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的力量(外一篇)
2013-04-29王子龙
王子龙
两万年前,人类的祖先穴居山洞的时候,就明白建筑物对人的遮风避雨的意义。山洞中的祖先自足于衣食果腹,安居于钢筋混凝土构建的高楼大厦的现代人,却能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把地球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安上思想的地雷,而将遥远的导火索揣在心上,随时准备点燃它。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当我坐在大院内建筑物的窗前,偶一思考的时候,禁不住一笑。我轻啜一杯香茗,内心里泛起一层层涟漪。从时间和地点来说,我的独坐属于办公,这栋建筑物因此称为办公楼。一张桌子,上面散逸着一些文件、一部电话、一支笔,这些是工作的主要内容和形式。我们通过文件去制定规则、传达指令,通过电话去控制事件、传递信息,通过笔去表达意志、传播思想。
大楼静立,静得就像一座山峁。山峁北侧是一片树林。四季常青的樟树,曲折上扬,与山齐高。树叶苍翠,总让人觉得时间停止在这一片人为的森林中。其实樟树的诡秘在于它一面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而绝不矫情,一面暗度陈仓,在四季的轮回中偷换着叶片,既不趁秋风肃杀将老朽的叶片赶下枝头,也不因春意荡漾催生新蕾而直抒胸臆。树尖上有群鸟聒噪,野鸟们肆意地排练着热闹的演唱会,并把白色的粪迹从上空排到地面。我有时静坐窗前,与樟树相视,有一种坐在树梢的感觉。一瞬间里,忽有“大隐在朝”的喟叹。但是真正的隐士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这些鸟们真是粗野得痛快淋漓,可是,当它们的嘶鸣扰乱了我的心境的时候,我就想冲着鸟们大吼一声:你别把大楼当做山峁,把人为的樟树当做礼堂!
树林以北是一面小湖,湖岸垂柳依依,婀娜多姿。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湖水怀春的心思一定让楼上遥望的人纳入忧郁的眸中。小湖清静中见出柔性,敞露出城市人本性的一面。湖水中的鱼类无需关心这座城市的人类和他们的喧闹,终日里觅食、游乐、交配和梦寐。它们如此自由,没有忧患意识,不知道命运被主宰的道理。它们在临终的一刻,也不明白一家化工厂的排污结束了它们对自由的享受。鱼们曼妙的胴体一片片地漂浮在柔静的湖面上,奏起一支悠扬的圆舞曲。大楼内一位智者提出要改善人居环境,让小湖“烟波浩淼”,为了这个词,人们投入千余万元,对小湖进行疏浚,对化工厂排污进行改道。这就是春风化雨的力量,将湖水漂洗得明镜一般,让鱼们失去痛苦的回忆,一如既往地觅食、游乐、交配和梦寐。
于是又有了岸边漫步的人们:把心灵映照于湖面的人,在恋人肩头啜泣的人,将深长的叹息打成水漂的人,一定在碧水蓝天中卸下多少人生重负,一定把多少隐秘的心愿寄予这面人造湖中。
大楼以南是一片花园,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广场、一个大院。一棵罗汉松挺立着,它枝桠旁逸,每一根针叶精神抖擞地张开,却又收缩于秩序井然的枝条,最后汇总于粗壮的主干上,显示出生机勃勃的朝气和内敛不住的锐气。在罗汉松根部俯首的花草们,一定有福了,罗汉松的氤氲气息提升了它们的品质,这些非凡的花、非凡的草!
鸡冠花憋足了劲似的,欲作喧闹中的一声长鸣;玫瑰花暗怀心思,把积压已久的情意蓄成一片暗红;月季花热情奔放,但在柔软的枝条上安排了些许荆刺;菊花生性烂漫,把美好的愿望撕成一条条的花瓣——还有那些永不变色的灌木和草们,被修剪成整齐的方阵,被整合成美丽的图案,就像久经训练的队伍。我看见园丁用自来水浇灌它们,又用宽大的剪刀剪除它们新生的嫩芽,弄得这些草木怯生生的。但它们总能以拿手的好戏木秀于林,红枫以经年的红叶,芭蕉以阔大的手掌,常青藤以曲折的手法,广玉兰以张扬的花朵,把整个花园、整个大院装扮得巧夺天工。
一种神奇的秩序就这样建立起来。
这美丽的花园,这人间的乐园。一些人以为这是休憩、游玩的场所。清晨,有人在这里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有人在这里打拳,锻炼健康体魄。这儿花好,草木好,空气好。可是保安告诉他们,这里不是花园,更不是公园。人们这才感受到,这院内的规范的花草,这寄寓意志的花草所构建的神秘的秩序。
一些小车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人们忙忙碌碌着。
有时候,一些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大院内,席地坐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他们无视于这美好的花园,而像吵闹的麻雀一样喋喋不休。这是一群上访的群众,他们关心的吃、喝、拉、撒、住的问题比这些花草更为现实,他们把这座大院、这栋建筑当做达摩渡海的小舟,当作普渡众生的殿堂。
独有那棵罗汉松,依然矗立着,默默无言,却又如拈花一笑的禅师,一切妙语皆在不言之中。
大院以外摆布着这座城市,热热闹闹的城市,四季轮回、寒暑交替的城市。阳光均匀地撒在建筑物、街道和草木上,一些尘埃在阳光中亮亮地沉浮着,最后又静静地落到地面。在这个平凡的大院内,在这个平凡的建筑中,我细细地体会着阳光和秩序的力量。我看见一只风筝迎风飞起,越飞越高,它鸟瞰着这座城市和这个大院。而放风筝的人呢,而牵系风筝的线索呢,我长久地仰望天空而被阳光刺痛了双眼。
海 韵
年少时激情澎湃,总想写一写大海,写到“大海啊大海”,便哑然无词。
那时还没见过大海。
七年前一个夏天到鼓浪屿,第一次见到海。一大片蔚蓝色的水面像巨大的蓝稠,向远处抖抖地延伸着。千万只散碎的镜片闪烁着。天光静静地悬在头上,波光粼粼地颤在水中,竟引起一颗心也颤颤地发抖。坐快艇绕岛一圈,咸腥的气息和海水的碎片扑面而来,令人像放逐的野马,禁不住放开了喉咙:“啊——”
这一声感叹,让一个尘迹斑斑的人找回了自然本性,让一个愚钝的人开启了智慧,让一颗诗心开始了燃烧。
后来在天津港见到海,却有沉沉的感觉,海面平静如一块墨玉,看不出大海的激情藏到了何处。其时是冬季,冷凝的风吹乱了行者的发型。我打量沉默的海:是自己历经了世间沧桑,发现到海的沉郁的一面,还是渤海湾像一个宁静的智者,用他的大气和静气等候着、容纳着远航归港的船只和游子?
真正面向大海抒发着真情实感的,是海鸥。她是大海的精灵,是大海淘气的女儿,她与大海相依为命而又若即若离。在海参崴,这个有着美丽的滨海风光但又陈旧落后的城市,这个原本中国的国土上,俄罗斯美女们摇曳着,松散得像飘逸的海风。而海鸥们披着一袭白色的婚纱,在大海上举行着盛大的集体婚礼。我只是抛洒一些面包屑片作为礼物,就引得她们翩翩起舞。她们追逐着船只,竟随行人降临于岸上。是哪一只海鸥啄食了我的面包、亲吻了我的手心?在大海的殿堂上,我乘坐着波涛,抚摩着海的女儿柔滑的羽翼。
我想起城市中行色匆匆、惊恐万分的麻雀,与海鸥的落落大方、柔情密意相比,真是令人感慨万分!
是大海造就了海鸥,培育了海鸥的自然和率性。我们要师法海鸥,也要张开翅膀,扑向大海,在波涛之中洗去铅尘。
真正卷入大海怀抱的,是在海南岛。由于飞机在夜间降临,到了海口,竟不知这是一座岛屿。呀,这么多椰子树和槟榔树,张开阔大的手掌,像要拥抱远来的游客。越来越多的椰树构成海南岛的背景与风情。它高挑的腰肢,长约二丈的身材,披散的长发,真可谓玉树临风。在小洞天,从椰林的长廊中漫步,与风姿绰约的椰树妹妹擦肩而过,实有偎红依翠的感受。仰头望着树冠中的集结在一起的果实,原来椰子是这样长出来的。仔细看,一棵树上有四五十颗之多。找到一棵低矮的椰子树,伸手够着一个青色的椰子,双手捧住,照相。现在看照片,呈幸福陶醉状。渴了,买个椰子喝,这个果实原来是个大水壶,里面盛满了清醇之香的汁水。椰子有金椰,金黄色的挂在树上,像个金元宝,还有银椰和青椰。忽然发现去了皮的椰子上,有两只眼睛。导游说,所有的椰子上都有眼睛,椰子是有生命的呢,只要椰子落到地上,它会自己生根发芽,历经八年风雨,长成参天大树。看着椰子忽闪忽闪的眼睛,品味着椰子凉爽的汁水,忽然觉得伫立海滨的这些椰树注入了海的灵魂,他的眼睛痴迷地远眺着大海,他的脚扎根岛屿深处,通过地下的暗流,伸向大海。他的汁水正是摄取了大海的精华。
椰树,大海的精灵,大海的忠实的守望者!
我们成为不了大海的精灵。但是看到海潮澎湃,心潮果然澎湃起来。三亚的海水真是狂野。在玉带滩,我赤了双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被沙砾摩挲着,痒痒的。走近大海,走进大海。明静的天空与无垠的海吻合为一体。天边的海是深蓝色的翡翠,近处的海则沸腾着,而眼前的海是脱缰的群马,它嘶鸣着,叫嚣着,它卷起波浪的尘埃。那波浪一层一层地奔过来,欲要将我包抄。那波浪窜起一二米高,横扫千军,冲到我脚下的沙滩,冲向我的小腿和大腿,欲要将我卷向大海。我惊恐中逃离沙滩,回望已退下的海水,惊魂未定,却又明显听见海的讥嘲,禁不住长长地“啊——”了一声。
这海果然不比鼓浪屿的海那么文静,许是龙王一时兴起,在海底跳起了蹦迪。我们要骑在大海的脊梁上,驾驭这肆虐的蛟龙。我们坐上快艇,像坐在海豚的背上,在浪尖上跳跃。这海豚一会儿钻进波浪,一会儿跳离海面数米高,一会儿从空中砸向大海,轰然作响。溅起的水花下起一场细雨,洒在脸上,咸咸的,像海情不自禁的泪珠。激动万分的波涛,旷远的波涛,让我们感受到燃烧的激情、不竭的力量。一种宏大像黄袍覆盖全身,像禅师的棒喝,一瞬间我们心灵中尘封的闸门被海水冲开,我们从心底发出大喊:“啊——”
那么,索性作为一只海豚,去潜入海底吧。在分界洲岛,这个岛中岛,我脱下风尘仆仆的外套。一个只穿一条泳裤的大腹便便的海豚,在椰风海韵中顾影自怜。尽管我不会游泳,尽管我对大海深怀敬畏之心,我还是抵挡不住海洋世界的诱惑,穿上了冰凉的潜水服,背上氧气瓶,身上还系着铅块,在教练的带领下,下了海。初冬时节,陆上气温约三十度,而海里只有二十来度。大海沸腾的气息与海水的凉意反差之大,令我始料未及。四周都是很咸很咸的海水,我血液中的盐,生命之盐,原来起源于这里。无边无际的海水,深不可测的海水,波涛滚滚的海水!一丝恐惧包围了我。苍天在上,海洋在下,负重的我浮在海面,像露头的海兽。海水的浮力恰如无形的大手将我们托起。戴着面罩,把头埋到水中,埋到波涛之下。我感到血脉中奔腾着一阵又一阵海涛,就这样,一个从小就向往和敬畏大海的人,把理想、情怀和品质系于大海的人,他的躯体和灵魂整个地被“大海啊大海”湮没了。
这个戴着面罩的海兽惊奇地发现,波涛之下,如此澄明。这是透明的、万籁俱寂的、水晶一般的世界。我看见游玩的海鱼,从手边悠悠而过。她们裸露着迷人的身体,自由自在。她们一定在唱着欢快的海洋之歌。这是她们的家园,我打消了抓取她们的想法。远古时期,人类的伊甸园是否也是这样远离尘嚣?如果说人类是从鱼族进化而来,我真是从海洋深处找到了丢失的家园。我触摸柔软的海参、像葵花一样盛开的海葵、硕大的美女鲍、千姿百态的珊瑚礁,这些海洋中的生命!他们坐拥大海一隅,他们是大海真正的主人。
暮色四合,从大海中升起,爬到沙滩上放声歌唱的,不是海妖,就是这些被海水灌醉的游人。华灯初放,我从旅店中踱出来,一个人悄悄地滑到亚龙湾海滩。岸上是灯火辉煌的城市,是饕餮着海鲜美味、酒气熏天的人类。沙滩上寂寥无人。天上挂着一钩新月,几点星光,它们无法照亮这无边的海。风从远洋漂过来,从墨色的海面上卷过来。风是海神派出的使者,他驱赶着波涛,驱赶着千万匹海兽。千万个海神之子,千万声呐喊,一起扑向岸边。面对星光下一身玄衣的海神,面对激情四射的浪花,我颤栗良久。我脱了鞋,卷起裤管,迎着涛声而去。我想起远古的航海家和水手,那些迷恋海神的人,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孤筏重洋?是什么力量让他们把大海当做故乡,归入汪洋?远洋者在神圣的黑夜中放逐野性,他们的灵魂无边无际,他们是真正的大海之子。
夜阑人静,一个听涛的人,为海天之间这场交响乐而沉醉;一个与潮汐私语的人,被海神的神秘气息浸染了身心。如果不是尘世的羁绊,我也要融化成一滴海水,成为真正的大海之子。一瞬间,一种博大的元素像海风将我包裹,星光闪烁,我感到一片神明,豁然开朗。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