返回省文物商店,问一问那小老头儿,那两枚印章刻的到底是谁的名字,这样,说不定能够查到一些线索,或者说通过那两枚印章的主人,找到一个想象的大方向。

车就停在省文物商店前面的车坪里,柳茜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大门。下车很容易,进门也不难,可是,那个小老头儿会不会跟自己说真话?那两枚印章怎么会值那么多钱?会不会是文物?小姑娘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真的是偷来的?她如果要把它卖掉,算不算贩卖文物?算不算犯法?省文物商店的那个小老头打电话报警没有?

柳茜再也不敢在那儿待了,急忙把车发动了,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这事儿真的是有点窝囊。

也许,她应该追上小姑娘,或者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搞清楚她到底会去哪里。

可是,哪里还看得到小姑娘的影子?

第十七章

财务部的秦老太太差不多成了光杆副司令,因为除了黄逸飞,她是在广告公司坚守的唯一一个人,而且这还不是她的本意,是黄逸飞多次做工作,硬把她留下来的。就在刚才,黄逸飞还在以这段时间少有的慷慨激昂动情地对他的这位远房亲戚说,大浪淘沙,去芜存菁,谁都能走,你不能走,相信我,我们公司不是倒闭只是转行,它一定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在新的领域重新崛起。一定能。

讲完这句话,黄逸飞和安琪双双回到了他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

黄逸飞把门一关,便一屁股坐在了大班椅上。为了防止刚才梗着的脖子会像泄了气的充气长颈鹿似的耷拉下来,赶紧拿两只手撑着了下巴。他发了一会儿呆,又发自肺腑地朝外吐了一口气,这才把冲着对面墙壁望着的头颅扭向安琪,似乎有些费劲地笑了。

安琪觉得黄逸飞仰视着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找她要糖吃的孩子。从进门开始,她就紧紧地挨他站着,拿玉葱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帮他梳理着那一头艺术家派头十足的长发,好像这样可以替他加油打气似的。

安琪似乎比黄逸飞的信念要坚定一些,因为她相信黄逸飞的才华与能力。广告公司运作的疲态不能完全怪他,有很多客观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强势媒体可供依附,这使得他们与别人可供置换的资源非常有限,而且,他们这样的公司多如牛毛,你有我有大家有,大家争着做人脉做关系,维持人脉和关系的经济成本,就会越来越高。而一旦在这方面出问题,公司的业务马上就会变成无源之水。

按照安琪对黄逸飞的理解,在他的特质中,艺术家气质比商人气质似乎要多很多,而艺术家往往像孩子一样任性,因此需要引导与匡正。

公司转行其实更多的是安琪的主意,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柳絮总是城门紧闭,还不如另起炉灶,把广告公司变更成拍卖公司。

安琪已经打听过了,拍卖公司虽然是特种行业,但已由审批制改为登记制,只要注册资金达到一百万,再加上拍卖师啊拍卖从业人员啊达到一定的数量,工商注册并不困难。总之,他们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两个人并肩携手,就一定能熬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

但是,他们面临的经济危机却不容忽视,上个星期他们把所有银行存折、银行卡归拢到一块儿,发现可资利用的流动资金已不到一千块。

现在的办公用房是租的,按季交纳的房租还可用一个多月,黄逸飞想把房子退了,暂时撤回到家里办公。安琪不同意,说节流是土财主的搞法,猴年马月才能做大做强,重要的是得开源,那才是资本家的搞法。如果把现在的房子退掉,除非不久的将来再换更大更好的房子,否则,将影响公司和个人的形象。再说了,让秦老太太来家里上班,她不方便,咱也不方便,我不想我们的二人世界被破坏。

黄逸飞再次努力地朝安琪笑笑,说你不要对我期望过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务之急是要在近期搞到钱。我是不好开口找同学借钱的,不仅丢面子,还不一定借得到,怎么办?

安琪也不知道怎么办。

两个人沉默着想了三四分钟,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还是安琪先开口说话:“你不愿意找同学借钱,我能理解。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只有去找她了。找她借钱你会不会介意?”

黄逸飞问:“谁呀?”

“你说还有谁?” 安琪笑了笑,说:“你如果能找她借到钱,我不介意哟。”

黄逸飞明白了安琪的意思,不禁冷笑着摇了一下头。

安琪望着黄逸飞,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想找她,还是怕她驳你的面子?”

黄逸飞说:“都是。” 鼻子“哼” 了一声,继续说:“找她借钱,那还不如把房子抵押了。”

“为什么?”

“我跟她有言在先,不想跟她在经济上扯不清。”

安琪笑笑,不再说什么。

可是,千把块钱能扛几天?更别说花钱聘拍卖师聘拍卖从业人员、筹措注册资金了。

安琪觉得,除非硬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否则,房子不能轻易抵押。她始终摸不透黄逸飞对柳絮到底怀着一份什么样的感情,总觉得他像鸵鸟似的,一碰上她的什么事,就恨不得把脑袋埋到沙子里。

安琪为此很有些郁闷。

按照她的想法,拍卖公司肯定要成立,但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借船出海,第二步才是自立门户。他们必须借助柳絮的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想跟柳絮见面。她觉得自己只要还没跟柳絮见面,就不能说此路不通,你柳絮不是想离婚吗?这就可以作为条件来谈。谈条件的过程就是大家一起权衡利弊的过程,也是你进我退、我予你取的过程。你有你想达到的目的,我也有我想达到的目的,就看能不能找到契合点。

有了契合点,两个人的对手棋,才有可能走下去。为了实现主要的目标,就得在小的利益上做出让步,否则,僵在那儿对谁都没有好处,就是一盘死棋。

到了这个份上,黄逸飞对于安琪执意要去找柳絮的想法,再也提不出更多的反对意见。但他心里总是很别扭,既怕安琪在柳絮那儿受委屈,又怕柳絮从内心里嘲笑他:你不是挺有能耐吗,怎么越混越回去了?事到临头,还要一个小姑娘来打头阵?

两个人在家里分手的时候,各自心情完全不一样。

安琪倒是信心满满,对于要和柳絮谈的话,早已在脑子里预演了若干遍,她希望柳絮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毕竟夫妻一场,给黄逸飞一次机会,不就等于给自己另外一条出路嘛。事情拖着总不是一个办法,大家都要朝前看、都要朝前走才好,不是一个人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相比于安琪的任务,黄逸飞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轻松多少。

上次帮一家酒楼做广告牌,应该还有一万八千六百元的尾款进账,为这事秦老太太不知道已经找了他们多少次。但那家酒楼很赖皮,先是拖时间,然后在他们内部推来推去,一会儿让你找营销部,一会儿让你找财务部,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不在,总也见不到你要找的人。最近调子变了,说黄逸飞他们公司做的广告牌质量有问题,铜的质量有问题,铜字的大小也有问题,还有荧光灯,不到一个月就坏了四根,而且偏偏不亮的那四根灯管处在很关键的部位,本来叫“有味酒楼”,现在叫“ 味酒楼”,难怪生意那么差,都是你们做的那个招牌给闹的,还想要钱?我没找你赔钱就是好的。

秦老太太舍不得打的,每次都挤公共汽车,到了那里连口水都没得喝,还被当着皮球似的踢来踢去。黄逸飞心有不忍,生怕秦老太太路上挤车闪了腰,还得算工伤,也怕她又要辞职,只得赶紧把活儿揽了过来,他不信一个人赖皮可以赖到这种程度,还有一点商业诚信没有?铜字的质量有什么问题?之前请你们看过原材料,而且满大街都是这种铜、这种字,有没有问题不由你单方说了算,你可以请工商局、质监局的人来检测验证。字的大小是合同里定好了的,当时还好心好意提醒过你们,字可能小了,你们坚持就那尺寸,所以才没有改,不能说等字上了屋顶嫌小便把责任赖到广告公司头上吧?至于说那几支坏掉了的灯管,更简单,换了就是。

黄逸飞早就没有了艺术家的臭架子,但真的到了亲自出马找酒楼的老板去扯这种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虽然可以在大学讲台上口若悬河,可以把到社会上的那些小姑娘哄得团团转,真正碰到了那些混账泼皮,根本就是有理讲不出来。

酒楼的老板是位刑满释放人员,一开口就兄弟在里面的时候如何如何,好像在号子里待过是一段特别值得夸耀的光荣历史,他对黄逸飞爱理不理的,说谈什么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说我违反合同,可以上法院去告我,我是劳改释放犯我怕谁?你嫌钱少嫌麻烦,那你还缠着我干吗?什么,你不想为点这小事跟我打官司?那更好呀。行行行,你别跟我扯,反正钱我是没有得付,要不你把字拆了、搬走。生意不好做,我正准备把酒楼转让了哩。

黄逸飞心里的小火苗一蹿蹿地直往外冒,恨不得扑上去对着那张猪头脸一顿猛砸。但他知道发脾气没用,真要动起粗来,自己不一定是那个胖猪头的对手,而且一旦真闹起来,那一两万块钱就完全没了指望。黄逸飞心里那个憋屈呀,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跟这种胡搅蛮缠的人一般见识,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这事要放在以前,黄逸飞肯定会丢句“他妈的” 走人,要么自认倒霉,要么甩给律师跟他慢慢去磨,甚至可能用损招,找百十个街上捡破烂的,每人发一两百块钱,就进你的店子,十座八座地坐了,吆五喝六地专点萝卜和青菜,吃垮你。你要我不高兴,我也能让你不痛快。你以为你坐过牢了不起呀?我告诉你,知识就是力量,大爷我只要略施小计,就要搞得你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会儿不行,一万多块钱对现在的黄逸飞来说,简直是笔巨款,他没有资格意气用事,跟本来就应该是自己的人民币过不去。

他只能软着性子跟酒楼老板泡蘑菇。

这期间,黄逸飞接到了安琪发来的N条信息,询问他这边的进展情况,黄逸飞隔三差五地回上一条,好像搞现场直播似的。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酒楼老板终于烦了,谈好了打七折,让黄逸飞叫人把那四根坏了的灯管换了以后拿钱走人。

黄逸飞最后给安琪发了条信息,告诉她一切OK。他到市场上买了灯管,准备亲自爬到楼顶上把它们换下来。

与此同时,在会客室坐等了两个多小时的安琪,终于得到了指令,她可以去见柳絮总经理了。

柳絮并不是有意泠落安琪,她并不知道来见自己的人,是黄逸飞的现任女朋友,否则,她很可能让底下的人把安琪直接就打发走了。

她让安琪在会客室里等着,完全是因为有点急事要跟杜俊商量。

郭敦淳给她透了消息,好些个拍卖公司,这几天都在轮换着请他,他也从他们嘴里了解了不少关于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债权拍卖标书的一些情况,都很不错,一诚拍卖公司如果要参与,一是不能错了投递标书的时间,二是必须博采众长,拿出自己的杀手锏。

安琪没有向前台说真话,她说自己是一家破产企业办公室的留守人员,有一笔业务需要跟柳总亲自谈。接待员问她方不方便留下名片,安琪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

等到安琪进了柳絮的办公室,却开始有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本来一直觉得自己非常理直气壮,这时却连要不要很快向柳絮亮明身份,都有了点儿拿不定主意,她怕几句话不对劲儿,会被柳絮赶走。

柳絮望着坐在自己大班台前面的安琪,笑了笑,等着安琪自我介绍。

安琪的茶水杯是被前台端进来了,她把它端起来,在柳絮的注视上喝了一小口水,乘机暗自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迎着柳絮的目光,也让自己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意,她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这才开口说:“柳总好忙呀,让我等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

柳絮连忙说对不起,见她杯子里的茶水已经不多了,准备起身为她续水。

安琪欠欠身,把柳絮挡着了,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说:“我想用刚才的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换你的十五分钟,可以吧?”

柳絮愣了一下,开始有点怀疑安琪的身份了,她认真地看了安琪一眼,笑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是什么破产企业的,但确实是来和你谈业务、谈生意的,我是黄逸飞的女朋友。”

安琪说完这句话之后先停了下来,却一直直视着柳絮的眼睛,好像要看到柳絮的反应之后,才确定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柳絮一直在观察安琪,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紧,刚才眼里蕴涵的笑意一扫而光,目光一下子变冷了,紧紧地打在安琪的脸上,过了十几秒钟,柳絮把头微微向上一偏,说:“我跟你们没有什么业务、生意谈的。”

安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柳絮的脸,柳絮的这种反应,与她设想中的反应相差无几,所以,她很流利地接着说:“不谈业务、不谈生意也行。那我们就谈谈你跟他之间的婚姻关系,可以吗?”

柳絮不得不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让它回到安琪的脸上,在她脸上小面积的区域睃了睃,然后盯牢了她的黑棕色的眸子,说:“我答应给你十五分钟,就给你十五分钟,请你在这十五分钟里把该说的话全部都说完,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用你的手机设定好时间……现在开始倒计时。”

“你们的婚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为什么不解除它?”

“这个问题恐怕你得去问你那男朋友,是他一直在拖着。”

“他现在并不反对离婚。”

“因为你?”

“因为我,也因为他面临的经济危机。”

“好,我们把这两个问题分开来谈。请问你现在是不是在跟他同居?好,谢谢你的坦率。你既然知道我跟他的婚姻关系续存着,你跟他同居,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行为?”

“非法同居。”

“是非法同居,还是他已经犯了重婚罪?”

“这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你说了算。涉及罪与非罪的问题,由法院说了算,柳总准备起诉他吗?”

“如果你们老是这样缠着我,让人烦了,有可能。”

“那你诉讼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维护你和他的婚姻关系,还是通过这种官司解决离婚问题?先谈第一个问题,告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非法同居、犯重婚罪,似乎更像一个怨妇之所为,柳总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希望自己的这件事,成为别人嚼的话题吗?这种方式能把黄逸飞拉回到你身边吗?”

“谁说我要把他拉回来了?你可以把他当宝贝,我可不会,我早已弃之如敝屣。敝屣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我知道敝屣是什么东西,我还知道敝帚自珍。小结一下,我觉得柳总状告黄逸飞非法同居、犯重婚罪的可能性存在,但不是很大,对吧?”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不过,权力在我手上,我可以用,也可以不用。你转告他,别太嚣张了。”

“谢谢柳总的提醒,顺便问一下,这些年,柳总的性生活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你?!”

“对不起,我不是想有意刺激你。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性生活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一种正常的生理需要,如果这些年柳总从来没有过过性生活,那你对自己也未免太压抑了、太残忍了;如果情况相反,那么你跟黄逸飞相比,只有程度上的差别,是五十步跟一百步的关系,我不觉得你更有资格从道德上谴责他。柳总,你是一个长相美丽、气质高雅的女人,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我得提醒你,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想说的是,改变你们这种婚外情、婚外性的状况的首要途径,是你们赶紧离婚。我不知道黄逸飞以前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他现在不想再拖累你,接着我刚才的话说,只有离了婚,你跟其他男人交往的时候,也才有了合法的资格。”

“我有没有资格,还要他来恩赐?”

“这不是恩赐不恩赐的问题。也许我刚才的说法不准确,可以打个比喻,比方说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也已经过去了,都快要到夏天了,我们还有必要穿着冬天的大棉袄吗?你和他都需要彻底地告别过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很乐意这样做,你带来了他的离婚申请吗?我可以马上、立即给你签字。”

“很好。但我还是希望明确一点,就是你刚才的表态不是出于某种情绪。”

“情绪?你太看高你的……男朋友了,我没情绪。”

“那就好,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你们两个离婚的技术性问题?也就是说离婚的条件,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财产分割问题,二是子女监护、抚养问题。”

“哈哈哈,哼,小姑娘,你多大了?本事不小哇,你以一个假的身份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给了你一刻钟的时间,听你夸夸其谈,你呢?你连姓甚名谁都没有说,就来代表黄逸飞来跟我谈离婚的条件,你有资格吗?”

“如果你认为我没有资格,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信使好了。”

“得了,时间也快到了,你回去转告黄逸飞,叫他亲自来,或者委托律师来也可以,如果是律师,让他别忘了带上授权委托书。”

“既然是协议离婚,我想就不需要律师了,他亲自来,我陪他,柳总你看行吗?”

“行。”

“那我们要不要拉拉钩?”

“不必了,你去陪他玩过家家吧。”

安琪还是忍不住有些兴奋,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发现跟柳絮的谈话用了不到十二分钟,她似乎很怕柳絮反悔,马上说:“那你看定在什么时间?”

柳絮早已经从大班椅上站了起来,从上自下地望着安琪,并不说话。

安琪不想被柳絮俯视,也赶紧站了起来。

柳絮绕过大班台,提安琪拉开了门,说:“让他等我的电话。”

安琪说:“柳总……不会忽悠我们吧?”

“不会。”

“那,能不能定一个确切点的时间?比如说三天以内,还是五天以内?”

就在这个时候,安琪的手机响了。安琪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是黄逸飞。她没有接电话,望着柳絮,希望先得到她的答复。

柳絮却示意她先接电话。

安琪犹豫了一下,按下了通话键。

安琪没想到里面会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喂喂喂,你是黄老板的熟人吗?请你赶紧过来一下,黄老板刚才从楼上摔下来了。”

李明启刚挂断何其乐打过来的手机,办公桌的电话又响了,一接,是报社门岗打来的,说有个朋友要找他,问他要不要接待。

门岗报的那个姓名很陌生。

经常有慕名来找李明启的陌生人,均自称是他的朋友,其实是把他这里当成了信访办或申诉部门,把他们在社会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反映给报社,希望社会舆论予以介入和监督。

不过,现在的李明启早就不是刚进报社的李明启了,这事要放在那会儿,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材料接了,先核实材料的真实性,然后为见报的事儿找报社里的头头脑脑。现在的他处理这些事则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真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李明启这些天除了焦急地等待来自何其乐的消息,一直在等着小姑娘的电话,这几乎是他找到她的唯一希望。都说好事成双,刚才何其乐打电话就说了一句话,告诉他省委讨论干部任免的常委会已定在下周二下午召开。李明启知道,这是最后一个程序,意味着省报副总编缉的位置离他仅一步之遥。

那么,来找他的会不会是小姑娘呢?

门岗把电话给了来访者,可惜的是,李明启既不知道小姑娘的姓名,也从来没有从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除了她的身体,他对她其实太不了解了。不过, 里面的声音悦耳动听,她叫他明启哥哥, 问他还记不记得她。

李明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他决定下来见客。

如果真是小姑娘,那只能说明兆头太好了。李明启很有信心,只要两个人一见面,就能把那两枚像定时炸弹的印章的事给解决了。而且必须无条件地解决,因为对于他的仕途来说,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如果真是她,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小姑娘不是打电话在他办公室的座机上,而是亲自找上了门。从好里想,这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并没有顺手拿走他的一张名片,她只知道他的工作单位,因此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找他。从坏里想,这已经有了一点打上门来的意思。她一定知道,在单位的办公场所她可以占据主动权,因为他要顾忌到影响,就不可能对她怎么样。

如果真是她,李明启就要避免后面一种情况发生,也就是说,他不能把她往办公室里带。他会在门口拦部的士,让司机把他们能拉多远就拉多远,最好是从城东到城西,找一间即使被熟人看见也不至于引起暧昧联想的公众场合,当然那里应该又有相当私密的空间,以便适合他俩之间进行暂时还无法预测的各种交流。

鼻子正中央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不是小姑娘是谁?

一路上, 李明启已经了想好了怎样上的士的细节:把小姑娘安排在后座上,自己坐在司机旁边。

他不能安排小姑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因为从一般的打的习惯来看,那是埋单的位置,而且常常要担负为司机指路认路的任务。他也不能跟小姑娘一起坐在后排。排排坐,吃果果。报社大门口人来人往的,要是被同事看见,李明启跟一个小姑娘成双成对外去的小道消息,很可能马上就会在报社里传播开来。

的士往外开了四五百米,李明启让司机靠边,说要去路边小店买点东西。这也是李明启事先设计好了的,他不能总这样让两个人分两排坐着,那样会很分生,而如果他们之间的气氛不融洽,他跟她之间的一些话就不好谈。

李明启给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给小姑娘买了一个冰淇淋,回到车上时,直接上了后座。

小姑娘接过冰淇淋时朝李明启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其实上,从两个人见面起到现在,小姑娘一直只是对着他抿嘴而笑,还没有说一句话。

李明启乘着给小姑娘递冰淇淋的机会,顺便把小姑娘的右手给捉住了。小姑娘试着往外抽了一下,李明启手一紧,让她的动作没有完成,小姑娘头一偏,飞他一眼,又是抿嘴一笑,终于放弃了努力。

李明启灵光一闪,决定把小姑娘带到桔园小区的省委接待处。

李明启是这样考虑问题的,所谓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省委接待处其实就是一家宾馆,也对外营业,但它最初的功能却是为了接待政府的各种会议、方便来省委省政府办事的底下各地州市党政领导。省委接待处虽然在星级上不是最高的,但入住的客人却可能是大大小小的权贵,谁都说不清楚他们跟省委省政府的某位领导有怎样的隐秘关系。李明启带小姑娘在这里开房,即使被人看见,也可能会被人误解。但李明启要的就是这种误解——如果他跟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选择在别的地方开房,这样明目张胆不是太傻了吗?他带来的那个小姑娘肯定是为某个领导准备的吧?是不是性贿赂不好说, 但起码是李明启受人之托,带她找领导反应什么问题的吧?领导时间紧呀,日理万机,请他抽空到宾馆来一趟,完全是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嘛。所以李明启不怕别人嚼舌头。又因为这里的领导是泛指不是特指,所以也就没有跟某个具体的领导栽赃的嫌疑,也就用不着对自己进行良心谴责。

小姑娘还是趁李明启不留神把自己的右手从李明启的掌握中挣脱出来了,为了防止这个动作太生硬,或者说作为一种补偿,小姑娘把头轻轻地朝李明启靠过去,依在了李明启的肩膀上,李明启想了一下,决定把左手从小姑娘后背抄过去,搂着了她的左边肩膀。

小姑娘还是没有和李明启说一句话,她跟他的交流完全靠眼神和肢体语言进行,好像她跟他分手之后就变成了哑巴。李明启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当着的士司机的面有什么好说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要谈的事太敏感,小姑娘已经让他见识了她的厉害,他们之间的谈话,将充满了歧路,随时可能迷失方向,他需要仔细地听其言观其色,并随机应变地采取一切可能手段,或让她乖乖就范,或与她达成某种交换条件。

小姑娘腾出手来是为了用手机发信息,因此,收发信息的声音隔一两分钟就会响一次。李明启每次故意埋下头想去看手机上的内容,小姑娘的身子都要往外面一斜,不让他看。

省委接待处很快就到了,这里跟别的星级宾馆不同,没有门童。李明启先下车,并没有只顾自己的往里冲,而是转过身来为小姑娘扶着了车门,像服侍姑奶奶似的把她迎了下来。他一边恭恭敬敬地引导着小姑娘在真皮沙发上坐下,一边找她要身份证,他悄悄地跟她说,刚才出来得太匆忙,他忘了带身份证。

但李明启的这个小阴谋没有得逞,小姑娘朝他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昨天她被小偷偷了,钱没了,身份证也没了, 否则,她决不会食言来找他。她也没想到要和他一起开房, 她找他只是想见见面聊聊天,那边不是有间咖啡屋吗?要不然,咱们还是过去找个位置吧。

李明启向小姑娘要身份证只是为了多少弄清她一点底细, 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芳龄几何, 见小姑娘警惕性很高,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似的,心里那个烦啦。但他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带她来这里可不只是想跟她见见面聊聊天的,也不想跟她喝什么咖啡,便赶紧自己拐弯,说正好还带了驾驶证,便让小姑娘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跑到前台办了手续。

整个过程,李明启都显得非常殷勤,好像小姑娘是一个需要他拍马屁巴结的对象。

一进屋,小姑娘抢在李明启前面,飞快地溜进了洗手间,并从里面把门给反锁上了。李明启觉得奇怪,便在外面捶门,让她赶紧把门打开。她躲在里面吱吱地笑,说人有三急,明启哥哥你就先忍一忍吧。李明启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仍然嚷着要她开门,说自己也被逼急了,也要急着上大号, 要不然会拉在裤子上。再说了,咱俩谁跟谁?你的什么玩意儿我没见过?快开门快开门。小姑娘不为所动,不再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对话。李明启换了一种方式,说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小弟弟要进来,真的要进来。

但李明启马上自己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的手机响了——冯老师给他来了电话。

李明启觉得冯老师这段时间有点疑神疑鬼,过去她几天难得给他打一次电话, 现在却一天动不动就是几个电话,还一张口就问他在哪儿。当然,冯老师找他每次都有事儿,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类似于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了呀,物业管理费是她去交还是他去交呀,请他去帮她交下手机费呀, 以及是不是该请小孩的音乐老师舞蹈老师吃饭了呀之类。

李明启这段时间极其规矩老实,知道冯老师不可能在自己身上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便也就装傻,由着她的性子暗地里查自己。李明启希望她得出自己规矩老实的结论,他是这样想的:她一旦开始彻底地信任他,他今后的自由度反而会更大。

李明启想了想,还是退回到走廊上接了冯老师的电话。他怕小姑娘从卫生间出来以后乱吱声,冯老师听到了不太好。

冯老师问:“你在哪儿呀?”

李明启说:“在报社。”

冯老师又说:“你在报社? ”

李明启刚才说自己在报社不知道是没有多想,还是因为跟小姑娘在一起,心里多少有点发虚,随口就溜了出来。但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只好说:“是呀,正在上厕所哩。怎么,你往我办公室打过电话呀?有什么事吗?”

冯老师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话,李明启喂喂了好几声,冯老师这才说:“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还是上完了厕所,到办公室以后再给我打过来吧。”不等李明启说话,冯老师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

李明启对自己这次的应急反应很不满意。干吗要说自己在报社?这不明摆着给自己找麻烦吗?报社在城东,自己这会儿在城南,就是飞也飞不回去呀。直接说在省委接待处不就行了吗?难道她会连课都不上,亲自跑到这里来查岗、看你有没有撒谎?那不是太神经了吗?

说自己在报社却是不折不扣地撒谎,冯老师要他回办公室以后给她打电话,很明显是要他用座机打过去,以证明他刚才对自己定位的表述是真的。女人有时候头脑很简单,你只要跟她讲几句真话,她就信了你。你要存心向她撒谎,你得先准备一大堆真话,再把你要说的假话夹在里面,才有可能蒙哄过关。相反,当她向你索求某种单一的信息时,你说假话便是一种极大的冒险,你的语速你的声调都有可能出卖你自己并让她起疑心,而只要她在起疑心,她马上就会想入非非,不把你纠缠个没完没了决不善罢甘休。

按照李明启对自己老婆脾气性情的了解,如果他不能及时给冯老师用办公室的座机打电话,冯老师会很快失掉耐心,也一定会采取下一步的行步。

其实,她要识破李明启刚才的谎言太容易了,只要多往办公室打几个电话就成, 你总不能一年四季老待在卫生间吧? 你总得回办公室吧?

李明启不由得伸出巴掌在自己脸上刮了一下。笨。真是笨。不过,他很快又笑着摇了摇头,刚才在报社不一定永远在报社,时间是新闻记者的生命,只要有报料的电话或者领导的电话进来,你就得背起脚板往外跑。再说了,男人在外面混世界,要是被自己老婆的电话牵着鼻子走, 那还混得下去?

看来由着女人的性子也不行。女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你要是把她宠坏了,还不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难受?

从李明启即将官升一级成为一件可以预期的事开始,他跟冯老师的关系也就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李明启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多少有了点提升。夫妻关系是什么? 说穿了就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也像两个人组建的有限责任公司,谁的实力和势力大,谁就是董事长。公司要可持续发展,稳定是最重要的。而在一个老公占相对优势的家庭里,稳定的基础是女方不要吵事。怎样才能让女方不吵事呢?要么,你就要把相对的优势变成绝对的强权,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你不要说三。要么,你就得每时每刻给她安全感,让她觉得跟你在一起不知道有多么幸福甜蜜。总而言之,攘外必先安内,你只有把家里的先安抚好了,你才有时间和机会去领略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

李明启打定主意,回去以后好好熊冯老师一顿:你关心我我很感激,但关心一旦过度就不是关心而是追踪和不信任,会搞得我很厌烦。距离产生美,没有距离会产生审美疲劳。你得给我相对独立的时间和空间。特别是像我这种级别的干部,外面有多少事需要我集中精力应付呀?你是学哲学的,这点事还想不明白?

李明启一想到回家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给冯老师做思想政治工作,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要知道,在这之前,这可是冯老师的专利。

没想到冯老师的第二个电话马上追了过来,说:“你还没拉完呀?”

李明启不想在电话里跟冯老师说刚才想到的那番话,思想政治工作要当面做,觉得只有那样自己才能享受那个过程。要是贸然把那些话说出来,冯老师再跟他理论一番,那不是更烦人吗?当务之急,是把小姑娘的事给处理了。

这次李明启学乖了,跟冯老师说刚才接到了何其乐的电话,他得赶紧去一趟省委。

冯老师说:“那你离开报社了吗?”

李明启说:“没有。何其乐给我打的手机,我刚从厕所里出来,正准备下楼哩。嗯,你不是说有事吗?说吧,什么事?”

冯老师说:“你确定你这会儿是在报社?”

李明启不耐烦了,说:“怎么啦?我不在报社在哪儿?我不在报社我说在报社干吗?我有病呀?”

冯老师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大概过了六七秒钟,先把电话挂了。

李明启愣了一下,也把电话挂了。

李明启回到房间里的时候, 小姑娘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 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选择临窗的小圆椅上坐着, 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李明启面对着小姑娘,盯着她看,好像要搞清楚这些天她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似的,他把身体朝后面一仰,用后背把门撞上了,右手反过去摸索到了门框上的小栓子,又摸摸索索着把门插上了。

然后,李明启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姑娘跟前,直到感到她的头几乎要触到他的腰的时候才停下来,他略为弯下腰,伸出右手, 顺着她的耳根插进去,手掌朝上一翻,捧住了她左边脑袋上的一大绺头发,他把手臂慢慢扬起来,让手掌中的头发像泉水似的滑落下来,之后,又再次垂下手臂,再次翻手,把刚才滑落的头发捧着,又让它们滑下来。这样来回做了好几次,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

李明启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并不说话,小姑娘也不说话,她把头微微抬起来望着他,嘴角上泛着似有似无的笑容,她的两只手掌心朝外地半举着,扶着他的胸腔,以便让自己的头和他的身体持适当的距离,两个人都像哑巴了似的,互相对视着,好像在比赛谁更有忍耐力。

这一次,李明启捧着小姑娘的一小撮头发之后,便没有轻易地让它们从自己手掌中慢慢滑落,他把右手手指轻轻地穿插进出,慢慢地抓住了它们的发根,再慢慢地使劲儿,让她的脸更大幅度地仰了起,他的左手早已及时地压伏在了她的右肩上,以便让她不能随便乱动,接着一笑,说:“你让我找得好苦呀,我们的配合那么默契那么好,你干吗要不辞而别呢?”

小姑娘的脸就在李明启眼皮底下不到一尺距离的地方,她的发根虽然有点发胀发痛,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灿烂,她眼睛朝上一翻,看定了李明启的眼睛,说:“我跟你说过,离开你,是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你,你不是会感到很麻烦吗?”

“你这么想吗?”

“我不该这么想吗?”

“你这么想很有道理。可是,你做得还是有点儿过分吧?”

“如果我还没有爱上你,我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不过是我偶尔遇见的一个男人,这种男人,我见多了。”

“可你差点把我害死。”

“有那么严重吗?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你手上的劲儿还那么大,你不觉得我会痛吗?”

“你真该痛一阵子,不是吗?”

“也是。不过,我痛的时间越长,对你就越没有愧疚感。”

“你可以求我把你的头发松开。”

“我只要求你你就答应吗?”

“这要看我的心情。”

“这就有点没谱了。”

李明启还没想到要把抓着小姑娘头发的手松开了。小姑娘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沉默了。两个人仍然互相盯着,谁都没有把目光挪开过半秒钟。

小姑娘说:“刚才打电话的是你老婆吧?盯得挺紧哟,可见我不选择有妇之夫做男朋友是多么正确。”

李明启一笑,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

小姑娘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大小,你也知道我的深浅,你的时间也紧,咱们还是直接进入主题,你看好不好?”

李明启眉毛一扬,说:“好呀,不过,你起码得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吧?”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胜负就很难说了。我已经跟你讲过我的故事了,如果你相信,你能算得上最知道我底细的人。你如果不相信,你即使知道我的姓名又怎么样呢?那不过是一个代号。再说,这个地方是你找的,我是不是也应该保持那么一点儿秘密,以作为我的优势呢?”

“你这是在准备跟我讨价还价吗?你以为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拿走了我一万一千八百块钱,还拿走了我两枚印章,我要是拨打110,警察马上就能把你给抓起来。”

“谁说我拿了你的钱?谁说我拿了你的印章?我给你留的那张纸条你还留着吗?你没有那么傻吧?你告我是小偷告不上,那张纸条你要是没留着,你会没有证据。那张纸条你要是还留着,可以证明不是偷,只是拿。如果到了警察局,我是说是你女朋友呢?还是说你在嫖娼?而我如果要告你是强奸犯,却有证据,因为那条短裤我可是留着,真的,我不骗你。不过,我不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解决?”

“平等友好协商的方式。”

“你偷了我的钱,偷了也就偷了。你偷了我的印章,然后要我拿钱把东西赎回来, 这就是你说的平等友好协商的方式,对不对?”

“瞧你,都学会抢答了。更正一下,刚才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偷你的钱,我只是拿了你的钱,如果你把它看成是我一个晚上让你连爽三次的正常收费,你心里会舒服很多。至于那两枚印章,你要是还这样继续紧紧地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的头皮发麻,我很可能会彻底地忘了这件事,真的,我不是说着玩的。”

听了这话,李明启本能地把手指一紧,小姑娘立即脸色大变,那张本来十分好看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两只眼睛刚才还明亮若水,这会儿只剩下了一条缝,紧紧地盯视着李明启,但她仍然强忍着痛苦,一声不吭。

终于,李明启把抓着小姑娘头发的右手松开了,腰一弯,曲着一条腿蹲在了小姑娘面前。他把两只手贴着她的鬓角抄过去,把她的头捧在了两只手掌之中,先是一笑,接着说:“怎么,痛呀?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们做爱的情景,傻瓜,你要是真的痛你应该叫呀,你应该喊呀,我怎么会忍心弄痛你呢?”

说着,他把嘴凑过去,想亲吻她的嘴唇。

但她咬着嘴唇,一使劲儿,把头偏开了,她的头执拗地朝外扭着,不再看李明启。

李明启放下两只手,把她的两只膝盖使劲往外一分,把自己蹲着的身子插在了她的两腿之间,他把两条胳膊抄过去,半抱着了她的腰,说:“怎么,你刚才不是说要用平等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决问题吗? 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好不好?这样,我们可以一边做爱一边讨论两枚印章的赎金问题,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小姑娘“扑哧”一笑,把头转过来望着李明启,说:“我不觉得,我不是一个能够一心二用的人。”

李明启却把这看成是一种鼓励,他把她抱紧了,要把她往床上搬,却遭到了小姑娘的反抗,她的两只手在他面前使劲地挥拉着,叫道:“别闹别闹,我的指甲很长,要是不小心,会把你的脸划破啦。”

“为什么? ”

“不为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我搞你吗?你刚才的话有道理呀,一万一千八搞你三次我会觉得很亏,如果你让我搞一百次,我会觉得比市场价便宜,我心里会爽很多。我一爽,我们接下来的事情,不是更好谈吗?”

“不。”

“你怎么会这么固执?你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嗯。”

“嗯个屁,你真的恋爱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你这么快就恋爱是怎么回事? 跟你恋爱的人是他妈的从哪里冒出来的?”

“从哪里冒出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老婆和孩子。”

“那又怎么样?你想嫁给他?嫁给他以后呢?你以为他一辈子从此以后只跟你一个人睡觉?”

“这不是你关心的问题。”

“这是我关心的问题,因为我的小弟弟在长大,它想干活了。”

“你这个流氓。”

“那也是你教的呀,你不能让我爽过之后马上就从我生活中消失吧?”

“我可以,你能给我我要的正常生活吗?你不能。”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正常生活指的是什么,但我猜想你这会儿想要钱,对吧?告诉我, 你需要多少钱?”

“我需要多少钱你都给吗?”

“不一定,给得起就给,要是你要价太高,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就掐死你。”

“我想到了,所以我一路上都在给我朋友发信息,刚才我躲到卫生间也是为了干这事。我朋友现在知道我跟谁在一起,在什么宾馆,几楼几号。 我还真怕你不理智, 激情犯罪。我一个穷丫头,死了不算什么,就怕你害了你自己,还有你老婆和孩子。”

“你想得真周到。我这会儿真的有点爱你了。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借钱的人,我妈病了,想找你借点钱……”

命中注定小姑娘不可能回答李明启这个问题,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客房的门铃响了,门外,一个女人和宾馆服务员正在争论着什么。

那个女人是冯老师。

李明启吃了一惊, 甩开小姑娘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脑袋不禁有些发晕,他明明知道冯老师是被小姑娘引来的可能性极小,还是先盯了她一眼。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摇了摇头,而且很显然,她自己也被吓到了,早从小圆椅上站了起来,脸色木然地整理着刚才被李明启弄乱了的衣服。

李明启很快听清楚了,外面,冯老师喝令服务员开门,服务员一边声明自己没有这个权力,一边规劝她离开。冯老师当然不肯,一边要她开门一边摁着门铃,服务员好像在用对讲机呼叫保安。李明启没想到自己的手机这时会响起来,一看,正是冯老师的号码。手机音量很大,门外的人一定听得见,李明启没有时间犹豫,很快拔掉小栓子,“咣啷”一声把门打开了。

冯老师一眼就看到了临窗站着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她大踏步地跨进房门,迫近李明启,说:“告诉服务员,我是你老婆,这儿没她什么事儿了。”李明启赶紧向服务员道歉,请她离开,说这边的事他来处理。

空中凝重得就像随时会爆炸似的。

等李明启把门一关上,冯老师似乎在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似地说:“你不是说你在报社吗?怎么到这里来开房了?”

李明启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冯老师说:“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李明启说:“我也刚到,而且我跟你说过了,我要来省委找何其乐。”

冯老师说:“你撒谎,你说你刚来,可你的第一个电话和第二个电话都是在这里接的,你跟这个女的在这个房间里至少已经待了大半个小时了。你为什么要撒谎?”

李明启说:“你怎么知道的?”

冯老师说:“你不解释你为什么要撒谎,反而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我希望你态度诚实地一个一个回答问题。你快说呀,你为什么要撒谎?”

李明启哑口了,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冯老师的问题?

小姑娘上前一步,对冯老师一笑,说:“大姐,我可以说几句话吗?我不知道李大哥为什么要对你撒谎,但是,确实是我请他带我来这里的,因为是我想见……何其乐。”

冯老师说:“哦?那你知道何其乐是什么人吗?”

李明启抢在小姑娘之前说:“谁不知道何其乐是省委书记陆海风的秘书?”

冯老师说:“让你说话你不说,没让你说话你倒说得挺快。那么,你们约了他吗?”冯老师下巴颏儿朝小姑娘一扬,说:“你说。”

小姑娘一笑,说:“李大哥应该约了吧?其实,李大哥什么时候来这儿的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来没几分钟。”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把眼光往床铺上一扫,把冯老师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床铺上干干净净,床单上整齐的折痕清晰可见,枕头上一支玫瑰花鲜艳欲滴。冯老师虽然也只是往床上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有了一点缓和。

李明启不禁暗暗地嘘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对小姑娘的感激。只要她们两个这样一问一答起来,就会披露很多信息,到时候要把这件事圆过去,可就不难了。

没想到冯老师一句话,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又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冯老师对小姑娘说:“你说的是真话吗?既然你想请李明启——也就是我老公帮你引见何其乐,你当然不希望我跟他之间产生什么误会,对吧?那么,你知不知道,酒店的走廊上装了监视器,他什么时候来的,你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俩到底是不是一起进的房间,只要查一查监控室的录像,就一清二楚了,你不会反对我这样做吧?”

在冯老师的密切注视下,小姑娘不得不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冯老师继续说:“当然,我们去查看监控录像,无非两种结果,一、你在撒谎,那么,这对我的打击将是致命的,我将从此不会再相信跟我同床共枕的这个人,我的生活、我们的家庭,将会被他亲手摧毁。我辛辛苦苦上课、带孩子、操持家务,老公却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偷情,这种事情对一个作妻子的女人来说,是灭顶之灾,我无力独自承受,我会抓一个或两个垫背的,我说到做到。二、你说的是真话,那我就只能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理解。可是,即使你说的是真话,我还是会再做一些进一步的调查了解,有一个哲学命题,叫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是人们常犯的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会避免犯这种低级错误。”

小姑娘问:“你想做什么样的进一步调查?”

冯老师说:“那会非常简单,我会运用一点点博弈学知识。你想听吗?好,我说给你听。有两个大学生,外出去狂欢,完全忘了第二天还要考试的事。他们回来后请求老师给他们一个补考的机会,他们的理由是,他们不是不想赶回来,而是汽车在路上抛了锚,汽车轮胎破了,没法修补、没法赶回来,老师怎么办?如果他们说的是真话,不让他们考试,太不近人情。如果他们说的是假话,而让他们考试,危害则更大,以为靠撒谎就能躲避惩戒。老师决定让他们考试,让他们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知道那是个什么问题吗?”

小姑娘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冯老师说:“等下我会告诉你。至于你。”她转身对李明启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撒谎的吗?很简单,我在你的手机上装了GPS芯片,对,就是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是它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李明启忍不住吼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监视我?!”

冯老师说:“我怎么不能这样?是你撒谎在先,是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产生了怀疑,如果不把事实的真相搞清楚,我会疯掉。夫妻之间如果没有了信任,家庭还能维持吗?你别发愣了,回答我,那张话剧票是怎么回事?你跟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明启望着冯老师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冯老师的话像放开了的水闸似的关不住,她继续说:“当我们的婚姻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不会讲究什么手段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如果事实证明我在瞎猜疑,我会很乐意请求你原谅,下半辈子跟你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可是,如果我发现你在骗我,你在背叛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你……”李明启连说了几个你字,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什么你,请你少安勿躁,待在这儿别动,好好地等着何其乐过来——你不是约了他吗?我跟这位……小姑娘先下去,先把我刚才说的事给办了。另外,下面有间咖啡屋,我们会在那儿坐上一小会儿,我会问她一些类似于爆的是哪个轮胎之类的小问题,当然,紧接着,我也会拿同样的问题问你。”冯老师说完侧侧身,示意小姑娘先走,然后她紧跟在她身后,像警察押着犯人似的,一起离开了房间。

第十八章

柳絮很内疚,怪自己当初没有跟安琪一起去那家黄逸飞出事的酒楼。她怪自己把黄逸飞想得太坏了,把那个电话当成了黄逸飞和安琪演的双簧。后来是安琪哭着求她,说没有家属的签字不让进手术室,她这才心急火燎似的赶到省人民医院。

黄逸飞是从七楼楼顶上摔下来的,如果不是被三楼的遮雨棚挡一下,可能早就没命了。他摔断了二根肋骨三根脊椎骨,医生说,受伤最严重的部分其实是在头部!因为受到强烈撞击,颅内出血并发严重脑水肿,送到医院时已经陷入重度昏迷,此外,两侧血胸,肺部内出血,也是危及生命的。两天两夜了,黄逸飞一直昏迷着,危险期则还要观察两三个星期。

安琪像被吓傻了似的,不是目光呆滞地望着病床上的黄逸飞,就是躲到病房外面啜泣。柳絮对安琪的存在与否本来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偶尔听到那些医生护士对安琪身份的议论,再看到她那一副动不动就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恨不得一顿臭骂把她赶走,人还没死哩, 哭什么哭? 但话到嘴边,心里到底还是多少有点不忍。黄逸飞要花心,不找安琪也会找别的什么琪,现在他都这样了,还能跟他计较个什么劲儿?

除了用药物降低脑压之外,还在使用呼吸器协助呼吸,并使用胸管引流治疗,安琪总是抢在柳絮前面替黄逸飞做这做那,端屎倒尿。到柳絮办公室的那股嚣张劲儿, 早就没了踪影。

柳絮也想过干脆把这一摊子事甩给安琪,她是黄逸飞的现任女朋友,自己只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前不久,他们两个还合谋着跟她讨论离婚的事来着,自己留在这儿不是有点贱吗?

可是,打从知道黄逸飞真的出了事儿开始,柳絮的心就一直揪着,她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着才没让眼泪啪啪啦啦地流下来,她才知道,她心里其实一直还爱着这个狗娘养的。

邱雨辰来了,她看安琪的眼光有一种明显的鄙夷,安琪本来想把自己的浅笑奉献给她,见了她从眼角里斜过来的冷光,便知趣地垂下头,贴着墙壁离开了病房。

邱雨辰和柳絮一起在陪护床上坐下来,拉着她的手,问:“你打算怎么办?”

柳絮无声地摇了摇头。

邱雨辰说:“这个黄逸飞也是的,怎么自己去干这种活儿?又不小心一点。”

柳絮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哎,想不到他真这么潦倒,当初要是同意他做一场艺术品拍卖会,可能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了。”

“你别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怎么说也是他先对不起你。”邱雨辰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黄逸飞一眼,问:“医生怎么说?”

“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即使能把命保住,恐怕也会长时间处于植物生存状态。他废了。有时候我想,这都是报应。”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让你早跟他离了。刚才那女的,知道这些情况吗?”

“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她能待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指望她照顾他一辈子?太不现实了。”

“你呢?就该你照顾他一辈子?”

柳絮叹了一口气,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又把头抬起来,对着墙角的天花板眨巴了几下眼睛,说:“现在想这些干吗?走一步看一步吧。昨天格格来看过他,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说爸爸睡着了,用不着老出差了。她不肯走,说要等爸爸醒来,她喜欢跟爸爸一起玩儿。”

邱雨辰甩开柳絮的胳膊,走到病房外面的阳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

邱雨辰问柳絮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柳絮说这几天都是杜俊在那儿顶着,信达资产公司的郭敦淳约了她两次了,可她哪里走得开?

邱雨辰说:“这边的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也没必要老守在这儿。瞧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注意休息,别把自己弄病了。要不,干脆让那女的再多顶几天。信达资产公司要进行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债权拍卖,这几天就要开标确定拍卖公司了,你都跟踪那么久了,耗了那么大的精力,就此放弃未免可惜,人家主动约你,不见面,也不好,你说呢?”

柳絮点了点头。

邱雨辰走后没多久,安琪就进了病房,原来她一直在走廊上候着。

柳絮也不看她,望着别处对她说:“今天你待在这里,明天我来替换你吧。”

安琪说:“你有事就先忙吧,对不起了。”

柳絮听了这话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谁知柳絮给郭敦淳打电话约他,他又没有时间了。说北京总公司来了人,他得陪,又说明天得去上海,机票都定了。

柳絮正准备挂电话,郭敦淳换了一种语调,说:“柳总,你替我请保姆的那些小秘密我全知道了,你这样的朋友可以交,值得交。我太太……也很钦佩你的为人,要不然,你跟她先见个面,行不行?”

郭敦淳的提议有点出乎柳絮的意料,也让她有点好奇,当然,她也不好怎么拒绝,并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做出愉快的样子答应了。

柳絮按郭敦淳告诉的地址,直接去了他老婆开在香水河古玩一条街上的书画店。

一见面,还真的很愉快。柳絮一进书画店就被认出来了,被郭敦淳的老婆拉着进了阁楼, 她一边乐呵呵地让柳絮叫她辛姐,一边手脚麻利地替她冲泡功夫茶。

辛姐是那种一下子就能让人轻松愉快的人,她长得圆圆的,圆圆的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体,圆圆的手,她穿着一套咖啡色的真丝唐装,显得十分得体而沉稳,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这让她看起来又文气又富贵,如果她把眼镜取下来,样子简直就是一尊女版的弥勒佛。

辛姐在柳絮饮茶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柳絮的脸,她边笑边摇头, 说:“妹子呀,我还真没见过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跟工笔画里的仕女似的,可你脸色不好呀,熬夜了。你的事老郭跟我说过,别往心里去。人活一世,草木一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尤其咱们女人,本来好时光就没几年,心放宽些,爱自己,自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柳絮礼貌地笑笑,她不知道郭敦淳都跟辛姐说了她一些什么。

“真的,要学会放松自己,像我,心宽体胖,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好。不想减肥,活得自在。”文姐语气一转,继续说:“老郭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陪你拉拉家常。”

柳絮赶紧说谢谢,心里却直纳闷,她跟郭敦淳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好像还没有好到可以随便聊心事聊家常的程度吧?何况还是跟她刚认识的他老婆。

辛姐很热情,随时不忘用欣赏的眼光看她,用溢美之词夸她,这让柳絮心里很是熨帖。

辛姐问她知不知道樱花之谷温泉休闲中心。柳絮说知道。辛姐说,那你洗过那里的亲亲鱼浴吗?柳絮笑着摇了摇头。上次跟贺桐,邱雨辰还有鲍律师到樱花之谷温泉休闲中心玩过,当时那里试营业,去洗鱼浴的只有鲍律师一个人。

“咱们俩姐妹一起去吧,我请客。现在,这种鱼浴在土耳其、日本很流行的。你是不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女人?那些三四寸的小食人鱼在里面钻来钻去,真的别有一番风味哟,保证让你爽翻了。” 辛姐一边说一边起身朝柳絮胳膊上拍了几拍。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辛姐的玩笑未免太色情了一点儿,但柳絮还是很快乐地笑了起来,辛姐的盛情让她没法拒绝。

在温泉池里泡着以后,两个人继续聊家常,确切地说,主要是辛姐说,柳絮时不时地随声应和。

辛姐说,真得感谢你,给我们找了个好保姆,老太太的事总算是安生了。柳絮只好谦虚地表示这不算什么,人讲究的就是缘分,老太太跟保姆处得好,也是缘分。辛姐说,谁说不是呢?我一见你的面,就喜欢你。老话讲,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现在这样脱得光溜溜的在一个池子里泡着,不知道前世要修多少年?柳絮回应一笑,说总得好几十年吧。辛姐说,你这家伙,面容好,身材也好,老天爷对你太好了。

终于,辛姐从见面开始到现在,第一次叹了一口气。

柳絮隐隐地猜到了什么。

这事,郭敦淳跟她提过,她自己也有条件的表过态。辛姐花这么大的工夫营造好了气氛,她们之间要谈的事也许就要开始了。柳絮不露声色,她想看看辛姐怎么开口。

辛姐说:“这些年,老郭一直被伍扬压着,这次总公司来人,好像主要是考察他扶正的事,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看到一点希望了。”

柳絮说:“郭总精明能干,人缘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中国官场的事很难说,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不过,他的事我倒不担心,能扶正,是好事,不能扶正,也不是坏事。我看得开。前面有个人,天塌下来,高个子先顶着。那个位置,风险系数太大。哎,让我操心的是孩子。” 辛姐说到这儿,停住了,似乎无意地望了柳絮一眼。

柳絮赶紧说:“郭总不是想把他送到国外去吗?联系得怎么样了?”

“到国内有问题,换个地方毛病自然就好了?我看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哎,家里有个这样的宝贝,你没法想象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别看我整天乐呵呵的,只要一想到他的事,就烦,就有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不瞒你说,有好几次我都下了决心,要跟他开了车从香水河大桥上撞下去,同归于尽,求个清净。把他送出去,也就是赌一把,眼不见心不烦。”辛姐说。

“网络游戏这么害人?”柳絮问。

辛姐再次叹了一口气,她并不回答柳絮的问题,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可是,送他出去,要钱呀。老郭这几年,也就拿个死工资,我呢?那个书画店,你也看到了,小本生意,不好做呀,所以……”

柳絮插话道:“大概还需要多少钱?”

“五十多万吧。”

柳絮点点头,斟字酌句地说:“其实,我和郭总初步谈起过这件事,辛姐,既然你看得起我,把我当亲妹妹一样信任,我想,这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辛姐望着柳絮,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柳絮赶紧说:“我说的借,其实不是借。”

辛姐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柳絮不解地望着她。

“老郭说,这次拍卖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债权,参投竞标的拍卖公司有十几家,花落谁家,有得一争呀。拍卖的底价不会超过三千万,获得了债权,再到法院申请执行差不多一个亿的四层裙楼,这个买卖有人做。实际上,有个买家已经铁板钉钉地会要这个债权。也就是说,获得这笔拍卖业务的拍卖公司,只要花几千块钱的公告费,理论上就能赚三百万。当然,你们的同行在竞争过程中,会相互压价,但不管怎么样,一百万的佣金还是收得到的。柳絮妹妹,如果你能拿到这笔业务,这一百万,挣得轻松呀。” 辛姐说。

“所以,我说这五十万,不是借。辛姐和我,二一添作五。”柳絮在水里车转着身子,让自己正对着辛姐,一边毫不犹豫地表态,一边观察着辛姐的表情。

辛姐这次没有与她互动,她把自己圆乎乎的头搁在水池边沿的台阶上,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似的。柳絮觉得,辛姐一开始谈到她老公公司的事,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过了好半天,辛姐才慢慢地把眼睛睁开,她的头没有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因此也就并没有看柳絮,她望着半空中的什么地方,好像声音也被温泉浸泡得软绵绵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说:“这笔业务,做肯定是要给你柳絮妹妹做的,可是,怎么给?”

柳絮从接到郭敦淳的电话开始,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惜并没有想出头绪。现在辛姐问起,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絮愿意把赚到的钱分一半甚至更多给帮自己赚钱的人,道理很简单,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会连一分钱也赚不到。可是,五十万不是小数目,风声又越来越紧,万一落下把柄,或者穿了帮,赚的钱不仅要吐出来,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

辛姐用手掌在水里面划着,一下,二下,三下,一边划一边微笑着望着柳絮。

柳絮知道辛姐在等她开口,可她到底应该怎么说才好呢?

没想好怎么说,干脆就不说,免得节外生枝。何况,与辛姐见面是郭敦淳安排的,来这儿泡温泉又是辛姐安排的,他们对其他的一切,肯定也有了安排。

果然,见柳絮稍蹙着眉头不吭气,辛姐把声音略为提高了一点,说:“柳絮妹妹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俩姐妹反目为仇,打一场官司,那会怎么样?” 辛姐说到这里,头微微一偏,仍然微笑着看着柳絮。

“打官司?”柳絮先是吃了一惊,不禁把身子往上抬了抬,问道。

“柳絮妹妹还记得吗,你公司开业不久,做过一次艺术品拍卖?那时我的书画店也刚开张,在你那儿买过一批画,其中有一张张大千的泼彩山水,价位很高呀。”

“郭总说过这事,那场拍卖会主要是我……老公张罗的。”

“那张张大千的画,是假的。”

“假的?”

“假的。虽然画得不错,足以以假乱真,可假画就是假画,对吧?”

“可是,你们干吗不早点来找我?”

“因为那张假画已经卖掉了,而且我还赚了钱。”

“那么,你说的打官司……”

“那虽然是一张假画,可并不比张大千的真画差,我很喜欢,所以,我暗地里请人复制了一张,当然,比在你公司买的那一张,还是差了一点儿。”

“你准备拿这张假画的假画跟我打官司?”

“向你索赔五十万元。在区一级法院起诉,争取启动简易程序。”

“可是,我们的拍卖规则有一条免责条款,你们跟我打官司不一定会赢呀。”

“这就需要柳絮妹妹配合了。除了《拍卖法》,咱们国家不是还有《合同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吗?老郭研究过,申请立案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不是还可以请省高院执行局的曹洪波局长帮忙吗?他可是我的表姐夫,柳絮妹妹不可能不认识曹局长吧?当然,这个双簧唱得像不像,关键在于柳絮妹妹能不能消除心理障碍,因为这对你公司的声誉,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柳絮沉吟不语。

辛姐继续说:“不过,只要我们一打开官司,老郭就好做事了,而且绝对会做到天衣无缝了,这样一来,你也不用担心这钱该怎么送了。你说呢?”

柳絮沉吟不语。

“你看哟,” 辛姐继续说,“这官司肯定是我赢你们公司输了,为了减少负面影响,我们可以庭外和解,让法院从你公司把钱直接划给我,谁会想到你是在行贿?谁又敢说你是在行贿?想一想,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柳絮激灵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池子里的温泉突然变冷了还是变热了。

洗罢上来,才发现何其乐在找她,她赶紧把电话回拨过去,才响了一下,何其乐就接了,他急急地说:“怎么啦?你没事吧?”

柳絮说:“没事呀。”

何其乐嘘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雨辰说你情绪不太好,我这几天也是忙得够呛,想来看看黄逸飞,总也抽不开时间。今天得了一点空,给你打电话,你又老不接,我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哩。”

听了这话,柳絮心里突然一暖,忙问何其乐在哪里,如果有时间,她想跟他见一面。何其乐说行呀,你定地方吧。柳絮想了想,问何其乐去香水河风光带散散步行不行?何其乐也想了想,说,要不然还是去爬爬白鹭山吧?柳絮说也行呀,又问要不要去接他。何其乐说行。柳絮告诉了何其乐自己现在的方位,两个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辛姐要埋单,柳絮哪里肯?硬是把辛姐已经掏出来的钱塞了回去。

辛姐没有开车,柳絮把她送到书画店,说今天我就不请辛姐吃饭了,我们既然准备打官司,今后还是少在公共场所露面为好。辛姐瞥一眼柳絮,笑道,是呀,我们要是总黏在一块儿,别人没准以为我们是同志。妹子呀,我要是男的,会追死你。柳絮一笑。辛姐见柳絮没有吭声,便用圆圆的、胖乎乎的手碰了碰她,笑着说,放轻松点儿,没事。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家齐心协力把事情做好吧。

柳絮到了何其乐家楼下,一通电话,何其乐却问她要不要上去看看崽崽,它的毛现在又白又长,可漂亮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柳絮说:“雨辰在吗?要不然你给雨辰打个电话,咱们一起吃饭得了?”

何其乐说:“你还是先上来吧,雨辰到深圳出差去了。”

崽崽已经被放出来了,柳絮一进门,它就像认识她似的朝她直奔过来,咧着嘴笑着,摇着雪白的尾巴。柳絮倒被吓得愣了一下,她还是当初买它的时候见过它,那时也就一尺来长、半尺来高的样子,现在却已经高过了人的大腿,完全可以称得上庞然大物。

见柳絮在门口不敢往里面迈步,何其乐赶紧把崽崽喝住了,它挺委屈地把头一缩,退回到何其乐身后,又从他腿后面伸出脑袋,带着一点儿献媚的眼神望着柳絮。

何其乐没想到柳絮会被崽崽吓着,赶紧把它赶到笼子里关了起来。

何其乐笑笑说:“瞧把你吓的,你是不是这几天太紧张了?崽崽很乖,它只是想跟你亲热亲热而已。”

柳絮说:“我没想到它一下子长这么大了,突然一见,牛高马大的,还真被它吓着了。”

但他们很快就不再谈狗了,因为柳絮在电视机柜上看到了两束花,左边是玫瑰,右边是勿忘我。她坐在沙发上,对着两束花,呆呆地出神。

何其乐又笑笑,说:“上次从你家里出来,我真的买了一束玫瑰回家,雨辰好开心,说我学会浪漫了。勿忘我也是她让我买的,她说她喜欢玫瑰,也喜欢勿忘我。从此成了习惯,每个星期都得买,一笔不小的开支哩。”

柳絮也笑笑,说:“总比抽烟强吧。” 头一低,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雨辰好福气呀。”

何其乐赶紧说:“我这人没野心,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雨辰在外面挺辛苦的,我能给得起她的,也就这点儿了。”

柳絮说:“有你这份心思,足够了。我了解雨辰,她会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不像我,我有时候想哭,却不知道找谁去哭。”

何其乐说:“你别这么伤感,有些事情,该来的时候总会来,该去的时候,也总会去。”

“我知道。” 柳絮说,“可我……有时候就是想放开嗓子大哭一场。你不知道,想哭的时候得使劲憋着,那种感觉有多难受。”

何其乐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一直忘了递给柳絮,他坐在拐角沙发上,跟柳絮的位置就像在柳絮家里时一样,只是两个人调了个个儿。听了这话,何其乐把矿泉水瓶往茶几上一撂,起身坐在了柳絮旁边,他不由分说地把柳絮搂在怀抱里,轻轻地说:“要不然,你现在就哭一场?”

认识这么多年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两个人的身心不由得一震。

柳絮被何其乐搂着,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

何其乐也不动。

过了两三分钟,柳絮轻轻地挣脱了何其乐的搂抱,她朝他孩子气地一笑,用手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说:“不行,我哭不出来。”

何其乐更紧地抱住了她。

柳絮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急越地跳跃起来,咚咚咚,像打鼓一样。

“我们不能。” 柳絮说。

“我知道。” 何其乐说:“但有些话我要让你知道,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我坚持到了现在。我知道,我还会一直爱你爱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知道,我爱雨辰。我很庆幸,除了我的父母,我还有雨辰这样一个亲人。”

柳絮挪动了一下身子,突然张开双臂抱着了何其乐,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差点把何其乐冲倒在沙发上,她用嘴唇寻找着他的嘴唇,并以蛮力把她的舌头挤进了他的口腔里,她找到了他的舌头,使劲地吸吮着,好像要把它连根拔出来,她弄得两个人都没法换气,差不多要窒息过去。

柳絮是突然放开何其乐的,她已泪流满面,啜泣着说:“谢谢你。我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会记着,有一个傻瓜,他说他一辈子都会爱我。”

两个人很快地离开了何其乐家。

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在酒楼找了位置坐下,才由柳絮打破沉默,她向何其乐谈起和邱雨辰一起念中学和大学时的事,何其乐也跟柳絮谈起和邱雨辰恋爱结婚的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跟邱雨辰打电话。

何其乐傻乎乎地问:“要不要告诉她我们两个人正准备一起吃饭?”

柳絮嘻嘻一笑,说:“你成心让她急是不是?”

何其乐也笑眯眯地望着柳絮,问:“那我说什么?”

柳絮说:“你就说,老婆我爱你。”

何其乐问:“就这么简单?”

柳絮说:“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何其乐想了想,点了点头,他掏出手机,又问:“我先打还是你先打?”

柳絮说:“当然是你先打,我晚上再打吧,否则,时间隔得短,背景音效又是一样的,雨辰没准会瞎想。”

何其乐问:“会吗?”

柳絮说:“女人要是很在乎你,对与你有关的一切,都会异乎寻常地敏感。”

何其乐打通了邱雨辰的电话,他望着柳絮,说:“老婆,我爱你。”

柳絮愣了一下,忙把头转到一边去了,何乐其见状,连忙起身,边打电话边往酒楼外面走去。

两分钟以后,何其乐打完电话回来,见柳絮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空碗筷出神,便静静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了。他陪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埋下头玩了一会儿手机。

马上,柳絮的手机传来接到了信息的嘀嘀声,柳絮拿起手机一看,先扭头看了何其乐一眼,接着翻看了信息,上面说:“两个人都吹嘘自己家的房子高,张三说,谁要是从我家房顶上想跳楼自杀,十分钟后才能落到地上摔死。李四说,你们家房子才这么点儿高呀?谁要是从我家房顶上往下跳,你都想不到他是怎么死的……他是饿死的。”

柳絮扑哧一声笑了,叫过服务员,赶紧点了菜。

何其乐说:“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得答应我,要让自己快乐。一定。好吗?”

柳絮使劲地点了点头。又把头一偏,声音低低地说:“他就是从楼上掉下来的。我对他……算了,不说了。”

何其乐赶紧说:“对不起。”边说边把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把柳絮的手抓住了。

饭还没吃完,何其乐就接到了陆海风的电话,约了时间让何其乐到办公室等他。这样,何其乐就没有时间陪柳絮散步或爬山了。

仍然是柳絮送何其乐回省委大院,何其乐见时间还早,指导着柳絮把车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嘘了一口气,说:“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有件事堵在心里,不说出来,闷得慌。”

柳絮说:“那你别闷着,看能不能说给我听。”

何其乐说:“我有个师兄,一直想当省报的副总编辑,本来事情都差不多了,可他自己出了点事。他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在咱们这里的省委接待处开房,被他老婆堵在了客房里。他一急,居然串通了我去替他作证。他老婆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女人,明明发现他的很多说法不能成立,甚至找到了很多明显的证据,却只是点到为止,说只要我一句话,她就信他。”

柳絮说:“你帮他圆谎了?”

何其乐说:“对。可是,到了第二天,省常委会就要讨论他的升职问题了,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跟海风书记说了这个人六个字,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刷下来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柳絮说:“你怎么说的他?”

何其乐说:“‘伪君子,真小人。今天上午他找了我,我告诉他,是我跟海风书记谈了他的事。其实,海风书记没问我,是我主动跟他说的。他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了。”

柳絮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替他圆谎,实际上是救了他们的婚姻。她老婆是不想离婚才自己骗自己的,自己骗自己还不够,她还想让你一起帮她来骗自己,噢,不,除此之外,她还想挽救他、帮他。你跟海风书记说他的事也没错,因为他做的事已经突破了你的原则。你想一想,如果你不说,那是什么问题?就是对他的包庇与纵容。你把这件事告诉他就更没错了,证明你是一个真正坦荡的人。”

何其乐说:“我坦荡吗?我也有欲望,比如说……对你。”

柳絮也嘘了一口气,说:“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何其乐说:“是呀。可是,对你有欲望,却靠自制力去压抑,这叫不叫虚伪?明明跟你在一起,却对雨辰说体己的话,这算不算是小人?还有……”

柳絮突然拉住何其乐的胳膊制止了他,说:“你刚才要我快乐,你自己却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有些东西模糊比清楚好,有些东西坚持比放弃好。更何况,这个世界上值得坚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是呀。”何其乐说:“也许要让美好的东西继续存在下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其乐,”柳絮说,“雨辰……”

柳絮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何其乐便一个劲儿地直点头:“我知道……”

说完这句话,何其乐深深地看了柳絮一眼,然后,他轻轻地说:“我要下车了,你慢点开车。”

柳絮点点头,等何其乐朝前走了十几步,她把刚才熄了火的车子发动了,打开了近光灯,看着何其乐朝她回头扬了扬手,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姑娘人间蒸发了。

从省文物商店分手后,她一直就没有跟柳茜联系。

过了两天,柳茜打电话给她,想约她出来聊一聊,发现她的手机已经变成了空号。

又过了一天,柳茜接到了贺小君的电话,说想跟她见个面。柳茜听出来,贺小君的声音有点低沉,还有点沙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试探性地问,要不要把杜俊一起叫上?贺小君想都没想就说,不用了,就咱们两个吧。

见面以后才知道,小姑娘跟贺小君也来了个不辞而别。

贺小君一开口就问柳茜:“她真是你表妹吗?”

柳茜一路上把和贺小君见面之后可能遇到的情况都设想了一遍。她最担心的是,小姑娘为了洗清自己,会主动向贺小君坦白自拍裸照的事,如果贺小君找她兴师问罪,她该怎么说。

贺小君的问题是无法回避的,柳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贺小君紧接着问:“她怎么回事?”

对这个问题柳茜就不能不装傻了,她只有装傻,才能让贺小君说出现在的状况。她张大眼睛望着贺小君,反问道:“怎么啦?”

贺小君说:“她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见了。”

柳茜继续装傻:“是吗?”

她掏出手机要给小姑娘打电话,旁边的贺小君直摇头,说没用的,我已经跟她打过一百个电话了,都是空号。柳茜像没听见似的,还是拔了小姑娘的电话,得到的语音提示当然也还是空号。

贺小君说:“她家里有电话吗?要不要跟她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

柳茜这次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们老家很偏僻很穷,至今都还没有通电,也没电话。”

贺小君说:“那你说我们要不要报警?上个月白鹭山上有个女大学生爬山锻炼,不是被人扼死了吗?她会不会……”

柳茜凝神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她的手机不是关机,不是欠费停机,而是空号。这说明她办了销号手续,所以,她的离开是有准备的,应该没有危险。”

柳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贺小君脸上,只看出他正在忐忑不安地替小姑娘担心,没有任何针对自己的置疑,不禁大为放心,便忍不住逼问道:“怎么搞的?你们之间没出什么事儿吧?”

贺小君的头微微偏着,叹了一口气,把脸转过来对着柳茜,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是,那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呀。”

柳茜说:“到底怎么回事?”

贺小君说:“前几天我叔叔过生日,我把小姑娘带去了。你知道吗?我叔叔是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对我的个人问题一直很关心。他当着小姑娘的面倒是没说什么,后来把我叫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倒是谈了一会儿,他问我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我们才认识十多天,感觉还不错,带来就是请你看看的。我叔叔又问我知道不知底她的底细,我告诉他,她是杜俊女朋友——也就是你的表妹,应该算知根知底吧。我叔叔人是个好人,可有时候有点神神叨叨,他说你知道她鼻头上的那颗痣代表什么吗?财帛及色欲。她可能不是一个会守财的人嘞,而且……在床事方面会有点索求无度。我说我不信那些玩意儿。我叔叔说,知道你不信,所以才讲给你听,你就当是一个玩笑。可是,有句话你不得不听,刚才我仔细地观察了她一下,她的眼光总是很游移,好像不会在某一个地方停顿下来似的,这么年轻这么貌美的一个女孩子,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这有点儿不对头呀。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应该很阳光很单纯才对呀。我说,她第一次见你,也许只是有点紧张吧?”

柳茜说:“我想打断你一下,你是不是把你叔叔跟你说的话,学给她听了?”

贺小君说:“我当然不会那么傻。她倒是问过我怎么去那么久,都谈了些什么,我忍不跟她开玩笑,说我叔叔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你太漂亮了,我要是娶了你呀,别的男人还会老是惦记着。”

柳茜问:“你真这么说的?”

贺小君说:“是呀,她难道听不出这是一句恭维话和玩笑话?她难道会因为这件事跟我玩失踪的游戏?不太可能吧?你告诉我,她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茜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太想胡诌一些什么话来搪塞贺小君。自从小姑娘明确告诉她她喜欢贺小君开始,柳茜便有点隐隐约约的担心,不知道由他导演的这出戏最终会怎样收场。

见贺小君望着自己等着回答,柳茜知道躲不过,便想尽量把自己撇开了,她边想边说道:“其实,她虽然是我表妹,却出了五服,我对她,嗯,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我想,你也不用太担心,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没遭到什么不测,至于为什么不辞而别,我也不清楚。要不,如果她联系我,我再问问她,或者通知你过来,你看呢?”

贺小君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柳茜似乎有些不忍,劝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就当着是你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你要是这样想,你就会觉得你其实并没有失去什么,你说呢?”

贺小君笑了,说:“是呀,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失恋了。不过,她要没出什么事才好呀。”

柳茜只好再次强调说:“应该不会嘞。”

柳茜跟贺小君分手以后马上联系了杜俊。不知道为什么,柳茜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小姑娘再也不会主动联系她了,除非哪天偶尔碰见,否则,她应该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当中。

为了证实自己的预感,柳茜跟贺小君分手以后去了一趟鹏程大酒店。这一次,那位年轻的经理一眼就认出了她。柳茜指名要再雇一次小姑娘,经理摇了摇头,建议她换人,因为他已经没法联系上她了,手机销了号,连QQ也再也没上过。经理说,不过,我们中心又补充了新鲜血液,大学一年级新生,美丽单纯得很。柳茜没等他说完,戴上墨镜离开了。

柳茜马上联系了杜俊,怕贺小君找他的时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得马上把他的口给紧了。

杜俊正好也在找她。

让柳茜没有想到的是,杜俊找她竟然是为了借钱。

柳茜问:“你要借多少钱?”

杜俊回答说:“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 柳茜似乎被杜俊吓着了,这差不多是她全部的积蓄。

柳茜说:“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是要,是借。” 杜俊更正道。

“我知道你是借。可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

“做点生意,替自己赚点钱。我总不能一辈子当打工仔吧?”

“说说看。”

“说什么?”

“说你怎么赚钱呀。”

“我要是告诉你了,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吗?”

“怎么,你你你就打算张张嘴,然后我就把钱借给你?”

“噢,对了,有个附加条件,我得重新追你,然后闪电结婚,是不是?不过,要那样,就不是我找你借钱了,成了我们共同投资。可是,这样一来,是你把自己卖了,还是我把自己卖了?”

“什么卖不卖的?杜俊你听好了,我可从来没有逼你娶我。不过你问得有道理,要那样,你是娶我还是娶我的钱呀?”

“娶有钱的你。看,多难听,其实,如果我们结婚,也就相当于投资入股,噢,不,应该叫投身入股,像成立一个公司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跟你开玩笑哩。但做生意不是开玩笑,需要一百五十万也不是开玩笑。我出项目,你出资金,赚的钱二一添作五。”

“什么生意呀?”

“不到一个月就可以赚……我估计至少应该有三百万吧,应该比炒股票强多了,而且风险绝对等于零。怎么样,我们先签合同,然后我告诉你具体怎么做,OK?”

贺桐的五十九岁生日宴其实是家宴,确切地说,也就是在家里请了一桌客人。除了贺小君带去的小姑娘,不是亲戚关系而被邀参加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贺桐的同事与下属,执行局局长曹洪波。

对于省高级人民法院来说,今年可能是个多事之秋。先是一个小道消息广为流传,说郑院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了,紧接着,谣言不攻自破,因为郑院长在电视里面露面了,亲自担任一起刑事案件的主审法官。后来说不是“双规”,是叫去问话,重点谈一谈跟省内某个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关系。

院里很自然地分为两派:挺郑派和倒郑派。

挺郑派认为郑院长不可能出问题,作为一个在政法战线工作了将近四十年的老党员,他一直是省内司法系统的一面旗帜与标杆,他公正严明、秉公执法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审核他审理或批字办理的案件,无不适用法律得当,从未发生过重大的冤假错案。

倒郑派人数极少,而且从来不在院里或行内发表个人意见,但关于郑院长的一些负面消息,总是在酒楼饭桌牌局茶肆上不胫而走。说他的确从来不会为案子的事跟下面打招呼,他批字也总是言简意赅,要求严格依法办案。但是,短短十几二十几个字,却暗藏玄机,任何一件案子不都有原告被告两方当事人吗?郑院长的批示中提到哪方当事人哪方就是他要关照的对象,这在院里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不过,这种事查无对证。

可是,无风不起浪,谁都不知道郑院长的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这段时间,柳絮和贺桐的联系不多,她跟他们本地谈情外地做爱的交往模式,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好像大家都只是太忙了似的。

有次贺桐去了重庆,倒是用宾馆的座机给柳絮打过一次电话,说重庆真的美女如云,刚才在解放碑散步,看到一个人,好像她的。

柳絮一笑,谢过了。也不开口说话,等着贺桐往下说。凭着她对贺桐的了解,要没什么事,他一般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

果然,贺桐主动跟她说了自己过生日时请曹洪波吃饭的事儿,说他们两个人很坦诚地交换了意见,消除了一些误会。

“你能想到吗,咱们的曹局,现在对养狗也有兴趣了哩?”贺桐说。

“是吗?”柳絮问。

“是呀,如果你想和他搞好关系,我建议你给他买条哈士奇。”

“没问题。可是,为什么是哈士奇?”

贺桐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了两声,终于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

柳絮搁了贺桐的电话,不禁起了好奇心。她上网查了一下有关哈士奇的描述,原来的好奇心上升为疑惑,对贺桐的主意很不理解。

她在网上看的那篇文章,一股脑列举了哈士奇的八条罪状:

哈士奇是神经质的代名词,总是莫名其妙地做一些让你崩溃的事,比如走在马路上,突然啃完青草就开始狂奔,在屋里到处乱窜,或没有任何预备活动便开始原地打转转,等等。

哈士奇是十足的破坏分子,家里的任何东西,他都会仔细地帮你检查N遍,以考查你所购买的物品的坚硬程度,所以,你如果要买脸盘呀桶子呀之类的东西,千万不要考虑塑料制品,起码得铜的铝的或白铁的。

哈士奇极端自由散漫,一出门,马上会像被你虐待了大半辈子似的逃离你的视线,一般来说,唤回的概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因为它们总觉得两条腿的主人追上自己不成问题,你想让一只长得像狼一样的家伙像绅士一样陪你散步而不是到处乱窜,那是做梦,你最好省了那份心。

哈士奇是精力旺盛的捣蛋鬼,不是跑就是跳,不把你折磨得恨不得跳楼,决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在你还没有睡醒睁眼的时候,就会跳上床以和你玩耍为理由来折腾你。

哈士奇总是热情泛滥,它对陌生人的黏糊劲儿,很容易让你心生嫉妒。

哈士奇很容易无视你的存在,只要一到外面,不管你怎么喊它,它都可以装着不听见,自顾自地溜达,反正不理你就是不理你。

哈士奇敌我不分,不管你对它多亲多宠,指望他护主看家那是妄想,说不定它还会屁颠屁颠地陪着小偷偷你的东西。

哈士奇难得伺候,它肠胃特殊,太容易拉肚子,饭后喝多了水拉肚子,吃得太油拉肚子,吃惯了狗粮突然给它吃个馒头拉肚子,反正动不动就是拉肚子。

网上的文章最后总结道,你要是一不小心养了一条哈士奇,你就等于养了一条超级漂亮、神经质、目无主人、调皮疯狂的白眼狼,一不小心,他甚至可能让你万劫不复。

看完网上介绍,柳絮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贺桐为什么偏偏要向曹洪波推荐哈士奇,他什么意思?

好在贺桐对她不是下的死命令,所以,对于约曹洪波的事,能挨也就挨了,她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采纳贺桐的建议。

没想到曹洪波主动给她打来了电话,还就是为了让她陪他去宠物市场买狗。

跟曹洪波碰面之前,柳絮到底没有忍住,跟贺桐打了一个电话,再次问他为什么要向曹洪波推荐哈士奇。

贺桐沉吟了一会儿,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哈士奇?”

柳絮斟酌着把上网查询哈士奇性情特性的事告诉了贺桐。

贺桐又是嘿嘿一笑,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背书似的说:“你有没有查阅其他关于哈士奇的文章?我们务必要搞清楚,类似敌对、咆哮、争抢等行为是非常糟糕的,如果不加以控制,这些行为很可能会变本加厉,甚至成为潜在的威胁。而另一些行为,例如咀嚼、奔跑、依赖,则是狗的天性,我们不应该一味地去制止,而是要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让它们得到宣泄。例如狗咬胶,就能很好地用来满足狗的咀嚼欲望,并且可以避免它去破坏物品。”

柳絮噢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贺桐继续说:“也许有人会认为,狗就是狗,要让狗服从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强制手段迫使它屈从。事实上,强迫可以起到一些作用,但效果并不理想。当狗因为恐惧而服从你的时候,要么是一种伪装,所谓强权之下必生伪善,要么变得谨小慎微,对自己失去信心。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两者都很难建立相互依赖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狗会失去快乐的本性,主人则会因为狗的存在而多一种生活的负担。无论对谁,都是可悲的,你说呢?”

柳絮无话可说,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事。

令柳絮没有想到的是,曹洪波尽管对狗的品种一无所知,却一眼就挑中了哈士奇。他们在宠物市场上刚转了不到一半,曹洪波停在一家出售哈士奇的摊位上不走了。

柳絮压抑着内心里的惊奇,甚至还笑了笑,问曹洪波道:“为什么不选别的品种?比如说德国牧羊犬、金毛或者藏獒?”

曹洪波老老实实地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哈士奇长得更像狼。”

听了曹洪波的话,柳絮心里不禁一愣,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定了定神,甚至望着曹洪波笑了一下。

买狗,买笼子,买狗粮,买拴狗的链子,买喂食的盆子,折腾完这一切,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曹洪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柳絮开车送了他。车到楼下,曹洪波让柳絮待在车里别动,自己一趟又一趟地往家里运东西。到最后一趟的时候,曹洪波让柳絮等他,他跟她一起到外面去吃饭。

柳絮想了一下,说:“要不然,改天吧。”

曹洪波倒有点奇怪了,在他的印象中,这好像是柳絮第一次当面拒绝他的安排,不禁盯着她问:“怎么啦?”

“没什么。”柳絮说,“你家里有个病人,我医院里也有个病人。”

曹洪波追问道:“就这原因?”

柳絮一笑,说:“这个原因还不够呀?”

曹洪波对着柳絮使劲地盯了几眼,终于一笑,点了点头,替买狗的事谢过了柳絮。

柳絮把车发动了,曹洪波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听说你拿下了信达资产管理公司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债权拍卖业务?”

柳絮点点头。

曹洪波叮嘱道:“一定要依法行事,千万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知道吗?”

柳絮又点了点头。

信达资产管理公司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债权拍卖会,将于上午十点在一诚公司的拍卖大厅里举行。

杜俊九点不到便到了公司,指挥下面的人做拍卖会的准备工作。九点正,柳茜按照他的要求,准时出现在杜俊的副总经理办公室。

杜俊把门反锁上之后,张开双臂搂抱了柳茜,并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杜俊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他是不能动她的脸和嘴唇的,那会破坏了柳茜脸上的淡妆。只要一出门,柳茜总要略施粉黛,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观众。

杜俊亲过柳茜之后,把她按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说:“我们的财神爷就快来了,我出去迎她,你就等着收钱吧。”

杜俊刚出门便接到了柳絮的电话。

柳絮告诉他,她正在省纪委与省检察院联合办案组接受调查,让他务必把拍卖会组织好。

杜俊大吃一惊,他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但柳絮讲完前面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他赶紧回拨柳絮的手机,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杜俊愣在那儿。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长得像许晴一样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她望着他,一边微笑着一边向他鞠了一躬,杜俊迅速把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到位。

那个长得像许晴一样的女人说:“没什么问题吧?”

杜俊说:“没没没有,噢,我的意思是说,这事我不便出面,您可以亲自去跟她谈,她这会儿正在我办公室等您。”说着,他把她引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好像里门的人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似的。

里面的柳茜应了一声,起身把门拉开了。杜俊没有给她们作互相介绍,只说句你们得快点,便匆匆离开了。他刚转身,后面的门便被轻轻地掩上了。

门外,杜俊紧握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

门里,柳茜冲刚进屋的女人一笑,默默地看着她仪态万方地坐在了靠墙的布艺沙发上。柳茜想了一下,没有回到杜俊的位置上去,而是选择了他办公桌前面的小圆椅,她把它略一移动,让它正对着布艺沙发,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了上去。

像许晴一样的女人一直看着柳茜,浅浅地笑了一下,用纯正的北京话说:“你是柳茜?”

柳茜一边向她投出探寻的目光,优雅地点点头。

像许睛一样的女人继续说:“我听两个男人谈起过你,一个是这个公司的副总经理杜俊,另外一个是伍扬,据说你和伍扬是MBA的同学?噢,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金顺喜,是伍扬的妻子。”

柳茜不禁“哦”了一声,旋即笑了,躬一下身,把手伸过去,和金顺喜拉了拉。

柳茜本来想问她,伍扬是不是已经出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如果他已经没事了却不跟自己联系,证明她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地位。如果他还没出来,跟他刚见面的妻子打探他的情况,显然不合适。

金顺喜说:“我向这个公司的副总经理杜俊打听你的情况,一开始他还不想说,说什么要对其他竞买人的情况保密。不过,你瞧,我还是想办法见到了你。我觉得,拍卖会开始之前,我们见见面,对大家都有好处。”

柳茜笑笑,说:“不知道金小姐有何吩咐?”

金顺喜说:“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时间不多了,要不,我们开诚布公地商量一点事儿?”

柳茜冲着她微微一点头,说:“你说。”

金顺喜说:“我知道柳小姐已报名参加今天的拍卖会,而且志在必得。可是,我却希望你能放弃。”

“放弃?”柳茜略为夸张地重复着金顺喜说的最后两个字。

“是的,放弃。做生意无非是为了挣钱,如果你现在……立即……马上就能挣到钱,柳小姐,你还有必要在拍卖会上举牌吗?”

“金女士,这话……似乎也可以由我来说。”

“是的,不过,杜副总也许跟你说过了,买到这个标的,对我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希望你能成人之美。”

“金女士,这话仍然可以由我来说。不过,你说得对,做生意无非是为了挣钱。如果你有好的建议,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我在拍卖会上不举牌,我现在……立即……马上能够挣到多少钱。”

柳茜望一眼金顺喜,嘴角一翘,微微一笑。这些对话,她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

金顺喜与柳茜对视着,优雅地把右手无名指住上一翘。

柳茜让自己的眉毛稍微扬了扬。

“一百万。”金顺喜好像担心柳茜不懂她的手势的意义,开口说。

柳茜一笑,摇了摇头。

“一百五十万。” 金顺喜继续出价。

柳茜还是一笑,仍然摇了摇头。

“三百万。不能再多了,否则,我们可以换位来做这件事。” 金顺喜边说边站了起来,原来她一直需要微微抬起头才能跟柳茜对视,这时便可以微微俯视她了。她补充道:“柳小姐,这三百万可是你不用花一分钱本钱就能挣到的,不是吗?”

三百万正是杜俊的心理价位。柳茜心中一喜,从椅子上站起来,以改变那种被俯视的状态,语调平静地说:“这个项目做下来,赚的钱,远不止这个数吧?可是,如果我们两个争起来,只会把成交价格抬上去,挤占了本来有的利润空间,所以,总得有个人放弃。我不明白的是,放弃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难道仅仅因为你是我同学的妻子?”

“柳茜小姐果然厉害,是呀,除了请柳茜小姐卖伍扬一个人情,还有一个原因,伍扬跟我说过,他曾经带你去过他的办公室,有这回事没有?那你知不知道,他给你看的那份案卷材料,有一半是假的?”

“假的?”

“换一种说法,你可能想不到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如果我是你,不用吹灰之力就能赚三百万,我会觉得这是一笔相当不错的买卖。”

“金小姐,你难道觉得我做决定之前,只会听你老公的一面之词?而且,既然你今天以伍扬妻子的名义来参加拍卖会,那么,当初他跟我说那些话的动机,不是不言自明了吗?不过,金小姐的提议还是很有建设性……我觉得吧,这人活在世界上呀,赚钱重要,交朋友更重要。你是个痛快人,既然买到这个标的,对你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愿意成人之美。”

金顺喜眉毛一扬,对着柳茜看了十几秒钟,嫣然一笑,说:“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没等柳茜点头,金顺喜嘴里说声谢谢,朝柳茜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金顺喜刚把身子抬起来,门又被轻轻地敲响了。

没等里面的人开门,邱雨辰推开门走了进来。

邱雨辰分别望了一眼柳茜和金顺喜,问:“请问哪位是柳茜?”

“我是。”柳茜答道,接着问,“请问你是……”

“我叫邱雨辰。”邱雨辰说完,马上转向了金顺喜,说,“那么您就是金顺喜女士了。”

金顺喜点了点头。邱雨辰伸出手,主动地跟她握了握。金顺喜对邱雨辰哈哈腰,很礼貌地微笑着,又抽空看了柳茜一眼。她注意到邱雨辰似乎并没有要跟柳茜握手的意思。

柳茜意识到自己被冷落了,她要在拍卖会开始之前把与金顺喜刚才敲定的事操作完,因此有点不客气地问邱雨辰想干什么。

邱雨辰故意悠悠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两个竞买人是在这儿密谋串通吧?怎么样,谈好了吗?”

“我们串通什么?”柳茜抢着反问道。

“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不是为了串通,两个竞买人有必要关在一个房间里嘀嘀咕咕吗?”

“这跟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吧?”柳茜斜眼望着邱雨辰,冷冷地说。

邱雨辰扭头看柳茜一眼,说:“不仅有关系,而且关系大了。首先,竞买人之间的恶意串通,是《拍卖法》严格禁止的。除非……没有人举报你们,也就是说,除非我也加入进来。”

“你?”

“对,我。因为在五分钟以前我已经办理好了竞买登记手续。这种游戏,只有三个人一起玩,才能玩得下去。两位同意我的说法吗?”

柳茜和金顺喜很快地对视了一下。

“简单解释一下,”邱雨辰像在法庭上做陈述似地说,“由于有第三者介入,前面两个竞买人一个付给另外一个钱、以换取对方不参加竞价的幕后交易,已经没有了可操作性,因为第三者不会以前面两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对吧?因为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我,将打破游戏格局,我是不会遵守你们在这之前达成的默契的。”

“你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让那个人不举牌。” 柳茜提醒到。

“那么,你真的就是那个被收买的人了。” 邱雨辰转向柳茜,一笑,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们之间谈定的价格是多少?”

柳茜和金顺喜很快地对了一下眼风,朝邱雨辰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头,摇了摇,说:“三百万。”

“倒是不贵。好吧,我们快点把这件事确定下来吧,我同意出这个数。” 邱雨辰望着金顺喜,却向柳茜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柳茜一笑,说:“我也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她出三百万,而你只愿意出两百万?”

“不是两百万,是二十万。这还是看杜俊的面子,据说你是他的前女友?” 邱雨辰说。

“这就是你出的价?你开什么玩笑?” 柳茜差点没叫起来。

“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不,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你既然不是真的想买流金世界的债权,你就只能赚……小钱。” 邱雨辰说。

“谁说我不是真买?这次拍卖会的竞价幅度是三百万,也就是说,我只要举一次牌,紧跟着我举牌的人,就要多付六百万,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 柳茜说。

邱雨辰对着空中出了一口长气,让自己的眼睛闭了两三秒钟,睁开之后不看柳茜,而是看着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金顺喜,话却是对柳茜说的,她说:“真买的人,一定要把这里面的法律关系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其一。其二,她得有足够的实力。我既然知道你是杜俊的前女友,就有办法查清你的所有底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律师?再补充一句,这二十万不是我一个人出的,是我跟金顺喜女士两个人一起出的,加起来二十万。你说得没错,只要你举牌,跟在你后面举牌的人,一次就要多付六百万,可是,我可以跟你打赌,我们不给你一分钱,看你敢不敢举一次牌,我赌你不敢,因为我跟金顺喜女士很容易达成协议,只要你一举牌,我们两个立即放弃,就让你买。这个项目,别人能赚钱,你不能。你拿到以后怎么办?你能按期支付不少于三千万的拍卖成交款吗?你能理顺其中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吗?柳茜小姐,你如果真的想买,是不是应该先好好儿掂量一下,你玩不玩得转?”

听了邱雨辰的话,金顺喜不禁往她站的地方靠了靠,浅笑兮兮地望着柳茜。

邱雨辰的话刚一说完,就像给她一个回答似的,柳茜的手机响了。

原来是杜俊给她发来了信息。他告诉她他马上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接电话的时候按免提键,什么也别问,只要回答好就行。

柳茜刚把一个好字回复过去,手机就响了,她故意让它响了几秒钟,这才装模作样地看着彩屏上显示的号码,对邱雨辰和金顺喜颔颔首,把手机轻轻地举到了鬓角边。

“是我。”杜俊在里面捏着嗓子用中气很足的男低音说:“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吧?你一定要替我拿下流金世界项目,哪怕多出一两千万都行。开会时你把手机开着,听我的指令。”

“行。”柳茜尽可能平静地说。等轻轻地推上了手机的滑盖后,她这才把头稍稍地偏起来,先看一眼金顺喜,又慢慢地把目光移到邱雨辰的脸上,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我会不举牌?你不会认为这个电话是我安排别人打的吧?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两个人打架叫在单挑,三个人打架可就是群架了,如果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妥协,别说鹿死谁手很难预料,就是最终胜出的那个人,恐怕也会伤痕累累吧?”

邱雨雨眉毛轻轻一扬。

“你说呢?”柳茜又把目光移到金顺喜的脸上。

“你的意思是说……”金顺喜问道。

柳茜故意顿了顿,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不如……”

尽管办公室里就她们三个人,但柳茜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下来。

待她说完,六目交织。

几秒钟后,三种完全不一样的微笑,同时浮现在三张女人的脸上……

(完)

作者简介:浮石,真名胡刚,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曾任国家干部、大学教师、企业老板;现为作家、影视编剧、民进湖南省委专门委员。其长篇处女作《青瓷》获“全国优秀畅销图书奖”,入选“改革开放三十年最有影响力书目”、“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项目,并在越南、韩国出版。此外,出版有长篇小说《皂香》、《秘色》、《窑变》及杂文集《中国式关系》等作品多部。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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