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钢琴
2013-04-29季栋梁
季栋梁
大胜后来心里一直把那女的叫小婆娘。因为看那女的第一眼,大胜心里就生出这样的感叹:这小婆娘嫩得就像刚从泥里拔出来的水萝卜,人咋就能长得这么水嫩呢。可是,小婆娘并不是来让大胜看的,而是来给他找事的。当小婆娘伶牙俐齿眼歪嘴斜地把事说完,大胜却没把事当回事。他觉得这就是城里人的大惊小怪,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就是矫情,这算个屁事,他都觉得可笑。更让他觉得可笑的是看上去一个文静漂亮云白水亮的女子,却拉着个狗跟他说他家的狗把她家的狗强奸了,这种事你也张得开口,还不依不饶的,都不知道丢人。
因此,当小婆娘夸张地挥动着手臂表达着自己的愤怒时,大胜噗哧笑了。小婆娘则更加恼怒了,往大胜跟前大跨一步,手指戳着大胜说你、你还有脸笑,你家狗把好事干下了?!大胜说你说了半天,不就是我家黑豹那啥了你家的狗么,多大的事哇。面对小婆娘,大胜实在说不出“干”或“搞”这样的词来,就用“那啥”来代替了。小婆娘说多大的事?也不看看,你家那狗是啥狗,我家悠悠是啥狗?大胜更觉得可笑了,说你家悠悠是啥狗?就是玉皇大帝的哮天犬,不也还是个狗么。小婆娘说我告诉你,我家悠悠比哮天犬还名贵。大胜啧啧啧地咂叹着说吹牛都不害脸红,比哮天犬还名贵,那你的意思自己就是王母娘娘了。
这么说着大胜端详了一眼那只叫悠悠的狗。此时悠悠给小婆娘扯着缰绳,就在小婆娘腿裆钻来钻去绕八字。那悠悠就像刚出月的羔羊一般大小,一身毛比羔羊毛还卷。大胜心里说还名贵哩,羊不羊狗不狗的,啥玩意儿么。他抬眼瞟了不远处站着的黑豹,英俊威武,气宇轩昂,一身黑毛没一点杂色,阳光下缎子一样鲜亮。大胜就撇撇嘴说我还觉得你家悠悠配不上我家黑豹哩。
小婆娘简直是气坏了,她手指哆嗦着指向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保安说保安,你们站在那里看热闹,啊,给我过来,还轮不倒你们看热闹。小婆娘的手指头就像甩出去的鱼钩,把两个保安就钩了过来。
大胜睨了两个保安一眼,平时两个家伙老从他身边晃荡过来晃荡过去的,没咋注意,此时一细看,觉得两个家伙就像双胞胎,大胜想到看过的电影里有的演员表上用甲乙丙丁来代替一些小角色,觉得两个保安应该一个是保安甲,一个是保安乙。
小婆娘说这事你们不管?保安甲说这事……小婆娘气呼呼地说这不是你们的事?保安甲说是我们的事,可是这事我们咋管?小婆娘说你们不管是不?保安乙说不是我们不管,只是这是狗的事么。小婆娘说跟我讲理是不?保安甲赔着笑脸说哪敢跟您讲理。小婆娘说想推诿扯皮?我问你们那狗是不是别墅区里的狗?保安乙说不是,不是。小婆娘说既然是野狗,怎么进了别墅区?难道不是你们失职?我们的安全还有没有保障?保安甲满脸堆笑忙说您息怒,息怒,我们这就跟他交涉。小婆娘说你们看着办,处理不好我就投诉。
保安甲扭过头来盯着大胜说是你家狗干的?大胜说我没看见。其实,大胜是看见了,事情就在离他立道牙石不远的地方发生的,当时他心里还美滋滋地说你狗日的倒艳福不浅,人生地不熟的还能有这等好事。当时他自己下面也有了反应,很强烈,他还站了起来。离家已经三个月了,他当然也很想这事。不过他怕给人注意到丢人,是用眼角偷看的,没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当那小婆娘疯了一样跑过来时,两个家伙已经如胶似漆黏到一起,任小婆娘大呼小叫连拉带拽的却已撕不开了。两只狗黏到一起可是得好一会儿才能了事的。
小婆娘抱着膀子冷笑着说不想承认是吧?大胜说啥想承认不想承认的,我没看见咋承认?小婆娘说我早就知道你们这种人就会耍赖,你说你们这种人除了耍赖还会干啥?这话大胜就不爱听了,“你们这种人”,“就会耍懒”,这分明是污辱人么,要说耍懒,那也比不过你们城里人,经常拖欠克扣我们工钱不说,还骂骂咧咧的,尽管国家反复强调拖欠农民工工钱要这样那样的,你们还不照样耍赖拖欠。大胜心里说倒是把你咬了你来找事也有一说,觉得这小婆娘有些仗势欺人,分明是半夜里吃柿子想拣软的捏,就说你说我耍赖,那我就耍赖了,你说我家黑豹干了你家悠悠就干了?捉奸捉双,你有啥证据呢?那它们干的时候,你咋不把它们摁在一起绑了?两只狗干到一起,一两个小时都分不开哩。
既然小婆娘这样蛮横,这样污辱人,大胜也就不顾忌了,索兴不说“那啥了”,直接说“干”了。
小婆娘掏手机说想耍赖没那么容易,犯罪过程我全录下来了,你自己看看吧。
大胜凑过去一看手机,哧哧哧地笑出声来,说你那悠悠也太小了点,看把我家黑豹憋屈的,腰都弓成一把火镰了。
小婆娘几乎是歇斯底里吼着流氓,大流氓!
大胜绷着眼睛说你文明点好不好,谁是流氓?让人听了倒像是我把你咋了。
小婆娘吼了一声,保安!
两个保安齐声说在,在。
保安乙把大胜往一边拽拽说你说这事咋办?大胜说咋办?狗干了狗还咋办,难道是我指派我家黑豹去干了她家悠悠?想找事也没这样找事的吧。小婆娘说我警告你,少说流氓话。大胜说这也是流氓话?小婆娘红着脸说你、你少“干了”“干了”的,恶心不恶心?!大胜故意说那你说咋说?说“弄了”“搞了”行不?小婆娘撇一下嘴说这是强奸,应该说强奸。大胜说啥?强奸,你好好看看,那是强奸么?你家悠悠都受活成啥样了,还应该说是强奸,想陷害讹人呀。小婆娘说我警告你少耍流氓。大胜说你少警告我,我虚说了,就说我家黑豹有强奸的想法,你家悠悠不支定,我家黑豹能上了你家悠悠身?这是一个巴掌能拍响的事?小婆娘说我家悠悠支定,把你说得美死了。大胜说你好好看你录下的,你家悠悠是不是支得定定的,多配合,眼睛都眯缝儿了。
这话在已经围上来的人群中引发了一片哄笑。
小婆娘柳眉倒竖,杏眼暴睁,说你嘴巴干净点。大胜说这咋是嘴巴不干净,我说错了?你让大家都看看么,那是强奸么?小婆娘气得嘴唇乌青,说你……大胜说我咋了?哼,应该说强奸,我说了“强奸”,那就说明我承认了,强奸啥罪行,当我不知道,想往里套我,墙上挂门帘——没门儿。小婆娘在地上呸了一口,说你当你油嘴滑舌就能把事结了?大胜说我这是油嘴滑舌么,我这是在讲事实摆道理。
大胜确实不是油嘴滑舌,也不是嘴不饶人,更不是爱找事的人,他进城打工已经好几年了,依然胆小如鼠,一直都是谨言慎行的,他知道在城市里一句话不小心也能惹出大事来。这是人家的地盘,连广告都说我的地盘我作主。他之所以这样不怯场地说,也不是要逞口舌之快,他是在抗,是在争。但凡给他们这样的人找事的人,开始都会挑起事端,虚张声势地诈唬你,揣摸你的脾性。如果你一声不吭,他们就会确认你胆怯怕事,把你诈唬住了,就会把事情弄成他们想弄成的那样;诈唬不住,也就骂骂咧咧走人了。这几年的打工经历,大胜见过遇过这样的事不少,就因为怕事,吃了不少亏。有一次,工地上丢了一卷钢筋,老板就认定是他们十几个民工合起来偷了,把他们圈了起来审了又审,最后报了警。警察来后,三唬二喝的,大家都不敢说话,怕说了话惹事,结果警察就判定是他们干的,把他们的工钱扣了顶账。后来案破了,是城里人干的。一个老警察说当时审问你们,你们一个个嘴搐得像个包子,一句话不说,给人的感觉就像事是你们做下的。又对他们说遇事别怕事,越怕越有事,石头滚过来了,你不推回去,石头只能从你们身上碾过去。以后遇了事该说要说,该喊要喊,自己没错,就要据理力争,理直气壮地摆事实讲道理,你不争,人家就以为你们理亏心虚,有啥怕的,喊了争了又不犯法。老警察的话对他们的作用真大,他们虽然不找事,但经常被事找上来,有些事他们还真这样扛过去了。有一回,下工后大胜掮着锹回工棚,一个骑电动车的为躲避迎面冲过来的车冲到人行道上来,结果头碰到了大胜的锹把上,那家伙停下电动车就对他发怒,说把他碰成脑震荡了。大胜说你说咋办?那汉子说你得赔偿我。大胜说讹人是吧,你眼瞎了,碰咋不往锹头上碰,见了血就好讹了,老子这锹头挖土铲石磨得好锋利的,要不要老子给你拉一道口子,见了血你再讹老子就更有力了。说着把锹往起一抡,那家伙翻身上了电动车就飞了。今天这事在大胜看来,这小婆娘就是存心想讹他,先用强奸诈唬他,把他诈唬住了,就要他赔偿,不是讹人是啥?他很鄙视小婆娘,长得有姿有色的,干这等龌龊的事,简直可恶,嘴头上自然就不留情,而这小婆娘又总是把话头喂到他嘴里让他咬住,他的口齿就伶俐了,当然,大胜的抗争对答也是带有乡下人抬杠那种特点(拿这事找事可不就是像抬杠),因此,听上去给人的感觉是有些油嘴滑舌。
在这安逸闲散的通昊别墅区,这就是一个爆炸性的场面。虽然是星期一早晨九点左右,但通昊别墅区啥时间都不缺人,这里面住着的都是些有权有钱的闲人,整日都有遛鸟的遛狗的遛胳膊遛腿的。天湖、树苑、草坪、健苑、歌台、舞榭……通昊别墅区又有那么多可遛的地方。对于这些闲人来说哪点起了事是最有号召力的,那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寄托,他们从四面八方往这边聚过来。
小婆娘脸都气紫了,说保安,你们看着办,这事要不给我满意地解决了,小心你们的饭碗。保安甲赔着笑脸对小婆娘说您别生气,气大伤身,您说想咋解决?小婆娘说必须赔偿我的经济损失。果然从大胜想的上来了,这小婆娘是想讹他,就绷着眼睛说赔偿经济损失,你想钱想疯了,那咋不去抢银行呢?昨天电视上不是还说有人抢银行来着。小婆娘却不理会大胜,对保安说你们知道我家悠悠值多少钱,从法国带回来的,纯种的,现在被玷污了。保安乙说知道,知道,您别着急,我们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大胜说给你赔偿经济损失,我还没找你赔偿哩,在我们老家,公的配了母的,那叫配种,是要收钱的。
保安甲又把大胜往另一边拽拽说我给你说,这事你有责任。大胜说我有个毬,我有责任。保安甲阴沉下脸说你说话文明点,这是你耍歪的地方?狗是你家的,你有监管的责任,现在出来闯下祸了,你就该承担责任,应该赔偿。大胜说狗干的让我赔偿? 你们合伙讹人呀?保安乙说这不是狗的事。大胜说难道你们还会赖我是我干的?保安甲说你别胡搅蛮缠,不赔偿你是说不过去的。保安乙说人家那狗十几万哩,这辈子你怕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吧。大胜说就是一千万又能咋,她家悠悠都不嫌弃我家黑豹,她找个啥事?小婆娘说我是她妈妈,是她的监护人,咋了,管不着?大胜说你就是她奶奶又能咋样?管她吃管她喝,还管得了她跟谁好?小婆娘杏眼怒睁说看把你说得好听的,跟谁好?那是强奸。保安甲瞪着大胜说你嘴别犟。大胜说我这是犟么,犟人能犟过理?大胜觉得这些保安虽然是山里来的,但在城里呆得久了,都成了势利眼,成了城里人的走狗,就说赔偿个毬,就我家黑豹,判刑枪毙随你们,你们是城里人么,城里狗么。围观的人嗤嗤笑起来,还伴有掌声,就像配合着大胜一般。
因为小婆娘极白,一脸绯红就如朝霞,竟像个小姑娘跺着脚说别跟他说那么多没用的恶心话,报警,报警。大胜扑到小婆娘跟前说报警抓我呀,你啥人么,咱们就说是强奸,我家黑豹强奸你家悠悠,你为啥不扯开,不把你家悠悠拉走,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干完,还录像,你看黄色录像啊。小婆娘说放屁,你给我嘴巴干净点。大胜说这分明就是讹诈,我还没说你家狗勾引了我家黑豹哩。小婆娘说你……大胜说我咋,你看么,你家的狗还在勾引我家的狗。小婆娘大概气晕了,并没发现悠悠已经从她手里拽走了缰绳撵着黑豹去了。小婆娘跺着脚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悠悠,你给我回来。说着就撵了上去。
大胜觉得事情该是了了,便又戴上了手套,继续摆弄道牙石。大胜的活是给通昊别墅区立道牙石,分段承包,跟小婆娘这一通吵,已经耽误了他立两块道牙石的时间了。一块道牙石还没摆弄好,小婆娘拉着悠悠又回来杵在眼前,大胜说你到底想咋,没完没了?小婆娘说这么就想把事了了,你做大头梦去吧。
那悠悠立了起来,两只前爪攀起,搭在小婆娘的小肚子上,小婆娘推开悠悠说谁抱你,脏死了,从今天以后,休想我再抱你,没出息的东西,恶心死人了。说着扯着悠悠拴到了一棵树上。
这话让大胜倍感污辱,说悠悠脏,当然是因为悠悠和黑豹那啥了,那就是说黑豹脏了,说黑豹脏就是说他大胜脏了,这和打狗看主人一个理。黑豹多么英俊,要是给城里人养着,谁会说他脏,配那个悠悠还觉得亏了呢。大胜正想着反击的话,就见黑豹站在不远处偏着脖儿又往悠悠跟前去了,便泛上话来了,他叫了一声黑豹,黑豹摇着尾巴过来,把头抵在大胜怀里,大胜抹了抹黑豹头说你个倒眼窝啥眼光么,到了城里眼光要高,去,发展个新朋友耍去,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话他是听工头说过。
懒得跟你这种人理论,你等着有人跟你理论。
小婆娘又往地上呸了一口,不再理会大胜,掏出手机就打电话。
大胜以为小婆娘要给她男人打电话,他倒也希望小婆娘的男人出面,女人天生就是弄这种没名堂的事的,比男人麻缠,这种事上男人的话要好说多了。然而,大胜没想到小婆娘打的是110,立马就慌神了,往小婆娘跟前扑了一下,说,你、你打110呀?小婆娘往后一闪,说你,你要干啥?别过来。两个保安立刻横在大胜和小婆娘之间。
到这时大胜才明白这事不是个简单的事了。被警察弄住,没事也会说出事来,警察最会套人弄事。大胜说你别没事找事噻,这有意思么。
我就想没事找事,你能把我咋样?
小婆娘吼叫完,一脸不屑地往远处挪挪,就像大胜有传染病。
妈的,啥人么,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
大胜的声音软了下来,也小了下来。
110警车呼啸而来。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一高一矮。小婆娘叽叽喳喳地把事说完,高警察走到大胜跟前说你生的事?大胜说嗯。高警察盯了大胜两眼,大胜忙又说不是我生的事,是狗生的事。高警察说,不说狗的事。大胜说明明是狗的事,咋能不说狗的事。高警察拧着眉头说,我说了不说狗的事,听不懂?大胜说你、你要不信,看她手机里录下的是不是狗的事。矮警察吼着说李科长的意思是这不是狗的事。大胜不敢说话了,因为矮警察的声音很冲,眉眼很凶,做了一个要收拾他的动作。身份证!矮警察说。大胜头皮噌一下就麻了,说警察同志,我……矮警察说身份证,没听见?!大胜就忙把身份证掏出来递了过去。矮警察一把夺过来对比着看看递给高警察,高警察看也不看递给小婆娘说他的身份证你装着,你们互相调解,啥时满意了啥时再把身份证还他。大胜紧张得结巴了,说狗、狗的事么。矮警察绷了他一眼说狗的事就是你的事,明白了?你给我老实点,跟人家好好调解把事解决了,少给我们添麻烦,再要叫我来,没你好果子吃。高警察指着两个保安说你们两个听好了,负起责任来,把这事协调解决好了。两个保安头点得跟捣蒜一样。一高一矮就上了警车又走了。
身份证给人家押了,这事的严重性就彻底显出来。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坐车住店找活寄钱啥事办不了,而且一点儿都不安全了,遇上个事,你没身份证,人家就直接把你看成那样的人。在这城里揽活谁知道还会遇上啥事,管得了你不找事,但管不了事不找你,就像今儿这事是他找的么?大胜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蹲了下去,双手紧紧搂住了头。
人是越围越多,连干活的都撂下活围过来。保安甲扬着两手像驱鸡赶狗一样说散了散了,拜托各位各忙各的去,没啥好看的。没有人听保安的话。小婆娘对保安说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说完一扭身解下悠悠拉着咯噔咯噔径直走了。保安甲立刻撵上去说咱们去物业上调解,这里人太多。说着随着小婆娘亦步亦趋去了。大胜还蹴在那里,保安乙过去踢了大胜一脚说跟上走呀,当没事了?大胜只能起身紧跟着去了。对他来说身份证就是一根绳子。
进了保安室,保安乙说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小婆娘撇着嘴说谁愿意在这里耗着。保安乙说您说赔偿经济损失,那您想要多少钱的赔偿?大胜接了话茬就说反正我就那一条狗,想咋处置你们就咋处置好了。小婆娘说你那条破狗,连我家悠悠的一根毛都顶不了。大胜说你家悠悠名贵得很么,洋气得很么,咋还支定让我家破狗干,不对,你们是文明人么,应该讲文明话是不,应该说你家洋狗支定让我家破狗“那啥了”?小婆娘忽地站起来说,就凭他这态度,就凭他这张破嘴,我告诉你们,五万块,就这个价,你们跟他协调去。说着便又咯噔咯噔地走了。保安甲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前面,满面堆笑说咱们不赌气,赌气多伤身啊,您说是不?和谐社会么,好好说,早早把事了了,您心里没事了,多开阔,多幸福,您说天天纠缠在这事里,您心里能安宁?那不影响健康么,现在全社会不都讲养生么。
小婆娘回身重新靠着窗口站了,大胜说五万,当我是开银行的还是抢银行的,你想钱想疯了。小婆娘说就是想疯了,咋了?五万,没商量,有本事管住你家的破狗啊。大胜说,那你咋不管住你家的破狗,领出来招啥骚?保安甲踢了大胜一脚说你他妈的嘴能不能不这么损,掂不来个轻重?少说上两句怕哑巴了?保安乙说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不许说,问到你你才能说,听见没?大胜不说话。保安甲对小婆娘说您再考虑考虑,五万……小婆娘说五万,不用考虑。保安甲说咱们不斗气不抬杠……小婆娘说我跟他斗气抬杠?他也配。大胜说我有自知之明,那你找配的去呀,往我们这些人身上找啥事?
保安甲掏了一根烟点了说事已经出了,要解决这事咱们都得切合实际,您看他是能掏出五万的人?小婆娘说那我不管,给你们明说,我不在乎钱,但就他这姿势,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不行。大胜刚要开口,保安甲立刻说你给我闭嘴,闭嘴!保安乙说你能掏多少钱?大胜不说话。保安乙绷了大胜一眼说问你哩,耳背呀。大胜说不是让我闭嘴么。小婆娘冷笑一声说看出来么,就凭你们是处理不了这事的。保安甲瞪着大胜说我给你说你要再是这态度我们确实处理不了,如果交上去你当有的你好果子吃?大胜说我没钱。保安乙说这事你也看明白了,不掏钱是不能干出身的。大胜说就按她说的是强奸,也没见儿子强奸了把老子拉去顶罪的,还是那句话,我就那条狗,想判想毙由你们。小婆娘说听到了吧,你们也别费劲协调了,就当案报了让警察来处理吧。又要走,保安甲忙拦住说您得相信我们的工作能力,别给我们放为难。又咬牙切齿地对大胜说你认清形势,到底能出多少钱?大胜说我没钱,来了三个月,发了两个月工资,都寄回家去了。保安乙说你自己就不留钱?大胜说只留了两百,要的话都拿去。小婆娘说你好大的两百,欧元还是美元,就是欧元美元也不行。这次任两个保安围追堵截,小婆娘是坚决地走了。
剩下三个就都默不作声了,大胜掏出烟来,对两个保安说两块钱的烟你们吃不吃?两个保安齐声说吃。于是三个人点了根烟一起冒着,保安甲对大胜说兄弟,咋整的,人到城里打工,把狗也带来,难道它也打工?大胜说谁知道狗日的咋跟来的,我从工棚里出来一眨眼,黑豹就站在眼前,变戏法一样么。
对于黑豹到底是咋跑到500公里以外的这座城市里来的,而且跟他同时进城,大胜是想出个大概来了,只是他心里刨烦,没心思给两个保安讲说。
从家里走的那天,黑豹就一直尾随着他,以前大胜进城走时,黑豹也撵,他只要回头哼斥几句,黑豹就不撵了,站在梁上望上一阵也就回去了。这次黑豹很纠缠,他回头驱赶了三回。他知道黑豹也想进城,黑豹跟长山家的阿花相好,去年长山爹去世了,家里没了老人拖累,长山就连家带营搬进城打工,把阿花也带进城里去了。大胜来到大路边等车,班车还没等来,过来一辆客货两运的四门六座。他往路边闪了一下,因为路是石子路,车卷来的尘土足能把人掩埋了。可车到了他站的地方“嘎吱——”停下了。他以为司机要问路,司机却问他去省城不。他说去。司机说搭顺车不?他就明白了,这是个吃过水面的主儿,路上拾一个人,一路上的过路过桥费、吃喝抽的开销钱就挣回来了,小本生意,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大胜假装考虑了一会儿说车费贵不?司机说和班车同价。大胜说你这车还和大班车同价?司机说咋了,驾驶楼不比塞进班车肚子里挤来晃去的舒服?这时节正是打工的进城的高峰,班车到了这儿不一定有座位,再说一路上上人下人走走停停的,班车能我这车快。这大胜当然知道,就说少点,你捎带着挣的钱,人家班车上还发一瓶水哩。司机说我这上面也有矿泉水呀!又说到了省城我还能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你还省了打的钱呢。大胜说少点。司机说少五块,坐不坐,不坐拉倒,走不上几里,就能拾上人,这时节进城的人多的是。大胜打定注意要坐,就说少十块我就坐。司机说行吧。黑豹肯定是在这个时候悄悄溜上了车厢藏下来进的城。
司机没失言,直接把他送到了工地。他把东西放进工棚,出门来黑豹就扑了过来,他就像在城里见亲人一阵激动。抚着黑豹,拉起爪子看看,磨得潮红潮红的,大胜心疼了一下。他想送黑豹回去,可一回一来车费不说,还要误几天工,里出外进的就多了,觉得不划算。又想反正黑豹又不用住店,吃的嘛也好解决,索兴让黑豹也在这城里逛逛,到了七月,回家收麦时带回去。这么想定了,他就带着黑豹去路边的小卖店先买了两根香肠给黑豹喂了,又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条哈德门烟,去了顾师傅那里。顾师傅是给工地上的民工做饭的厨子,也是他们那一坨儿的人。他把烟塞给顾师傅说你看这狗日的不知咋跟来的,每日剩饭剩菜啥的你给捞点。顾师傅说这还有啥说的,就当我养着给我解闷看门。他拍拍黑豹的脑袋,黑豹对着顾师傅叫了两声,算是谢过顾师傅。顾师傅说不咬人吧,别把祸给你闯下了,城里人娇气,不要说咬伤了,就是追撵得吓着了,都找麻烦哩。他嘿嘿一笑说出门狗了,没势了,见人沟子松着哩,你没见尾巴都乍不起来了。从此,大胜在昊通别墅区立道牙石,黑豹就在昊通别墅区里晃悠,就像他的个尾巴。
连吃了两根烟,保安甲说你就不该跟人家犟嘴,你说你跟人家犟个啥嘴,出门在外,服个软不行,三句好话当钱使哩,没听过?保安乙说要是一开始说软话,事情也不致弄这么犟。大胜说不是我嘴犟么,你们说我说得有理没,说我家狗强奸,这不是屁话,她录下的像你们也看了,她家悠悠像是被强奸么?我看还倒受活得不行哩。保安乙哈哈哈哈地笑了一起子,说不管咋,这事惹下了就是事,得抓紧时间了了,一心一意去打工。
保安甲说你好好说,到底能拿出多少钱?大胜说我真的只有二百块钱。保安乙说二百块钱解决不了问题。大胜说那我再没办法了。保安甲说家里也没钱?保安乙说,你说你到城里来是干啥的,不就是挣钱的么,耗在这事里不打工了?大胜说哪个孙子才想缠在这烂事哩。保安甲乙说这不是耍赖就能赖过去的事,耍赖你耍不过他们。
大胜长叹一口气说爹娘都是六十多的人了,下了一辈子苦,苦下一身子病,靠药养着哩,两个娃老大三岁多一点,老二才八个月,还吊在奶头上,媳妇没奶,靠奶粉养着哩。爹娘的药钱和儿子的奶粉钱、家里的零七八碎的搅销,一个月下来得六百。我结婚家里没钱,拉下五万块的高利贷,这都还了三年了,才还掉了两万块钱的本钱,还有三万块本钱,每个月光利息要还一千两百块,本钱要还一千块钱,迟还一天驴打滚地算钱。我打工一月才能挣三千块,留给自己的只有一百块的烟钱和一百块的救急钱。这几年了,我都紧咬牙关在还债,债一还清我的日子就翻过身来了。
保安乙说你给我们哭穷有啥用。大胜说我给你们哭穷做啥?你们能帮我一个两个?保安乙说,那你说咋办,我给你说你不要把这事不当事,这别墅区里住的不是王子公主,就是二奶小三小四的,都靠着有钱的有权的背景,都是些麻缠人,弄起事来没有一个放闲的,跟他们起了事,他们有的是工夫跟你耗,有的是关系跟你整,那小婆娘没说假话,那只狗确实十几万哩。大胜说她到底是做啥的?保安乙说你管人家是干啥的,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打听人家的隐私。
保安甲在地上转了几圈,说这样吧,她前两天找我说过想把别墅前后的小院子重新拾掇一下,让我给找人,我明天给人家说,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干,要是同意,你就上个心把活给做了。大胜说我给她白干啊?保安甲说你还想挣钱啊?大胜说那我工地上的活不做了?保安甲说还想着挣钱,你先想着咋把这事了了,我给你说,那小婆娘真个不缺钱,你把活干漂亮一点,态度好一点,她心情一好,这事也许就结了,弄不好就是个泥潭,陷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麻缠着哩。大胜说不缺钱还一开口就五万?保安甲说人家那么大的别墅住着,十几万的狗养着,你说缺钱?大胜说我还觉得她这别墅就是讹来的呢,拉着个招骚的母狗,别的狗一上就五万,用不了几年时间就能弄套别墅。保安乙说别嘴犟了,记住,明天见面,忍气吞声,咱们都是打工的,打工就是忍气吞声的事,我们老总说过这样两句话:跟有钱人弄事你得拿钱弄,跟有权人弄事你得拿权弄,你有啥?惹下这些人,不要说钱,就是一把捏了你比捻死个蚂蚁还简单。大胜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日他妈,这是啥事么。保安甲说这样,明天谈判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要说,只是赔着笑脸,腰往下勾一点,别老站得笔直挺拔的,摆个不尿人的架势,你当你是谁。大胜说还谈判?保安乙说不是谈判是什么?
两个保安带着大胜去小婆娘别墅前隔着铁栅栏把前后院子看了,大胜心里稍宽了些,活不大,觉得也就是几天工夫的活,心里说日他妈就当个亏吃,亏吃下去都是福。保安甲说明天可千万别跟人家顶牛,把事顶砸了。
大胜回到工棚,看到黑豹已在工棚前踱来踱去等着开饭,尾巴竖得就像旗杆。大胜心里说你狗日的把好事干了,让老子给你擦屁股。黑豹亲得两个前爪举着站起来,像人一样走过来。大胜给了黑豹一脚。黑豹呜哇呜哇叫着,跑得远远的偏着头看着大胜。大胜又心疼了。到了城里,他们也说得上相依为命了,何况黑豹也被人家冤枉了,明明是两个都好的事情,却被人家说成强奸,这是多难听,多污辱的事,如果黑豹听得懂人话,不扑过去咬她几口才怪哩。吃过饭,大胜征得顾师傅同意,从泔水桶里多捞了几漏勺,弄了大半盆端给了黑豹。
晚上睡下,大胜后悔得翻来转去睡不着,要是不在通昊别墅区立道牙石,而是去建筑工地做工,哪能遇上这样的烂事。给通昊别墅区立道牙石这活是他挑来的。工头手头有两种活计,一种是到通昊别墅区立道牙石,一种是在盖楼工地起楼。领活的时候,大胜领了别墅区立道牙石这活。其实在别墅区立道牙石并不比盖楼工地上砌墙抹缝搬砖卸灰轻松,一块道牙石有几十公斤重,相当于几十块砖的重量,摆弄一天胳膊酸困得都提不起来,工钱却都一样。可是盖楼工地不好的是整日尘飞土扬的,一天下来,人就灰头土脸脏得没法看。在别墅区立道牙石就干净多了,因为通昊别墅区是个已经很成熟的小区了,以前的道牙石是水泥的,不上档次,现在要换成大理石的。大胜爱干净。大胜当过三年兵,当兵原本是想见见世面,回来碰个运气给公家单位开车。可三年兵大胜是在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滩上的一个劳改农场当的,整日带着一帮犯人垦荒种庄稼,和在家里种地没啥区别,复员后也没碰上好运气给公家单位开上车。不过当了三年兵,大胜还是有收获的,他养成了爱干净讲卫生的习惯,倒不是他刻意做到的,而是因为部队里经常检查个人卫生,而那些老兵更是把衣服袜子往面前一扔,说洗了。回到家大胜就显得和别人不一样了,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头发也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也没有积攒下黑乌乌的垢甲。尽管爱干净讲卫生的习惯让大胜遭受许多人耍笑,但大胜再也脏不回去了。一起打工的洗脸不过三把,连脖子都不洗,更不打香皂,因此脖子老黑乎乎的像个车轴,刷牙就像拉大锯东拉西拽拉不过八下,因此牙缝里黑得像上了釉。指甲缝里老是有一圈乌涂的淤泥。毛巾从来都不淘洗,上面的花色都看不出来了,总有一股抹布味儿或臭袜子味儿,他们梳过的梳子梳齿上腻着一层,梳齿都快贴到一起了。至于衣服就更不经常洗了,还说洗得勤了烂得快。一月半载不洗一回澡,身上老有汗腥味儿。别人讲不讲卫生,大胜管不了,可让大胜难以忍受的是他们乱用毛巾、茶缸子、梳子。为此,大胜没少跟人吵过,惹得大家不待见,骂他是姑娘的身子丫环的命。大胜就不得不买了个锁,将自己的东西装进拉箱锁起来,这样就很麻烦,时不时得开箱子,可他宁愿多打麻烦。习惯一旦养成,就像你身上瘊子黡子。不过,大胜却因这一习惯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至少提前三至五年解决了。以他家的境况,不要说当兵回来的第二年春上娶媳妇,没有三五年打工的积攒,没人把女儿嫁他。当兵回来,腊月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腊月,可腊月父母哥嫂闲他家穷,死活不同意,一心要撬散这门婚事,最后拗不过腊月。腊月喜欢他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爱干净讲卫生。
第二日谈判,小婆娘显然还在气头上,眼吊眉立鼻歪嘴斜的。大胜尽管心里憋屈,可不想黏在这烂事里,就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始终赔着笑脸。两个保安赔着笑脸你一言我一语,保安甲说您大人大量,跟他生啥气。保安乙说是个可怜人么,他家着实可怜哩。保安甲说他爹瘫在炕了,他娘又瘸着一条腿,都是靠药养着哩。大胜听不下去,这不是咒我爹我娘么,刚要张嘴,被保安乙踩了脚尖,便忍住了。保安甲说他有四个娃,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多点,媳妇还在月子里,就靠他一个人打工养活一家人哩。保安乙说娶女人背了八万的高利贷,还了几年了还有五万。
小婆娘一脸霜色,搐搐鼻子说你们就编吧,编这样的故事你们最拿手了。保安甲说我们编啥,让他自己说。说着递给大胜一个眼色说是不是?大胜勉强点点头。保安甲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小婆娘难得一笑,说还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你们倒还知道这词。保安乙说您就当日行一善,给他一个机会吧。小婆娘睨了大胜一眼说日行一善,也要给那些善良的人行。大胜一张嘴,又给保安甲踩了脚尖。保安乙说就把活让他给你干了吧,给他条活路。小婆娘在地上走了几圈说活给他干可以,但我先声明活要干得我不中意,别到时候我翻脸。两个保安齐声说他天生就是个干活的,你看这身体壮的,活干得没说的。
活就这么要下来了。可真正干起来,大胜才发现这活并不想他想象的那么好干,这小婆娘实在是太难缠了,整日无所事事,大胜干活,她在一边就像个监工一样盯着,这倒也能容忍,难以容忍的是小婆娘弄了一张图纸,大胜按图纸把活干出来了,小婆娘又觉得不好了,提出自己的想法,要大胜按她的想法返工。一次两次的大胜还能接受,三次四次大胜就受不了,说你孙悟空七十二变呀,你这样变来变去的,活啥时间才能干完?小婆娘眉梢一挑说不想干了你走啊,谁拦你了?小婆娘声音很冲,大胜气得干脆蹴在一边吃烟。吃了一根烟只能起来再干,他能有啥办法呢。
活干了一天,就跟没干一样。第二日,又是如此的折腾,大胜实在受不了,说你忙你的去,不必监督我,我不会偷工的,我保证活干出来跟图纸一模一样,到时候你来验工就行了。小婆娘却说图纸只是个大概,重要的是要符合我的心思,你能知道我心里咋想的?大胜说我要知道你心里咋想的,还能把事弄成这样?小婆娘说这认识就对头了,那就得听我的。大胜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小婆娘说你别觉得自己吃亏了,咋不想想,就说我这活干一个月,这一月等于你挣了五万块钱。大胜说这点活你不指手画脚,我放开干用不了几天。心里却说五万块,你倒想得美,就是经了公,能判我五万块,真是想钱想疯了。
几天过去了,活干了没有五分之一,时间全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返工上,大胜不明白一棵树栽这儿跟栽那儿有啥区别,一株花栽左边和右边有啥不同?而且往往是才干两个小时,小婆娘就说上午就干到这儿吧,或者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一天等于只干了半天的活,半天的时间就浪费了。大胜给高利贷逼得都恨不能生出四只手来,哪有这么浪费的时间。把大胜搞得很郁闷,小婆娘反倒心情好起来,吱吱唔唔地哼着唱着,指手画脚的,全凭兴趣,不停地挑毛病返工,完全是一副不想早日了事的架势,大胜就觉得这小婆娘一看从他身上讹不出钱来,故意刁难他,用老家的话说是 他磨他。再回想这件莫名其妙的事,越发觉得小婆娘就是专门拉着一条招骚的母狗晃荡着找这样的机会讹人,这种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大胜是越想越气。
大胜实在熬不住就去找保安甲保安乙,保安乙说你要明白自己为啥给人家干活?不要跟人家耍态度,好好干活,早日解脱。大胜说我没耍态度,就是好好干活哩,可她总是搅打不让你好好干。保安乙说没耍态度,我们经过几次,都看到你脸吊得秤砣一样,掉下来能把地砸个大坑。保安甲说你要改变态度,不要老觉得在这事上自己没错,你跟人家争啥对错?这世上没有对错,你是对的,你的身份证咋让公安收了给人家押了?你能说公安错了?公安咋没把人家的身份证收了让你押了?就说对错,你一条土狗干了人家十几万的洋狗,这是对的?大胜说这咋能说是错的,都是狗么,她那狗……保安甲摆摆手说,不说狗的事。保安乙说我给你说,兄弟,这事人家还没往别处告,要告,这城里城管、居委会哪个部门都能收拾你,你的麻烦就更大了。保安甲说兄弟,我们也知道你冤屈,可谁让你遇上了呢?遇上了明知是个亏你也得吃,你要忍,得忍辱负重。保安乙说你这么想,这就等于让狗咬了一口,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快让伤好了,难道你为了出气还要去咬狗一口,这是一件烂事,脱身快才是对的。保安甲说你是来挣钱的,还是来跟人家赌气的?人家有时间熬,你陪得住?她让你咋干你就咋干,把事抓紧时间了了,拿了身份证走人。保安乙说忍字心头一把刀,那也得忍,别再惹人家不高兴了,把人家惹毛了,人家一个电话打给谁,麻烦就大了,人家用指头抠个壕壕,咱们这些人当大沟翻哩。大胜说你说的谁是谁?保安甲说你管人家谁是谁,你咋就不明白呢,你想人家才多大,也就三十岁左右吧,凭啥住这样豪华的别墅,养十几万的狗?出来进去坐的车最低档次都是四个圈的,人家背后有人,肯定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
大胜诚恳地点着头,虽然说他晓得保安让他忍,无非是为了自己快点从事里脱身,那小婆娘威胁解决不满意要投诉他们,一投诉不但会扣钱,弄不好连饭碗也保不了,但保安这话说得贴心,理也对着哩,跟小婆娘拧着一股劲,小婆娘就越不会轻易放过他,工期就会拖延,多拖延一天,他就等于损失一百块钱,加上不能按时还高利贷,利滚利可就多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更重要的是这小婆娘不知什么来头,惹急了小婆娘把那“谁”叫出来,听保安的口气麻烦可就大了,再说保安说得对,城管、居委会这些部门可都是厉害着哩,连工头、老板都见着点头哈腰家来送往的,找他们干活,工钱都是工头掏哩,他们要给他找麻烦,那还有活路?
保安甲拍拍大胜的肩膀说好男不跟女斗。保安乙说再有钱还是女人么,多说下情话,给她戴高帽子,恭维她,哄她高兴。大胜说咋恭维?保安甲说就是贬低自己抬高人家,装孙子不会?保安甲说说人家漂亮呀,幸福呀,高贵呀,有气质呀,有钱呀,舔沟子话不会说?!保安乙说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要称您,别老你你你的。
第二日,大胜就满脸堆笑,口气和软,始终弯着腰。小婆娘看上去心情也不错,大胜就边干活边感慨说我就不明白,平展展的地栽啥种啥不好,你非要弄得一山一岭的。
虽然保安乙说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要说您,可大胜却称不出您来,也就跟自己一般大小,称个您她好意思,他还不好意思呢。
小婆娘似乎不想和他说话,但最后还是说你知道我要把这里造成个啥,你看不出来这张图纸像个啥?
大胜说一道梁一道壕的,就像我们那里的山梁沟谷。大胜晓得是图纸设计的是个钢琴,旁边也明白地写着,他也读过书,钢琴两个字还是认得的,他这样说就是为了抬高小婆娘,讨小婆娘的好。
小婆娘说这是一架钢琴,看不出来?我要造一架钢琴,大地钢琴。
大胜献媚地一笑说,你吃饱了撑的,在地上造个钢琴能弹?当然在地上造个钢琴是不能弹的,大胜晓得那是造景哩。他在公园里干过几个月,就是造过景,一坨儿种这、一坨儿种那的组成图案,把树修成塔、球、鸟、伞、人一样。他这样说就显得自己无知,就能突出小婆娘的优势,小婆娘自然就高兴了。
小婆娘说咋不能弹,长风为我弹奏。
大胜就说你真会想,想得真好。心里却说长风为你弹奏,这里有长风么,风一刮给这里一遮那里一挡的都成旋风了,尘飞土扬的,还长风。
果然小婆娘兴趣高涨,顺着这话路来了,撇撇嘴说你知道钢琴吗?见过钢琴吗?你能体味到在大地上造一架钢琴包含的意义么?
大胜说你别笑话我们这些粗人,钢琴一个说要多少万哩,我们哪里去见?心里却说别以为你们城里人啥都见过,现在电视上啥没有?大街上钢琴店里摆的钢琴我还进去敲了两下哩。沟子大的一坨地方还叫大地?
这样说话的效果不错,小婆娘也不是闲着,帮他扶扶树苗,铲铲土,埋草种花的。大胜就继续说你不用上班么?小婆娘不回答他,大胜叹口气又说我们老家有句话,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你说你这日子过得,你有二十几岁了吧,还在地上造钢琴耍哩,嗬。话是这么说,大胜心里可不这么想,这么豪华的别墅是自己挣下的么?靠自己养活自己不一定比我强。
小婆娘不说话,但脸上一派灿烂,大胜晓得小婆娘心里很受用,就继续说唉,你说你跟我们这些较什么劲么,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 胀人, 胀人你听得懂么,就是你们说的可怜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苦把苦拉个命。
小婆娘冷笑一声说你一点都不可怜哩,昨天那些话说的,啧啧啧,好像是我无理取闹冤枉你哩。大胜就嘿嘿一笑说我晓得事的错在我,可那不是怕事么。小婆娘说怕事嘴还那么硬那么损?大胜说强撑呢么,你话大得把人吓坏了,就想争一争抗一抗,看能不能把事抗过去,抗不过去也能减轻些么,都是没办法的办法噻。大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就说是我把黑豹没管好,可你把悠悠就管好了?你家悠悠不出来招骚,我家黑豹能上?用老家里的话说母鸡不咯咯地叫,公鸡能上得了身。这别墅区有多少狗,黑豹咋没把别家的狗干了?
小婆娘嘴一撇说强撑能强撑过理?昨天新闻没看,狗咬了人不还是狗主人赔偿的。大胜嘿嘿一笑说倒是我家狗把你咬了我也就认了,可……小婆娘打断大胜的话说还你家狗把我咬了,你让黑豹来咬我一口试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小婆娘的口气硬了,大胜忙赔着笑脸说那是那是。小婆娘说你要是嘴不硬不损,让我吵吵或许事也就过去了,可你那张嘴了得?!大胜说在老家黑豹经常有这种事哩,谁拿这事弄过事?就觉得两个狗都得好的事么,能是个啥事。小婆娘说不看看我家悠悠啥品种,你家黑豹啥品种?大胜真想把昨天那些话全部重复一遍,可还是忍住了,嘿嘿一笑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么,你别见怪噻,我还觉得你家悠悠羊不羊狗不狗的,我家黑豹也英俊着哩,你说是不是,仔细端详端详?小婆娘说再英俊也是土狗!大胜心里说土和洋还不是人闲 得无聊分出来的,狗要知道土呀洋呀的,还能有这事?大胜说咋没见悠悠。小婆娘说你想了?大胜说你看你说的这话。小婆娘说别再在我跟前提悠悠。听不到悠悠的叫声,大胜想她不会把悠悠卖了或者宰了吧。
大胜没想到小婆娘会给他端一杯茶出来。这茶真好喝,香香的甜甜的,大胜喝了几口,小婆娘说这杯子活干完了你带走吧。大胜就很高兴了,那是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他一直想有这么个杯子,不漏水,又耐摔,还保温,天凉了喝口热水,坐车也好带,可两百多块,一直舍不得钱买。尽管得了一个杯子心里高兴,可小婆娘的话让大胜不舒服,就说我们这些人用过的东西就脏了,活干完了,所有我用过的东西你要扔说一声我去扔,别把你的手也脏着了。小婆娘抡了大胜一树苗说你这张嘴太臭了,再这么不识好歹地说话,吃大亏还在后面哩。小婆娘生气了,扔了手里的小铲说今儿就干到这儿。大胜就后悔不该说这句话,如果不说这句话,或许今天能多干掉一些活。
这一天,虽然活没干多少,但大胜感觉还是很好的,他觉得小婆娘是能被打动的,这让他看到了希望。晚上睡下,大胜想了许多第二天要说的话,他决定把自己家里的真实情况讲给小婆娘,或许小婆娘心一软,就不再 他了磨他了,他也就几天能把这活干完了,到时候身份证一拿到手,赶紧挣钱去。他给腊月许下愿,再有三年高利贷就能还完,然后他就起三间砖瓦新屋,松梁松椽,一家人风风光光地住进去。因为家里穷,外父一家老拿下眼看他们,腊月就连娘家都回得少了。
然而,第二天,大胜并没能按照昨晚的设想进行下去,因为小婆娘就像个神经病,又换成了一张冷脸,立眉吊眼的,大胜挑了几个话头,小婆娘一句都不回应,最后还说你不说话会憋死呀。大胜就不说话了,专心干活,可他怎么干她都能挑出来毛病。一早晨连两个琴键都没干出来。大胜强忍着愤怒,提了个建议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别指手画脚地影响我,我把活整体给你做出来,咱们再按你的心思修改。
毛病还多得不行,不愿意干了就走,谁拦你了?!
小婆娘就像吃了火药爆炸了,引得人都往这边看。
大胜简直是七窍生烟,说你啥态度,不是跟你商量呢么,这样下去,啥时间才能干完?你有时间熬,我还没时间陪哩。
小婆娘说你给我滚,滚!
大胜说滚就滚,当我有劲没处使了,谁愿意伺候你,把身份证给我,我立马就滚。
小婆娘说你做大头梦去吧,想要身份证找警察要去。
大胜就蔫了,蹴在一边吃烟,小婆娘倚门而立。吃了一根烟,大胜又开始干活了,身份证就像把柄给人家攥着,他咋能滚?大胜边干活边用眼梢扫了小婆娘一眼,见小婆娘竟在抹泪,身子还一抽一搐的。大胜心里说你倒冤枉得不行,眼泪比尿还多。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赔着小心警惕起来。刚结婚不久,他让腊月回娘家去借钱还高利贷,利息太大了。腊月去了,结果钱没借来倒让爹数落了一顿。大胜就有些不悦,说你说世上有你爹你哥这样的人么,心这么歹毒,见死不救。结果腊月就跟他吵了起来。吵后过了一会儿大胜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听着腊月啜泣,他想女人抹泪的时候该是最好哄的时候,就去搂腊月,结果让腊月几把就抓得满身血痕。后来两个人好了,腊月说你把人家都气哭了,还要招惹人家,手里有刀我都会剁在你身上。他就记住了,女人哭泣的时候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大胜怕这小婆娘抹完泪又出啥狠招,就小心翼翼地干自己的活,连个大气都不敢喘。不过还好,小婆娘抹了一阵泪进了屋哐地将门关上,隔着窗子大胜窥到小婆娘在屋里发威,大胜是见识了小婆娘的坏脾气,叮哐咚啪的,那么好的花瓶都砸了。大胜都觉得毛骨悚然,心里说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舒服怎么过,哪么好了哪么来,还哪里那么大的脾气,这就是作弄。还好,小婆娘这天再没出来。这一天没有小婆娘搅扰,大胜干了不少活,可第二天,百分之八十的都返工了。返工就返工吧,他忍,保安说忍辱负重。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小婆娘的情绪都很坏,就像时刻要发威的母老虎,脸子霜得吓人,大胜想重新创造说话的气氛,可才扯起话头,都被小婆娘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盯了回去。大胜不敢多言,赔着小心,极其听话地任小婆娘指手画脚地摆布。
半个月时间过去了,活才干了不到一半,这个样子下去,一个月未必干得完。大胜熬不住了,又找保安,希望他们出面给协调协调, 人磨人也得有个限度。保安甲说我们去给说说,我们要是能说进去,事还能闹到这个地步?保安乙说还是一个字,忍,忍气吞声的忍。大胜跺着脚说忍,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我忍到啥时候,眼望着要给人家还高利贷的时候。保安甲说忍到她忍不了的时候。
大胜说她家有男人没?保安乙撇着嘴“切”了一声说陷在烂事里拔不出来,还有心思打人家的主意,人家的主意也是你打的?大胜说还哪敢打人家的主意,我是想找她男人谈,男人好谈事,这女人太麻缠了。保安乙说不要说没见人家有男人没男人,就是有男人,你当人家男人跟你谈,你算个甚?举着杵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男人要闪了面,你只会比现在更惨的,你当人家男人跟你一样?大胜来气了,说我也就是这么个想法,你说上这么一堆屁话。
吃晚饭的时候,顾师傅说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了。大胜说咋了?顾师傅说工头说了,他不是放舍饭的。大胜说啥意思?顾师傅说你想么,你都不在这里干了,工头还给你管饭,那可不就成了旧社会的放舍饭了。大胜说我咋不在这里干了,不是遇了事么,事了了就来上工。顾师傅说我也这么说了,可工头说他的事一年了不了,一年都在我这儿白吃白喝,我这儿是非洲难民营?大胜就晓得了肯定是出来干活的人多了,工头不愁雇不上人,边扒饭边说找不上人干活恨不得把人当爷哩,干活的人多了当害除哩,日他妈,人还不如狗,他咋没叫你把黑豹的伙食也断了。
吃过饭,大胜去大众澡堂洗了个澡,出来坐在一个长条椅上吃烟。澡堂临着一条渠,渠水哗哗的,两岸的垂柳枝都拂到水面上了。大胜揪着树叶,看着水里闪烁着的灯火,吃完第三根烟,他决定去找小婆娘。工头把伙食一断,他的麻烦就大了。他身上二百块钱买了条烟,只有一百多块了,要在外面下馆子下不了几天,一碗牛肉拉面都六块,一个馒头都八毛了。他想好好说些软话,求个饶,小婆娘或许能放他一条生路,不再 磨他,让他连天连夜把活干完了。如果小婆娘不想饶过他,那就经公,让判去,总之,今天咋也得跟小婆娘摊牌。
尽管到了现在大胜也不认为在这事上自己有责任,可终归是自己有求于人家,因此,经过水果店时,他咬咬牙花了三十六元买了水果。大胜知道住在别墅区的人怕入室抢劫,轻易不会让他这样的人进门,如果小婆娘不让进门,他就把小婆娘请出来站在院子外面说,半个月了,小婆娘跟他也不算太生,应该能叫出来。
大胜摁了大门铃,小婆娘在门铃里问谁?大胜报了名,并且在门铃正前方站直。这门铃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来人,大胜给一家清理过装修的垃圾。小婆娘迟疑了一下把大门开了。对扇的别墅门开了半扇,门洞粉色的灯光下,小婆娘背靠着门扇问你要做啥?大胜的眼睛都直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婆娘竟然赤身裸体。她这是要干啥,要干啥么?心里这么问着,大胜就感到浑身的血直冲脑顶,脑子嗡的一下蒙了。
大胜饿虎扑食似的扑上去,这一扑跌跌撞撞的,把自己和小婆娘一同扑进屋内。大胜张开两臂紧紧掬住了小婆娘。就在掬住小婆娘的瞬间,大胜打了个冷战,因为小婆娘原来是穿着的,那是一种非常滑润的贴身一体衣,完全是肉色的,就像大街上那些女子穿的长袜,看上去像没穿着,等挨近细看或者碰触一下,才发现是穿着的。大胜惊愣了,但这惊愣很短暂,因为欲火熊熊燃烧,他已经把持不住了。
大胜身高一米八二,双臂就像起重机的大铁钳,一掬小婆娘就被掬离了地面。小婆娘很轻,大胜觉得比一块道牙石重不到哪里去。小婆娘没怎么挣扎,只是用小拳头捶着大胜,说放开我,放开我,你要干啥?干啥?小婆娘的声音不大。大胜用力一掬,小婆娘叫唤一声就安生了。大胜不想用话语威胁小婆娘,他用起重机大铁钳一样的双臂告诉小婆娘,敢乱喊乱叫,不要说掐死你,就是掬也能把你掬死。
大胜掬着小婆娘在大厅里转圈圈,他要找一个地方。他看到了地上铺着一方地毯,比双人床还大,雪一样洁净。竟然还有枕头。在他把女人放到地毯上的同时,那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扒光了。这衣服十分好扒,就像松紧弹性很大,一扯就扯了下来。女人紧紧闭着眼睛,也紧紧咬着嘴巴。当女人赤裸裸摆在那里,大胜浑身都疯了,他压了上去。离家已三个多月,憋得太久,实在是太敏感了,加之害怕紧张,而小婆娘身体是那么硬那么紧,经不住几进几出,大胜就结束了。
从小婆娘身上下来的瞬间,大胜又打了个冷战,发蒙的脑壳立刻清醒过来,他翻将起来,腿子一软,差点一屁股坐下去。大胜不敢看小婆娘,他害怕了,这回是真正把祸闯下了,与黑豹闯下的祸相比,这祸大到哪里去了,连狗干了狗都不放过,小婆娘咋会放过他呢?面临的后果是清楚的。大胜摸了一根烟,点火时手抖得打了几次火,抽了几口烟,镇定了点,怒火随着烟雾升腾起来。
这小婆娘就是他的祸。大胜心里说。
那年小富和屋后的邻居家媳妇起了口舌,结果失手打死了邻居家的媳妇。这女人先和小富找过对象,眼看成了又散了,散了不久两人又找到了一起,最后还是没成,嫁人时却又嫁到门跟前来了。小富是娘的侄儿。娘去监狱里看了小富回来,泪水汪汪地说那女人就是小富的祸啊,躲都躲不过。
为了一只狗,小婆娘 磨了他半个月时间,下一步还将把他送进监狱。这小婆娘不是他的祸又是什么?怒火在大胜心里燃烧成了仇恨,他的目光大胆地扑向小婆娘。
小婆娘还睡在那里,侧卧着,很像一条从河里跃上岸的鱼,灯光让小婆娘身子越发水嫩,光彩诱人。大胜恶狠狠地盯着小婆娘。当小婆娘将枕头抱在胸前护着要站起来,大胜急了,又扑倒了女人,压了上去。大胜豁出去了,反正祸已闯下了,这种事判刑不按次数定罪,不会多干一次就多判一年,一不做二不休,索兴再压一回,好好解解馋。不怕了,心思就专注了,大胜放开手脚,雄赳赳气昂昂地更加凶猛了,一下一下,他倾注了二十八岁的全部精力横冲直撞。这回与第一回大不同了,在他一下一下的冲撞中,小婆娘紧咬着的嘴巴像鱼的嘴巴一张一翕发出哦哦的声息,僵硬的身体由紧而松,由硬而软,绵柔了,潮润了,在他一下一下的冲撞中蠕动起伏,小婆娘的两条胳膊就像蛇一样绞缠住了他,像是在抓他掐他,又像是在箍他抚他,这让他想到了和腊月在一起的那些个夜晚。真是过瘾啊,大胜觉得自己就是凫在水上,他心里说,日他妈就是坐牢也值了。
大胜终于精疲力竭了,他没有立刻溜下来,而是在小婆娘身上赖了一阵,他甚至想点根烟,和腊月做事后他都会赖在腊月身上吃根烟才下来。但他最终没有点烟。从小婆娘身上溜下来后,他并没有立刻跳起,而是坐在那里,把头埋在两腿间说,你,你报警,报吧,我等着。
这时间大胜不敢看小婆娘了,他怕和小婆娘对眼,这回完完全全是他的错,他认了。
小婆娘就那么躺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抱了枕头护着身子默默地向一间房去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里有个啥,你就得受个啥,都是有定数的,这么想着大胜心里反倒平静了,松弛了。看到茶几上放着一盒中华,大胜抽出一根点上,这时才发现电视开着,电视里一个女人正在做体操。他晓得那是瑜伽。工头把家里淘汰的一台电视机搬到工棚里,这档节目是他们经常看,工头笑话他们把那当黄色录像看。那女人就穿着小婆娘穿的那样的紧身衣,看上去就像没穿一样。大胜恍然明白了,他来的时候小婆娘正在练习瑜伽。大胜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笑了。
大胜侧耳听听,没有听到这小婆娘打电话报警的声音,却听到哗哗哗的水声。大胜想,小婆娘一定是被吓坏了,不敢当着他的面打电话报警,强奸后杀人碎尸的事这城里发生过,电视上也播过。他想小婆娘一定是打开水龙头,借着哗哗水声掩盖打电话报警的声音,这电影里也演过。他想报就报,反正事已没法回头了。
大胜穿好衣服,又续了根中华。这烟一盒六七十,他妈的抽上照样又呛又苦的。好一会儿了,还不见小婆娘出来,大胜有些心慌,怕小婆娘被强奸受了污辱,羞愧难当,寻了死,那事可就大了。强奸不至于被判死刑,最多七八年也就出来,好点判四五年的也有,进去了好好劳改,还能减一两年。要是出了人命,命怕都保不住了,他可不想把命搭进去。大胜来到洗澡间门口轻轻拧拧门把手,门是锁着的,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虽然水声哗哗的,但能听到女人 的动静,心里稍安了些。电视上那女子还在做着瑜伽,大胜索兴就看着。
小婆娘终于洗完出来,眼睛翻了半天,说你,你怎么还没走?
大胜站起来说你报警吧,我等着,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事我认。
小婆娘顿了一下说,你走吧。
大胜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你让我走?你不报、报警了?
小婆娘面无表情说你走吧,走吧。
大胜拔腿就走,刚刚迈出门槛,那小婆娘叫了声,站住。
大胜心里一凉,站住了,说我就说你连狗都不放过,咋就会放过我呢,你报吧,我不会耍赖。
小婆娘把身份证递过来说你走吧。
大胜接过身份证看了小婆娘一眼,小婆娘已经把门哐关上了。
大胜有些疑惑地走了,走了几步,又想到狗的事,回转头来,推门门却紧闭着,就隔着门板说那我家黑豹的事也了了?
小婆娘在里面说你走吧,咱们之间啥事都没了。
大胜想想说可那活干了半杆儿,明天我来,总得把活给你干完……
小婆娘说活不干了,你不要再来了。
大胜迟愣了一下又说那、那杯子,你说干完活让我带走的,反正你也不会用了。
没有回答,大胜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掉头要走的时候,门又开了,小婆娘把杯子从门缝里塞出来说走吧,走吧,你的工钱在杯子里。
之后灯刷地全黑了。
大胜张张嘴,他想说点儿啥,但又不知说啥。在门前站了许久,听到小婆娘在里面哭,大胜害怕了,掉头就走。女人越哭就会越伤心,越伤心就会越生气,说不定会报警了。
大胜继续在别墅区摆弄道牙石,他留心着整个别墅区的闲人,但再没见过小婆娘,也没见过那只狗——悠悠,黑豹在草坪上晃荡,也在找悠悠。歇缓的间隙大胜会绕过去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小婆娘那栋别墅前经过,那别墅的所有窗帘都拉着,什么都看不见,他大着胆按了门铃,没有得到应答。干了半拉子的活就那么撂着,像个缭乱的残局,这让他心里很不爽,活干了半拉子给人家撂着,这是不负责任么,让过来过去的人看了咋说?何况那小婆娘给他的工钱比他立一月道牙石还要多。他想把那半拉子活给人家干完了,把那架大地钢琴给人家造出来,这活难不住他。公园造景的活他干过几个月,那个主任还说他有艺术天赋,要跟他签合同,让他当编外工人,他嫌工资太低没干。
七月,大胜回家收麦,把黑豹带回了家。收完麦回来上工的第一天,大胜一直干到天黑尽了才收工,他来到小婆娘那栋别墅前,别墅内一片漆黑,大胜摁了门铃,也没应答,就从院墙翻进去,他想把那剩下的活做完,把那架钢琴造出来。风弹不弹是风的事,但活他得干完。虽然天黑了,但小院里有几盏灯,亮如白昼,干活一点都不受影响。大胜正干得起劲,两个保安过来了,保安甲说你是咋进来的?大胜说我翻墙进来的。保安甲说谁让你进来的?大胜说活干个半拉子撂在这里,你能看得过眼?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保安乙说闲 得没事干了,人家不找你的麻烦了,你倒骚情得不行了,别没事找事,离这种人远着些。大胜说总得给人家把活干完。保安甲说别干了,人家都把别墅卖掉了,新主人还不知把这要整成个啥样子哩。大胜望望一片漆黑的别墅,呃了一声。
原载《山花》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寂荡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