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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季

2013-04-29沙玉蓉

安徽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科长

沙玉蓉,女,1963年生于安徽省宿州,安徽省淮北市农业委员会公务员。

2006年开始在《当代小说》、《安徽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广州文艺》、《边疆文学》、《西湖》等省级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其中中篇小说《井口那片天》被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小说选刊》选载,并获2007-2008年度安徽文学奖(二等奖)。

出版有小说集《河东河西》、《红芋谣》。

安徽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

妻妹张菊来了。宁羽一边把她往屋里让,一边不自觉地绷紧了脸。搬到这间办公室还不到一个月,新添的几组档案柜在日光灯下油光铮亮,像初次上身的新西服一样挺括。张菊兴奋地四处张望,直到撞见姐夫的冷脸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她拘束地坐在墙边的木质靠背椅上,不安地嗫嚅说,“我,正好路过……”

张菊原来的单位破产后,在社区干临时工。她今年29岁了,终身大事一直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妻子张梅没少操心。最近又给她物色了一个离过婚的某公司副经理,意欲逼她就范。但见面后张菊并不满意,到家里找张梅谈过,张梅认为是她太挑剔,不容分说就把她轰走了,叫她先处一段时间再说。宁羽猜她是为此事而来,心里已有些不悦。

宁羽给张菊接了杯纯净水,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是为相亲的事吧,还是不满意?张菊接过水,小女孩似的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长得也太丑了,还离过婚!宁羽一听就皱起眉头,说人不可貌相……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宁羽高声说进来。话音没落,一颗花白脑袋伸了进来。是法制科的凌运秋。宁羽意外地怔了一下,但立刻招呼说,凌科长,请进请进!凌运秋看见了张菊,站在门口犹豫着。

宁羽走过去把门拉开,趁机对张菊做出送客的架势说,没别的事了吧,那你先回去,我再和你姐说说。张菊站起身,临走又嘟囔一句,“那麻烦姐夫了,你看我姐那厉害劲儿,我都不敢跟她说了。”

错身而过的时候,凌运秋有意无意地看了张菊一眼。张菊是张家几个姊妹里最漂亮的,走到哪里都打眼。

凌运秋没有像张菊那样,对室内的新布置东张西望,他像个常来常往的熟客,很随意地坐在了张菊刚才坐过的地方。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渡江烟,抽出一支对宁羽举了举,见宁羽摆手,就自然地叼在自己嘴里,再慢腾腾掏出火机,把烟点了。

在这个过程中,宁羽已坐回办公桌前。望着对面一派从容的凌运秋,他眼里不由得浮上几许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同在业务科呆过十多年,但近几年再没有这样近距离交流过。从凌运秋露面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确定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外交姿态。他已经猜出凌运秋此行的目的,因此特别想从他故作镇定的举止里,窥见他心里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虚弱。但宁羽硬是没看出来,这让他几乎要生出挫败感了……这时,凌运秋开口了。

“来几趟你都开会去了,没见着。你侄儿的事,想请你帮个忙。”凌运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不温不火,没有丝毫异样。宁羽更没想到的是,他就能这么单刀直入,跟没分家的亲兄弟似的。宁羽因意外不得不立刻调整自己的思路,嘴里应付着,“哦,啊,哪里,我们也不当家……”凌运秋把烟卷送到嘴里,深吸一口,再微微张开嘴,缓缓吐出一团团烟雾。烟雾缭绕里,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像在说,算了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局长的红人,能当局长一半的家!

其实,这正是让宁羽心里时常打鼓的问题。几个月前,局里的人事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先是局劳动人事科科长因徇私舞弊和受贿等行为,在准备提拔为副局长的过程中被纪检部门查处。接着单位一把手、党委书记兼局长老梁,又在出差途中突发脑溢血去世。弄得全局上下人心惶惶,风雨飘摇,什么样的猜测和谣言都有。尘埃落定后的现实是,本系统一位杜姓县级干部被调任局党委书记兼局长。这位杜局长年富力强,作风大胆,很有魄力。而且近几年与本局多有业务方面的合作,对局里的大事小情,包括一些业务干部都有一定了解,特别是与业务科科长宁羽接触较多。他到任后立即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对宁羽的器重尤其引人注目,常找宁羽关门密谈不说,还把他调整到劳动人事科任科长,业务科暂由一副主任科员负责,宁羽还不能完全脱手。实际上他等于身兼两职。最近又专门给他调了一间办公室,置备了新的办公用品。

机关人私下议论说,这显然是提拔宁羽的前兆——还虚着一个副局长的位子呢。因为干部选拔条例上有这样一个新规定,副处级候选人必须有两个以上科级岗位主持工作的经历,宁羽可是进了业务科就没动过窝。这是让宁羽过渡一下好提拔。这一下宁羽就成了局里炙手可热的红人,机关人眼里除了羡慕、嫉妒,已经有了巴巴结结的意思了。这让宁羽很不习惯,又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晚上躺在床上却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气得张梅骂他没出息。

“现在办事,是真难啊!”凌运秋欠了一下身子,把一截烟灰磕到墙边一个弃用的粗陶花盆里。宁羽不抽烟,没有备烟灰缸。他脑里想着该把花盆给他拿近些,身子却没打算动弹。老凌继续说道,“托了多少人,弄了一两年,这才上了党委办公会。”

宁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诉宁羽,他儿子的事已经党委会通过,如果梁局长不出事,是不会有问题的。宁羽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废话,此一时彼一时,上过党委会也照样推翻。别的事他不敢说,但老凌这件事,不夸张地说,有一半是捏在他宁羽手里的。他是人事科长,如果他不想帮这个忙,完全有办法把这事给搅黄了。

凌运秋的小儿子凌志,几年前调到局下属一个业务站里,是自收自支性质的事业编制。老凌一直致力于把儿子调进更有保障的全额拨款单位。每年这样的名额都很有限,而且逐年减少,据说明年就过渡到全市统一招考了。一统考凌志这样的关系户入编的难度就大了。况且老凌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他怎么能不急!

像是看透了宁羽的心思,老凌慢悠悠地说,“我这就退休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跟凌志也说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找你宁羽叔去。他非得叫我先跟你说说。这孩子,太老实。”老凌的语调低沉诚恳,透着亲近,还暗含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巴结。

他终于端不住了。宁羽想,感觉上似乎舒坦了一些,同时心底深处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透过淡淡的烟雾看凌运秋,宁羽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和他同室办公,相对而坐的情境里。他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桩桩往事和各种情感涌上心头,把他的心坠得发沉。像是为了摆脱这种沉重,宁羽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递给老凌说,“都定过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变吧!”

老凌忙欠起身,双手接过水杯,瘦脸上浮起标志性的微笑,两颊微微泛红,显得那样亲切、慈祥、真诚,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二十岁那年,宁羽中专毕业分配到惠城这个局机关。那天他到政工科报到后,就被人领上楼,走进了业务科那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

宁羽很兴奋,头天晚上一宿没睡好,整个人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下。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有点心不在焉,眼神儿有点发飘。可是当他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业务科科长凌运秋的时候,注意力一下子被集中起来,变得心明眼亮了。这个人太面善了。

凌科长当时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中山装,眼窝深陷,面相清瘦。因为个子较高,显得略有些佝偻。他缓缓站起身,微笑着朝宁羽点了点头。他笑的时候似乎有些羞涩,脸颊微微泛红。等宁羽在指定给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凌科长又慢慢走到门后的盆架前,弯腰提起一只半旧的大花铁壳水瓶,给宁羽倒水,一边简要介绍业务科的情况。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浑厚,不急不徐……宁羽想起来了,这个凌科长像极了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文清,就是王芳那个志愿军师政委爸爸。

《英雄儿女》是宁羽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喜欢的主要原因是他痴迷女主角王芳。那时,少年宁羽坐在家乡的打谷场上,瘦小的身子在寒风里缩成一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宽大的银幕,盼着那个漂亮女孩出现。一颗咚咚乱跳的心充满了柔情蜜意,似乎自己等待的是他和她的一场约会……如果是别的村子放映,他翻山越岭也要赶了去。毫不夸张地说,王芳就是他少年时期的梦中情人。

现在,他就要和梦中情人的“生父”共事了,这让刚刚参加工作的宁羽感到很好玩,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心里涌上一些温暖和踏实。凌科长和善、沉稳的气质更加深了他的好感。那时单位刚刚组建成立,各方面还不健全,人力也不足,业务科只凌科长一人。现在又来了个中专生,凌科长也很高兴。两个人同心协力,把业务科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是当时局机关配合最默契的科室。随着单位各方面的完善,业务科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了。凌科长是部队复员的,算是半道出家,所以在专业方面越来越倚重宁羽。宁羽那时年轻,热情高,加班加点、吃苦受累都不在话下。谁要说他辛苦,他立马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比在家里干农活强多了。

宁羽的老家,在安徽西北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还叫宁雨的他,留着锅盖头,仁义,懂事,一对大眼睛亮晶晶的,比别的孩子更显出聪明灵透,各门功课成绩拔尖。兼着班里语文老师的村小学校长很喜欢宁雨。一天,校长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宁雨的锅盖头,混浊的双眼茫然凝望着漫天的雨雾,雨水里泥泞不堪的土路,土路上几个神情疲惫木然的农人,自言自语般皱着眉头说,年年涝,年年收成不好……老师给你改个名字吧,别叫宁雨了,叫宁羽吧,羽毛的“羽”,等羽翼丰满了就能飞起来,能飞多高飞多高,能飞多远飞多远……校长的神情过于凝重,说的话又过于飘忽。但宁羽听懂了,明白校长是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上学,走出小山村,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

那一年的高考,远近好几个村庄只考中了宁羽一个。虽然只是个中专,却注定会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这就不得了,他成了家乡的小名人。正如那校长期望的,宁羽是块读书的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刚来惠城那些年,宁羽几乎从不和人扎堆闲扯或打扑克,没事就看书,多闹的环境都能看下去,开会都带着英语单词卡片。有时大伙儿闲聊,聊着聊着,不知谁说了句,不信问问宁羽!宁羽听人叫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脸迷迷登登的茫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宁羽并不呆。他喜欢唱歌,打篮球,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大伙儿都不用买春联,宁羽就用工会提供的红纸和笔墨,自己上街买了一本春联集锦,抽空就一张一张地写,一个人一个人打发。等大伙儿每人都捧了副春联满意而去,宁羽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无声地流逝着。宁羽先是读完了函授大本,再拿了双学位,接着还准备考研,个人问题却迟迟排不上日程。也不是没人给介绍,或许是缘分不到吧,都阴差阳错成不了。有时晚上失眠,宁羽脑子里会掠过“王芳”的瓜子脸、大眼睛,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蜻蜓点水似的。最后是他一个同乡加校友,叫赵均的,给他搭成了鹊桥,和市灯具厂的女工张梅恋爱了。张梅从性格到长相,都与电影里的王芳没多少相似之处,但宁羽还是被吸引了。不知是缘分之故,还是宁羽自我调整的结果——理想和现实到底不是一回事啊。两年后他们结了婚,添了个女儿,过起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在温柔乡里泡了几年,宁羽眼里就多了几许幸福小男人的自足。

一天,隔壁办公室的唐树卫来找宁羽闲聊。当时凌科长不在,两人的话题就随便了许多。正天南海北地聊着,唐树卫侧身贴近宁羽的耳朵,目光变得闪闪烁烁,小声问,你怎么不写入党申请书呢?宁羽想了想说,我写过的,交给凌科长了。唐树卫说,哪年写的?宁羽算了算,好像是前年吧……唐树卫翻了翻小眼睛,天哪,都好几年了,你得每年写,最好每月再交份思想汇报材料,才显得你要求迫切。看宁羽悟不透的模样,唐树卫进一步指点说,你看小李多刁,盯得紧,还会表现自己。他比你还晚来一年,人家去年就预备了,今年七一就能转正。

小李是个大专生,凭良心说,和宁羽相比,他在能力方面平庸多了,材料出手慢,还总给人写不到位的感觉,只好一遍一遍地改。宁羽早练出了一遍过的功夫,是局机关公认的快手。但小李眼头儿活,比宁羽会来事儿,几个领导对他印象都不差。去年讨论他入党的机关党员大会,就在业务科对过的会议室召开。当时宁羽独自坐在办公室,耳边不时传来只言片语的撩拨,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又想,不就是入个党吗,也没必要跟人扎堆、比赛,自己还年轻,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说。自己条件成熟了组织上会考虑的。这样一番自我安慰,就把心里那点不适调整过去了。

“你呀,一肚子才气儿白费了。”唐树卫笑道,“凌科长就是第三支部的书记,你多好的条件。你找他挑明就是了。不能光拿你当牛使,好事倒把你忘了。”

这话不太好听,还有点挑拨离间的嫌疑。宁羽警惕地看看他说,“凌科长待我很好的。”唐树卫一脸世故地笑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你呀,心眼儿太实。”

宁羽最反感小嘀咕。觉得那样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无聊而且庸俗。但这两年他发现机关里小嘀咕不少,好在都是那些年龄稍大的。他年轻,没事就低头看书,互相都懒得多搭理。但唐树卫不同,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互助互信的关系,或者说是友谊吧。

这有个渊源。唐树卫比宁羽大几岁,他父亲也是本系统的职工,退休时按当时的政策,高中毕业的唐树卫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单位组建时被并入机关,转了干,当时还是个小办事员。他有两个孩子,老婆没工作,经济比较困难。有一次他去省城学习,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一笔钱。但家里几千快钱的存款是定期的,差半个月就到期了。老婆电话请示他,他指示不能取,先找人借。老婆就亲戚邻里地借,只零星借到了一些,还差得远。唐树卫又指示找单位同事借。老婆就跑到唐树卫的办公室,坐了大半天,居然一分钱没借到。下班时间到了,几个熟人都借故溜了,他老婆急得抹起眼泪来。这时宁羽正好来送简报,见状就随口问了几句。唐树卫老婆一见是个陌生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但心里正委屈,就不管不顾地说了借钱的事。宁羽一听没顾上去食堂吃午饭,就带着唐树卫老婆去银行取了两千块钱。

唐树卫后来得知,那两千块钱是宁羽的全部积蓄,也是存了一段时间的定期存款。唐树卫大为感动,从此对宁羽另眼相看,经常给他一些过来人的指点,虽然宁羽常常不以为然,但他觉得不能拒绝人家的诚心诚意,也就姑妄听之,一般不与他争执。

小李正式转为中共党员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宁羽一脸决绝走到凌科长办公桌前,郑重地双手递上几页叠得方方正正的稿纸。凌科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上方不解地看着宁羽。

宁羽双目炯炯,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有点不好意思。他笑眯眯地说,“凌科长,我……想入党!”

凌科长的表情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因为出乎意料,所以宁羽印象深刻。宁羽事先设想的是,他一提出入党这件事,凌科长就高兴地答应帮他,并夸奖他有上进心,鼓励他好好工作等等。可奇怪的是,凌科长听了他的话,没吭声,脸上的表情有点僵,没反应过来似的。凌科长足足沉默了五六秒,一秒钟一秒钟把宁羽一脸的期盼,满心的兴奋给抹掉了。

终于,凌科长展开那几张纸,对着那几个漂亮的钢笔楷书——入党申请书,来回扫了几眼,这才开口说,“好,放我这吧。”声音里没多少感情色彩。拉开抽屉,把申请书夹进一个本子里,再关好抽屉。然后站起身,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我出去办点事,等会儿县里来送信息,你接待一下。语气平稳,没半点异常。

凌科长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宁羽怔怔地坐着,想了一会儿,就释然了。一定是自己太当回事了,在人家凌科长看来很平常,下一步该咋办人家自然有数。凌科长不是啰唆人,平时就很少废话的。

凌运秋科长年轻时曾在部队服役,复员到地方后在一家国营厂工作多年,早宁羽两年调进局机关业务科,算局里的“老人”了。据宁羽观察,他做事认真,为人低调,平时从不乱说话,和大伙儿闲聊时,他也只说些没有倾向性的大路话。不好表态的事他就打哈哈,顺大溜。所以在机关里他几乎没有对立面,口碑特别好。组织上发生了什么滴漏跑冒的事,也绝对追查不到他头上。唐树卫说他这是“道业”深。宁羽却觉得他就是老实人,跟老实人共事心里踏实。宁羽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更适应轻松的、无需设防的工作环境。

相对于机关的小嘀咕们,在宁羽看来唐树卫还是直率的,与宁羽的实心眼子有合拍之处。但凌科长好像不太喜欢唐树卫,有时宁羽从唐树卫那儿听来什么敏感话题,凌科长就追问谁说的,一听是唐树卫凌科长立刻把脸一沉说:“他这个人就是嘴敞!”唐树卫好像也有点怯老凌,一般是瞅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才过来找宁羽闲聊。

这天,唐树卫把宁羽堵在办公楼下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神秘地问,嗨,才子,最近说谁坏话了吧。

宁羽一怔,我?说谁坏话?他坚决地摇摇头。

唐树卫两眼眯成一条缝,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想想,仔细想想。说凌科长没上过专业学校,业务能力一般什么的,说过没有?”

宁羽用心想了想,点点头。这话他应该说过,在哪儿说的,跟谁说的却想不起来了。但大意是这样,好像还不止对一个人说过。都是话跟话跟出来的,并没有诋毁凌科长的意思。他一脸迷惘地问,这话怎么了,不是事实吗?

唐树卫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坏笑,用食指虚点着宁羽的头,“你呀,真不知你是聪明呢,还是糊涂。这话哪能说!传到凌科长耳里还不得罪他?”

宁羽不服气,“凌科长自己都说过的,他业务水平不如我。”

“他能说,你不能说……”望着宁羽一脸无辜的样子,唐树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时有两个同事走过来,唐树卫就拉宁羽上了楼。

这事就像一阵风,很快吹了过去,没给宁羽的脑海留下任何不良印记。一切照旧,他和凌科长依然默契地合作着,共同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工作任务,年终又得了个先进科室。转眼又到了“七一”,又有一名科员被吸收为预备党员,两名下属单位职工确定为积极分子。

宁羽一听说自己还是没能挂上号,两眼就黯淡下来。他专门找凌科长打探究竟,同时又递上一份思想汇报。凌科长和颜悦色地说,“别急,你还年轻,要经得住考验。支部里也不是我说了算,还有几个委员呢。没关系,先把工作做好,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望着凌科长和善诚恳的双眼,宁羽点点头,心里的不快也去了大半。

日子又开始了新的循环。这一年,宁羽负责实施的一个科研项目取得重大突破,获得全市科技创新二等奖,受到市政府通报表彰,并得到几百元奖金。宁羽的劲头更大了,每天没时没点地“长”在办公室里,撰写各种规划、总结、会议材料、领导发言……老婆张梅一度怀疑宁羽外头有状况,找人打听,还亲自上单位来侦察了几回,才放下心。这事儿成了机关里一则笑谈。

一天,在上报一组生产数据时,凌科长让宁羽把数字改动一下,调高两个百分点。宁羽说那就不准确了。凌科长说得保证每年适度增加,不然年底总结不好写。宁羽说那不是弄虚作假吗。凌科长说这数字本来就不是十分准确,每年都有估的成分,你要有看法直接和方局长说吧。宁羽想了想,觉得这么估下去数字会越来越不准确,后果会越来越严重,有必要请示一下,就去找方局长说了。方局长是分管业务科的副局长,他当时正准备去市里开会,弄清了宁羽的意思以后,他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说,就按凌科长的意思办吧!当年宁羽入党的问题又搁了浅。而入了党的小李已率先提了副科——那时组织问题是提干的重要参考指标。凌科长在和宁羽谈话的时候暗示说,今后做任何事情都要顾全大局。宁羽不知这“顾全大局”是否指改统计数字的事,知道凌科长不会明白告诉他,也就不问。心中却有了块垒,多少天不舒服。凌科长安慰他说,入党这件事,考验个三年五载都正常,别灰心就行。

果然被凌科长不幸言中。宁羽的入党问题一拖又是好几年。不过责任大多在他自己身上,怪不得别人。不知怎么回事,一贯低调的宁羽有一阵子变得怪话连天。用唐树卫的话说,他的言论过于自由了。自由到什么程度?听听吧——“再不让我入党,我入国民党去。”“入党?早不想了。入不入的无所谓。”“干部四化标准有啥?我看哪一化我都符合。”

这些话都是宁羽在各种场合,甚至是在一些会议上赌气说的。一度在机关里广为流传,成为才子宁羽为众人创作的经典段子。凌科长听了这些事,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大伙儿笑笑,偶尔小声嘟囔一句,不成熟,太不成熟……

宁羽终于成为中共预备党员那年,距离他第一次交申请书正好十个年头。为示庆贺,唐树卫拉他去一家小饭店吃火锅,喝啤酒。两人酒量都不大,两瓶啤酒下肚,都已是红头涨脸。他们开始称兄道弟,无话不谈。唐树卫说,“老弟,你这事多年不顺,可知弯弯绕在哪?”宁羽问,在哪?

“在凌科长那儿——你年轻,有文化,他怕你上去顶了他!”

宁羽两眼瞪得大大的,眼白已布满了红丝。他摇了摇头。“不会吧,他对我挺好的,这几年先进都让给我了。”

唐树卫扑哧一笑,“先进算啥,提拔干部又没有这一条。再说,他那也不是让,你就是比他干得多。你还看不出来,这两年党员不党员都不重要了,只要领导想提你,白皮,照样上去。”这倒是。宁羽想起同学赵均,赵均就是先提了副科,后入的党。

“我有可靠依据。”唐树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神秘地盯着宁羽说,“你入党的事就是老凌从中作梗!这方面,你差得太远……”

宁羽不说话。一双筷子来回搅动着火锅。天已经黑透了,窗玻璃被热气和烟雾熏蒸着,渐渐模糊起来,给宁羽的侧影罩上了一团暮色……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宁羽正忙得昏头晕脑,感觉脑神经被扯得四分五裂。这些天他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下。进入角色宁羽才发现,人事科这一摊子是百废待兴,工资调整,人事档案整理……都必须立刻着手进行。两个年轻科员小赵和小王,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还是忙不过来,只好临时从下属单位抽了人来帮忙。业务科那边仍和从前一样,事无巨细都来请示宁羽,弄得宁羽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有一刻清闲。奇怪的是这样的忙累反让他情绪高涨,斗志昂扬,精力空前地充沛。因为他心里明白,正如唐树卫帮他分析的,这苦这累,可能正是“天降大任”的前奏呢。

宁羽两眼盯着面前的文件,伸手摸过电话听筒。一个陌生的声音。经过对方一再提示宁羽才听出来,是从前的老邻居郑叔。几年前郑叔家搬到了城东小区,和宁羽一家就很少来往了,记得郑叔人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有点黏糊。郑叔说也没大事,他想把自己一亲戚介绍给张菊,跟张梅说过,张梅答应问问张菊,却一直没有回话。他急了,想从宁羽这儿侧面打听打听。他说他那亲戚除了个头矮点,别的条件没挑儿。宁羽一听是张菊的事就有几分反感,他强压着心里的不耐烦问,“多矮?”郑叔吞吞吐吐地说,“一米六五总有的……”宁羽立刻说,“郑叔,就这一条恐怕就麻烦。张菊那丫头相貌上太挑剔,你别抱太大希望。”

郑叔失望地沉默了两秒钟,说那就算了。似乎觉得就这么把电话挂了显得薄气,郑叔顺口又寒暄了几句,问起他的工作。宁羽一边应付着,一边皱着眉把话筒支得离耳朵老远,就等对方一有停顿就借机挂掉。这时他听见郑叔说,“对了,还有两个小道消息顺便告诉你。咱市新来的姜副市长你知道吧,和你们现在的杜局长是大学同学。你们单位有个叫凌运秋的,是姜副市长的亲戚……”

宁羽立刻把听筒贴到耳朵上,问,“什么?凌运秋?他是姜副市长的亲戚?什么亲戚?”郑叔说,“亲戚是肯定的,还是相当近的亲戚呢。但具体是什么亲戚,我记不清了。这么吧,我再打听一下告诉你。”

放下电话,宁羽一动不动地坐着,发起怔来。姜副市长和杜局长是同学,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早有人议论。但凌运秋和姜副市长有亲戚关系,还是头回听说。假如凌运秋真有这层关系,那凌志的工作还成问题吗?也没必要求到他宁羽头上。但郑叔是个实在人,没影的事绝对不会乱说。那么凌运秋为什么这么做呢?是姜副市长太正派太清廉,不愿初来乍到就为一己私利落人话柄?还是凌运秋见他宁羽要时来运转了,有意耍花招,想试探一下,甚至是考验一下自己呢?

他想起那天和凌运秋面对面的情景。那哪里是交谈,简直是一场交锋。当然不是剑拔弩张的那种。他一直把握在以礼相待的度上,甚至过于客气了点,只是这客气是源于疏远而不是诚意。当时他只强调一点,我当不了家,但我会尽力。老凌呢,句句都是求人的软话,却说得委婉得体,不卑不亢,让宁羽虽有虚荣满足的得意,却少了点占上风的痛快。临走老凌说有些事凌志还要当面请教,“这个星期之内,你侄儿来找你。”宁羽明白,他的意思是派凌志来履行第二个步骤——请客送礼。宁羽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就哼哼哈哈含糊过去了。到时候再说,他反正是以不变应万变。事后回想起来,他对自己绵里藏针的态度很满意。

凡事换个角度看就可能大相径庭。无论凌运秋求上门来的用意何在,仅就他与姜副市长的关系,就是一个重要的不容忽视的信息,很可能成为他宁羽今后仕途的关键。宁羽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很清楚,在这个小城他没有任何后台,人脉资源也很有限。这次班子的调整对他来说纯粹是巧合。如果不是对他颇有好感的杜局长调了来,他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就是现在,天上掉下来的这只馅饼,能不能砸在他的头上还不一定。说实话,这阵子风光之余,他反有前途漫漫、如履薄冰的感觉。总而言之,他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想办法与凌运秋修好,以弥补那天“绵里藏针”的失误。而且要借机巩固这层关系,为我所用。

接连有几个科员进来请示工作,宁羽草草处理了一下,就把门反锁了,仰靠在椅子里闭眼专心冥想。他想起凌运秋那天留下的话,“这个星期之内你侄儿来找你”,必须在凌志上门之前有所行动,否则可能就被动了。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大致掂量了一下,认为是可行的。怕自己反悔似的,他立刻抓起电话,拨通了局工会主席的手机。这几天杜局长率几位副职下基层调研,机关里只留了工会主席一个党委成员,暂时负责机关工作,并明确由宁羽协助。工会主席正在市总开会,赶紧从会场上出来接宁羽的电话。问宁老弟有何吩咐?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好像在说你现在是局长红人,谁敢怠慢你呀!

宁羽顾不上多想,先客气一番。说刚才找主席汇报工作呢,没敲开门,才知道你开会去了。只好电话里请示了——最近老干部局要来检查,想补个这方面的活动,请几个即将退休的干部座谈座谈,聚一聚。晚上你有空没有……话没说完,工会主席立刻说你安排就是,我就不参加了,我这儿走不开。宁羽说既然主席同意,那我就安排了,等定下饭店再通知你,有空你就过来。接着电话打到办公室,请他们安排饭店。还要了办公室那辆领导淘汰下来的桑塔纳。等办公室订好了饭店,宁羽便开始通知凌运秋等人……

一切安排停当,宁羽长长出了一口气。墙上的石英钟显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将投入一场表演,或一场战斗。眼前又浮现出凌运秋那张讳莫如深的长脸。他突然有几分紧张,跟着又隐隐有几分后悔,这种事真不是他的强项。但他立刻劝导自己,不能再随心所欲、感情用事了。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对于确定要做的事情,要有知难而上的勇气。他想起唐树卫常说的话,你必须改变自己!

楼下传来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宁羽判断,那辆车很可能在急转弯。今晚,他和凌运秋之间的那个弯,转得过来吗?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各科室开始串门、闲聊。局长在市里参加人代会,机关里的空气顿时多了几分自由。业务科这一拨儿就聚了五六个人,话题已经走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揪右派,武斗,互相揭发……因为时间空间的关系,那一桩桩荒唐可怕的事儿,在此时此地全变成了轻松的笑谈。

凌科长的话依旧不多,但情绪一点点被调动起来,显然已进入了话题所涉的情境里。七嘴八舌的间歇,听见他插话说,“文革那会的事儿,没法子说了!整天斗来斗去的……”脸上掠过几丝切实的隐痛,不过只一瞬就流云似的消散了。他不愿让它停留,也就没人知道那隐痛到底是什么。凌科长说话从来都是适可而止,宁缺勿滥。永远不会一泻千里,无法收拾。

宁羽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观察着凌科长。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每天的相处都在互相观察。但从前宁羽对凌科长的观察,都带着欣赏的成分,是仰视的。现在更多的是探究,更客观、平等。他发现,凌科长的稳妥是骨子里的。处理一切事情,他都有一种成竹在胸的熟稔,永远进退有据。就像小时候他脑海里的“王文清”,给人特别踏实可信赖的感觉。这感觉已深深印在了宁羽心里,是很难轻易消除的。唐树卫的提醒也好,离间也罢,都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宁羽觉得自己心中有数。“王文清”的高大形象早已开始萎缩,是因为他洞见了凌科长“稳妥”中的虚弱成分。套用几句公文用语,可以说凌科长工作不大胆,观念陈旧,缺少开拓创新精神。为此,两人在工作中时有不和谐音出现。虽然宁羽已习惯了退让,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如果自己是业务科科长,肯定比老凌出色。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入党那年的年底,因班子换届,多年没研究提干问题的局机关,破天荒来了回“普提”。宁羽和几个同时进机关的科员全提了副科,凌科长的副科也水涨船高,磨了正。多年来机关里都是论资排辈,宁羽感觉自己再有能力,也只能是只笼中鸟,是蹦跶不多远的。

一想到这一点,宁羽的心就浮上怀才不遇的苦恼,还有一种不以为然的倨傲。于是,他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这种不以为然。完成本科室文字材料的同时,他开始应别的科室要求,频频义务揽外活儿。帮政工科抄东西,帮办公室写会标、席卡,帮工会排节目,写串词……比刚进机关那会儿风头还足。渐渐地,凌科长脸上露出不悦,但宁羽并没有耽误工作,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是个好事的替他说了,“凌科长,你们业务科盛不下宁羽了!”凌科长脸上的肌肉扯了扯,似笑非笑模棱两可地嘟囔了一句,“年轻人……”

一天,宁羽去局长室请局长在一份材料上签字。局长签了字又叫住他,问了一些有关筹备展销会的事儿。当时业务科正牵头筹备每年一度的展销会。拉拉杂杂说了一二十分钟,之后宁羽兴冲冲回到业务科。凌科长从老花镜上面看了看他,目光颇有几分疑虑。正巧当天下午的局长办公会上,业务科因展销会筹备中的一些小疏忽被点了名。当时凌科长和宁羽都被“扩大”列席了会议。宁羽低头记着笔记,偶然一抬头,发现凌科长正躲在眼镜片后面瞪他,这时迅速把目光移开,脸上却阴得能落雨。宁羽怔了一下,使劲儿想了一会儿,猜想自己可能被误解了。散会回到办公室,宁羽想解释一下,但凌科长一直阴着脸,根本不正眼看他。他心里越来越感觉委屈,终于鼓足勇气说,“凌科长,上午我在局长室真没说什么……”凌科长抬起头,目光里流露出几缕嘲讽,冷冷地说,“谁说你说什么了?”宁羽眨巴着眼不知说啥好,凌科长起身出去了。宁羽被晾在那里,明白自己做了件越描越黑的蠢事。他懊恼地苦笑着,抓起一本自考英语教材,狠狠摔在了办公桌上。

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怪诞起来。表面上两人依旧同心协力干工作,但宁羽明显察觉到,他们是协力而不同心了,凌科长的温厚里夹杂了不少生冷刻薄。其实他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却让宁羽感到寒气逼人。比如汇报工作他总是尽量避开宁羽,单独去局长室。参加各种酒场接待什么的,一般不再招呼宁羽。几个常来串门的机关干部,也慢慢觉察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变化,模范科室的危机四伏让他们有点兴奋,机关里本来就很少令人兴奋的事发生,哪能轻易放过呢。他们跑来闲聊的频率更高了,聊得热火朝天,话题更麻辣敏感,借机观察证实两人的点滴不睦与不谐。

凌科长的猜忌冷落让宁羽觉得既恶心又别扭,就像走夜路不小心撞了一脸蜘蛛网。他希望能把那恶心和别扭彻底抹掉,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凌科长做事总和他隔着一层,再没有了从前的水乳交融。宁羽有点沮丧,有点无奈,想想还有些恼火,甚至愤怒,总想找点什么事发泄发泄。

下午是机关的学习例会,主持会议的是纪检书记。参加会议的除机关人员还有下属单位负责人,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坐不下,靠墙又坐了一排。照例是传达文件。纪检书记抑扬顿挫地念着,劲头十足。大伙儿听着听着就心不在焉起来,有的开始看报纸杂志,有的咬着耳朵小声嘀咕。文件里出现了能引起不雅联想的词语或句子,会议室立刻刮风似的掠过一阵笑的波浪。这种学习例会,枯燥得很,大家也是自找乐趣。好脾气的纪检书记只装没听见。

正在传达的是有关整顿“三风”的文件。其中两风是吃喝风、传言风。纪检书记正念到我们应该如何如何做,长长的一串句子。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插言,“嘁!我们这级别的,想吃也吃不上,想传也传不了,不够档次,远离领导……”大家哄笑着扭头去看,却是宁羽,多少有点意外。这种不着调的风头,似乎不该他宁羽出的。宁羽脸上正冲动地冷笑着,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几个文件传达完毕,人事科科长通知大家暂不要离开,继续开会。大家的表情变得诡秘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人事科开始挨个发纸条,说是评机关先进个人用。每年年底都要按职工比例,产生几个岗位责任制先进个人,先评出局级的,再从中产生市级的。宁羽已经连续多年市级先进了。从前是各支部直接研究确定上报,今年换了花样,让机关全体职工和下属单位负责人无记名投票选举。已经打好了机关全员名单,每人限划七个名字,多划少划都算废票……

投票结果当场公布,业务科凌运秋高票当选,宁羽落了选。

整个评选过程,宁羽都是一种游戏的心态,觉得很好玩,插空还和旁边的人小声开句玩笑。他认为自己今年依然是全机关最忙最累的,相信大家心里都是明镜。听完投票结果,他脸上轻松的表情就僵住了。这只是局级评选,落选就意味着失去了市级先进资格。他的票数甚至没有过半,这让他颇感意外,简直难以接受。

回到办公室,凌科长眉眼之间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气。他看了一眼满脸失落的宁羽,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今年怎么用这种方式选了……”

下班后,宁羽走在初冬的暮色里,一点回家的欲望也没有。最近张梅正和宁羽闹别扭,她所在的灯具厂生产不景气,拿不上工资,总在家嘟囔这件事,逼着宁羽去找这个找那个给她办调动,一点不理解宁羽的难处,都和他吵过几架了。发了一会儿呆,宁羽打了个电话给唐树卫,约他去吃火锅。唐树卫说他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改天吧。宁羽说不行,要等他。一个小时后,唐树卫找到夜市旁边一个火锅店里,宁羽正一个人喝闷酒,已经喝了二三两白酒。唐树卫知道宁羽酒量小,忙招呼店老板换上了啤酒。然后才坐下来说,“是为评先进的事吧。”

宁羽不吭声。好半天才说,“按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想不通……”

唐树卫没等他说完,就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一说你就想通了——凌科长昨天就跟不少人打了招呼,求人家帮忙,说不定客都请了,他选不上才怪呢!规定每科室只能选一个,人家给了他面子就不能再把票投给你。”

宁羽半信半疑,样子有点发傻。唐树卫又说,“机构改革马上要开始了,机关要重新定员定岗,评上先进到时说不定能起点作用呢。老凌也怕他业务科的小权旁落,意义和往年大不相同啊。何况今年评先还有个新规定,连续三年奖励一级工资,他当然想争取。”看宁羽一头雾水的样子,唐树卫奇怪地问,“上星期学习例会上专门传达的文件,你没听?”宁羽说我去省里开会了,没参加。唐树卫说老凌没告诉你?宁羽摇摇头。作为副职,他没有优先看文件的权利,转给业务科的文件都是老凌签收,老凌不给他看他可能就看不到。再说宁羽这方面也不上心,不给他看就不看呗,反正需要干的活儿凌科长会跟他交代清楚。

宁羽脸上浮起诧异、鄙夷又哭笑不得的表情,一双筷子举起来又放下,举起来又放下,没夹菜却抓过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啤酒,带点伤感地说,“不至于吧,他不该的……”

唐树卫笑了,“现在的事有什么该不该,对不对的,利益第一。”又伸头往宁羽面前凑了凑说,“听说你最近和老凌不大对付?你最好不要和他弄得太僵。他那么有城府的一个人,吃亏的肯定是你!”

唐树卫伸手点了点宁羽端酒杯的右手手指,一脸感慨地摇摇头。原来宁羽中指指头的关节处,握笔的地方,有一块厚厚的茧子。“你呀,工作也没必要那么拼命。差不多就行了,干多了反叫人误会,以为你有野心——那人家还不提防你?”

宁羽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他几句,却说不出话来,就又咕咚咕咚喝啤酒。唐树卫按住他拿酒瓶的手,继续说,“你是大才子,总知道韬光养晦的意思吧。咱这种官场上没背景的人,只能等待时机,不能着急。有情绪也不能流露出来。像今天学习的时候,你就不该说那句话,要传到领导耳朵里,还不知会弄出什么后果!”

不胜酒力的宁羽已经开始腾云驾雾。他不顾唐树卫的阻止,硬是把酒瓶里的酒直接倒进了嘴里,然后口齿不清地对唐树卫说,“你,是我师傅……”

唐树卫摆摆手,又摇摇头。“我也不行,只不过比你大了几岁,经的事多些。其实我还不如你呢。我这样的在机关里,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可能永无出头之日。所以……我得走。”说完,唐树卫脸上掠过一抹神秘的笑意,又很深地看了宁羽两眼。宁羽敏感到他的异样,疑惑地问,“怎么,真要走?有头绪了?”

“你哥就不瞒你了。我正在办调动,省联通公司咱市分公司,暂定公司办公室。我姑父的老战友,是省公司的副总。”

宁羽使劲睁开发涩的眼皮,目光闪了几闪,“真的?那可是个好单位,高薪啊,一不注意可就发财了。”唐树卫面带几分得瑟感慨道,“男人嘛,升不了官就得想想发财的事啦。活得真够累的!”宁羽说发财还嫌累啊,说着就倒酒举杯,“祝贺,祝贺啊!”

唐树卫的笑里含着些淡淡的苦涩,“有啥可祝贺的,还不是机关里混不出来了。总不能一辈子吊死一棵树上。”看了看宁羽又说,“你不一样,你年轻,有文化,还是有希望有盼头的。你只是没把心思放到琢磨这些事上,你心眼儿太实。其实在机关里混,最需要的不是才气,是心机……”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夜已深了。昏黄的路灯下,两个脚步踉跄的男人,慢慢隐没在夜幕里。

两年后,机关机构改革终于开始。老凌因年龄的关系,按规定被安排在了二线,去法制科任主任科员,等待退休。宁羽通过竞争上岗,以第一名的绝对实力竞岗成功,任业务科科长。业务科又陆续进了两名大专院校毕业生。这时距宁羽上次换届“普提”时解决副科职务,已过去整整八年……

厨房里的张梅忙得不亦乐乎。择,洗,切,剁……煤气灶上一边炖着鸡,一边煮着羊肉。灶台上盆盆碗碗地摆着一大片备菜。她麻利地灶上灶下操作着,嘴里哼着小曲。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喊一声宁羽。宁羽有时过来帮一把,有时装没听见。她也不生气,继续忙自己的。人的心情一好就没了脾气。

今天星期天,说好了请赵均夫妇。主要是答谢赵均帮张梅工作调动的事。张梅已经从濒临破产的灯具厂调入中医二院,很快就能上班了。张梅提出在家里正式请赵均一场,说在家里比饭店更显亲热随意,也更便于感情交流。宁羽倒没想那么多,但拗不过张梅,只好同意。听着厨房里的热闹,宁羽渐渐有些烦躁,就走到远离厨房的阳台上,关了过道的门,坐在一只竹椅上发呆。

赵均是宁羽中学的同班同学,和他同岁,是邻村老乡。当年赵均高考落榜后,又连续复习了两年,才考上一所水利学校,毕业后也分到了惠城。那时的赵均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两个厚眼皮耷拉着,把眼睛挤成了细细一条线,永远给人没睡醒的感觉。他中学时成绩一般,也没有突出的特长,尤其口头表达能力较差,是同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分配到惠城最初几年,除了有数的几次同学聚会,他们几乎没有私交。有一天他们在街上相遇,赵均带着新婚妻子兰燕,兰燕见宁羽长得蛮精神,一打听还是单身,就帮邻居女孩张梅扯了根红线,还真成了。这样他们才有了来往,但并不密切。除了个性上的差异,主要是赵均进步太快,让两人之间原本就存在的距离愈来愈大。

门铃突然响起来,在小小的三居室里此起彼伏着,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张梅在厨房里叫了声宁羽,没听到应答,急忙洗了手过去开门。宁羽从阳台走过来,赵均已经进了门,向他伸出手来。赵均又发福了许多,脸膛饱满红润,一对小眼珠在厚眼皮下熠熠闪光。赵均绵软多肉的手有力地和宁羽握了一下,就径直走进客厅。赵均身后是他的夫人兰燕,手里拎着两瓶精装茅台。兰燕是个性格豪爽的女人,只是相貌上粗糙了点,长着一副男人一样的宽肩膀,人又偏胖,就显得虎背熊腰。因小时得过小儿麻痹,右腿有些轻微的跛,据说这也是她下嫁赵均的重要原因。

兰燕的父亲退休前是市委副秘书长,在惠城一直有很好的人脉关系。所以赵均婚后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顺。现在已经是本市下辖一个区的区长了。张梅一边把客人往沙发上让,一边接过兰燕手里的酒说,“赵区长,你来同学家还带着酒,不合适吧……”没等赵均开口,宁羽开玩笑地说,“有啥不合适的,有酒不给同学喝给谁喝?”赵均夫妇都笑了。赵均一边脱下外套往衣架上挂,一边故作严肃地对张梅说,“什么区长区长的,叫赵哥,显亲。跟你说多少遍了,就是记不住!”宁羽不愿意了,立马高声抗议,谁是哥谁是哥,搞清楚再说啊!两人半真半假打起糊涂官司,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凭良心说,赵均是个不错的人。老实厚道,没架子,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同学办一些事。这是宁羽以前没有想到的。市灯具厂面临破产,张梅天天找茬和宁羽吵架,嫌宁羽不给她想办法调动。宁羽不是没想过去找赵均,可总下不了决心。那时老家人都在传说赵均如何如何了得,把宁羽都超过了。他却很是瞧不起赵均,觉得他无非是运气好点。据说刚被提拔副科那会儿,赵均讲话都不利索,一句话要分几截往外蹦,单位职工都很轻视他,常在背后议论他。但多年后,宁羽却常听老婆张梅说起赵均,她说赵均谦虚随和,这还不算,居然夸他讲话有水平。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见到赵均,果然完全变了一个人,过去那个畏畏缩缩、结结巴巴的赵均影子都不见了,变得沉稳练达,底气十足。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再后来张梅背着宁羽去找了兰燕,赵均竟真的帮张梅办了调动。这一下赵均简直成了张梅眼里的恩人,常挂嘴边不说,还动不动就拿宁羽和他比,让宁羽心里又恼火又惭愧,又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这时,宁羽找来陪赵均的两个校友也到了。张梅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酒杯里也斟满了茅台酒,几个人就热热闹闹喝起来。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赵均的手机响了。接听后赵均歉疚地说,某酒楼还有一个酒场,客人是省里一部门领导,需要他去应酬一下,他得先走一步。一桌子的热气腾腾因这突然的变故冷却下来,宁羽夫妇眼巴巴看着赵均匆匆离席。

宁羽把赵均送到楼下,两人站在赵均锃光瓦亮的黑色本田轿车前又聊了几句,宁羽对张梅的事表示了感谢。赵均说客气啥,正巧能帮上,举手之劳。帮不上的我也没办法。临上车赵均盯着宁羽的脸看了看,一拍他的肩膀说,“家伙,怎么一脸的沧桑!”然后上车离去。

站在轿车扬起的飞尘里,宁羽心里五味杂陈。这两年都说他老了许多,四十出头的人,两个眼角已有了深深的鱼尾纹,目光也是暮气沉沉,少了几许这个年龄应有的灵动。

几年前他终于摆脱老凌执掌业务科时,也一度春风满面,憋足了劲儿要干一番事业。所有的大材料最后都交给业务科,下去调研没车派就骑自行车,为一个数据能沉下去好几天。应该说辛苦还是换来了认可的,各种奖励证书扔了一抽屉,一拉开红彤彤一片,映得宁羽眼花,骄傲和自豪从心底直往上窜。可时间一久感觉就变了味,因为他发现,只有自己看重这一抽屉的荣誉,别人都视而不见。好像领导们都是干活时看重他,提拔时就忘了他。

记得前几天在市里参加一个县级干部电视电话会,一名中年男子老远绕过来和他握手,一脸欣喜地说,你也来开会了!宁羽认出他原是县局一位副局长,听说几年前调到市科委,刚提了机关副县级调研员。宁羽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解释,我是代我们领导参会的。调研员困惑地眨了眨眼问,你还在业务科?宁羽点头。调研员脸上的表情迅速发生着变化,感慨、同情、轻蔑兼而有之,匆匆寒暄两句就走开了。宁羽两眼盯着会议屏幕却不知所云,脑子里全是调研员意味深长的眼神……

党政机关是不评职称的,职务的升迁,几乎是一个机关人进步的全部意义所在。像宁羽这样的中层干部,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必须攀上县处级的台阶才有实际价值,享有相应的权力和待遇。人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不想升官的机关人肯定是傻帽一个。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官职越高,越能赋予他更多的尊严、自信,甚至人生的辉煌。宁羽已渐渐看清了这一点。无奈机会总像天上的流星稍纵即逝,往往是他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人家不显山不露水,拉拉扯扯、嘀嘀咕咕之间就把事办成了。算起来机关里几个出色些的年轻人,陆陆续续都从各种渠道“上去”了,只剩下了他这个公认的大才子,像个嫁不出去的丑丫头。真是莫大的讽刺。宁羽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眼前一团迷雾,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由于主角退了场,家宴很快结束。送走了兰燕,两个校友边喝茶,边借着酒劲发牢骚,发感慨,给宁羽指点迷津。一个说,宁老兄,咱不能再糊里糊涂的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另一个说,宁老弟,官场如战场,不能孤军奋战,你得多和赵均联系。赵均虽然能力一般,但有后台支持,道路相对平坦,前途相对光明。再说同学之间互相扶持很正常,赵均他肯定也不想当孤家寡人,他也需要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张梅收拾完了饭桌,站在旁边忍不住插嘴,他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宁羽瞪了她一眼,没吭声。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笨手笨脚点了,狠吸一口,立刻呛得咳嗽起来。他跑进洗漱间,慢慢平静下来。抬头望着镜子里咳得眼泪汪汪的自己,又自虐似的把手里的烟送到了嘴里……

状元红酒楼繁花厅。一只旋转式大餐桌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桌上整齐摆放着餐具酒杯,十几只丝绒面罩的靠背椅静静立在餐桌周围。凌运秋坐在旁边的大沙发上抽烟,紧蹙眉头沉浸在深深的思虑中。

十分钟后,宁羽推开繁花厅的门,看见凌运秋颇感意外——他来这么早!凌运秋看见宁羽,立刻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脸上迅速堆起微笑。大约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突兀,掩饰地弯腰往烟灰缸里磕烟灰。

宁羽说,凌科长你来得早!老凌说我反正也没事儿。宁羽招呼他一起落了坐,然后把促成这场欢送宴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特别强调自己早有此打算。老凌忙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宁羽说都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同志了,应该的。气氛显得十分融洽。凌运秋的两颊微微泛红,看上去确实挺感动的。很好的开端,宁羽想。他现在要按既定计划,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往真诚和温馨里引导。

其实老凌离开业务科以后他们很少打交道,但同在一个机关里,碰面是少不了的。从老凌偶尔投过来的目光看得出,他们从前那些小矛盾带来的影响,并没完全消除。老凌像只老狐狸似的远远看着他,一声不哈,神情里却含着一种轻蔑,好像算准了他宁羽是扶不起的墙头草,就等着他自生自灭了。这目光让宁羽心里发毛,然后是反感,暗暗不服,暗暗发急,也暗暗发力,希望尽快从那目光覆盖的尴尬里,把自己解救出来。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他的努力最后都打了水漂。他甚至与单位领导闹过别扭,撂过挑子,结果是领导反感群众侧目,没几个人同情他。他也屈尊找过几个混得有些模样的同学,发现人家不是自顾不暇,就是鞭长莫及,实际上帮不上多少忙。赵均就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拉他一把,他目前还得靠自己。在没有力量和机会改变一切的情况下,他只有等待。即便这样的等待注定是一个悲剧,也只能如此。在他周围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出人头地的永远是少数。流年似水,宁羽终于认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大可不必弄得自己像根擎天的柱子。地球离了谁都照转。

明白了这一点,一切就随之豁然开朗。既然是一普通人,那就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呗。工作上他学会了应付差事的技巧,能马虎的就马虎一点,可拖延的就拖延两天,也没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果,自己倒轻松不少。闲暇时他也不再端着副清高的架势,常和同事一起打牌闲扯,吃蹭饭,传小道消息,互相编排黄段子,凡事顺大溜。从前他这一抹色彩太“跳”了,他必须学会泯然众人,这样既惬意又安全,何乐而不为呢。

宁羽觉得自己都快修炼到宠辱皆忘的境界了,快死心了,机会倒来了。宁羽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快熄灭的希望之火又窜起老高,除了全力以赴抓住这天赐良机,他别无选择。

约定的几个人陆续到了,围坐在沙发前闲聊。除了老凌几个准退休干部,还有业务科人事科几个年轻人,几个平时关系密切的科室负责人。宁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神情话语里,对自己暗送秋波式的含蓄的讨好。他提醒自己明确主题,要一门心思对付老凌。真没想到,凌运秋这个表面上行事低调的干巴老头,背后藏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姜副市长,居然不动声色。正如唐树卫所说,他的“水”也太深了!不过他宁羽也不是从前那个愣头青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入席的时候,宁羽谢绝了大家让出的主宾席,谦虚地坐在了老凌身边。等酒过三巡,老凌黑瘦的脸膛开始泛红。他酒量不大,好像从未超过三两酒,大家都知道,也就不勉强他。趁着几个人开始热热闹闹地斗酒,宁羽和老凌窃窃私语起来。其实都是大路话,但一在这种场合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显得近了许多。平时未必能说出口的,借着酒劲也能轻易说出来,这就是酒宴的妙处。

见宁羽和老凌的情景,一桌人都显出意外和诧异,不知宁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宁羽主动修好的意图是明显的,很快他们都过来和两人干杯,宁羽也趁机大谈当年在业务科,与老凌并肩战斗的往事。甚至把自己当初暗恋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而老凌酷似王芳生父王文清的事儿,都当笑话说了。一来二去的,两人就都喝到了八九成。这时,老凌起身如厕,宁羽瞅见了,想了想,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

从卫生间出来,老凌站在过道里吹风,毕竟年龄不饶人,他的头昏昏沉沉,胸口里也热辣辣地难受。刚吹了两分钟,宁羽就甩着手上的水,从卫生间方向过来了。老凌一看见他,立刻挺直了腰杆迎上去。寒暄了几句,老凌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了儿子凌志身上,这是他最大的心病,想趁机探个虚实。宁羽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就不再多谈。现在,堵在他心里急需弄明白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窗外是惠城最繁华的街道,闪烁的霓虹灯把夜空装扮得流光溢彩,梦境一般绚丽莫测。老凌的一张笑脸,在霓虹灯光里也变得亦真亦幻。望着他宁羽心里放电影似的,涌现出一幕又一幕场景,一时百感交集,情绪突然冲动起来。他眯着眼凑近老凌的耳朵,问道,“我听说姜市长是你亲戚?”

老凌没听清,宁羽又重复了一遍。老凌这回听清了,他眨巴着眼睛轻轻摇摇头,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

宁羽斜睨着老凌,说,“别瞒我啊,我早就知道了。”

老凌侧头仔细看了看宁羽,像是拿不定主意了,又低头略想了想,抬头说,“你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听谁说的,你就说是真是假吧!”

老凌突然有了醉态,大着舌头说,“这事儿……哪能乱说……”后面的话就听不真切了。这也是老凌的处事法宝,拿不准的话就说得含含糊糊。真是只老狐狸,宁羽想。到现在还藏着掖着,说不定是有意端着,吊他胃口。自己要稳住,不能急躁。记得哪个名人说过,人生关键时刻只有几步,现在就到关键时刻了。他不再追问,拉起老凌的胳膊回到包间。

包间里的酒官司正打得热火朝天,宁羽和老凌一进去就被纠缠其中,不得已两人又喝了几杯。最后宁羽提议全体干杯,为即将光荣退休的老凌他们。希望他们人退心不退,常来指导,发挥余热。之后服务员上了主食,面条、水饺、炒饭各一份,大家各取所需。这样酒宴就到了尾声。宁羽慢慢吃着,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像戴上了紧箍咒,心里却开始放松。看的出,老凌喝得还算高兴。等会儿自己亲自把他送到家,今天就算大功告成。回去得好好休息,这种应酬真累人,像演戏似的……没办法,这一步走出去,下一步才能顺理成章。要知道,自己求凌运秋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这时老凌说话了。与别人相比,老凌今天话不多。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在大家看来,宁羽今天对他的特别关注,无非是一种春风得意的表演,是在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但这一点老凌自己应该心中有数。所以老凌的话一抛出来,就让大家吃了一惊。他先说,我有个建议。

宁羽从面条碗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老凌。老凌的脸已呈猪肝色,两只小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那神态像个准备恶作剧的孩子。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宁羽,不说话。宁羽只好咽下嘴里的面条说,什么建议,你说。

老凌不慌不忙一字一顿地说,“咱能去飙歌城玩玩吗?俺几个老家伙还没去过呢,以后就彻底没有机会了。”一桌人面面相觑,眼里互相传达着这样的信息——这个老凌,稳当了一辈子,到最后怎么离谱了?肯定喝多了!

宁羽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这个建议确实很不识大体,能安排这样的欢送酒宴,已经是空前的了。再说又不是年轻人,飙的什么歌。平时遇到这样的娱乐活动,他们这些年纪大的都主动回避。就因为喝多了?宁羽不这么想。酒是一方面,主要是背后的靠山给他撑了腰,他和姜副市长的亲戚关系,一定是铁板钉钉了。一辈子低调是小人物的无奈,一旦条件允许,就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何况有酒盖着脸,还不痛快释放一回压抑的激情。

宁羽想清楚了问题的实质,表情迅速明朗起来,一挥手说,行,咱飙歌去。

“哎,宁羽,老头儿今天算是开了洋荤了。”

在去飙歌城的路上,桑塔纳轿车里,老凌把嘴贴着宁羽的耳朵热烘烘地说。声音不大,透着满足和感激。“老头儿”的自称,也饱含着自家人的随意亲切,还有些微的自嘲,感情上一下和宁羽拉近了许多。宁羽屏住呼吸抵御着扑面而来的酒臭,响亮地回答,“嗨,容易!老头儿以后想开洋荤了就来嘛!”

一行人来到“滔天娱乐”飙歌城,要了五楼一个大包间,叫了几听啤酒,几样瓜子水果,就调暗了灯光开始唱歌。宁羽率先高歌一曲,他的声音乍听还算洪亮,自己却感觉声带发紧,音色滞涩。像搁置已久的机器,零件已开始老化生锈了。好几年没登台唱歌了,主要是提不起精神,没兴趣。都说宁羽变了,和大家接触多起来,话却少了。难怪人说沉默是金,宁羽学会了沉默,也进入了人际关系中更隐秘的境界。他发现,表面看起来机关是平静的,按部就班地运作着,实际上常常是焦躁的,暗流涌动的,风雨欲来、乱云飞渡的。稍不留意就可能触动某个机关,或落入某个陷阱。机关里孕育着的,是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很多东西,都是他这么冷眼旁观、耐心体味出来的,已经无需依赖唐树卫的点拨。唐树卫几年前调入联通分公司,现在已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年薪是宁羽的好几倍,不仅买了房,买了车,穿的也是一身名牌。每次见面,都不忘关心关心宁羽的仕途,鼓励宁羽几句。还夸宁羽有进步,说早这样你可能早出头了。

老凌开始跃跃欲试。小赵给他选了几支老掉牙的革命歌曲,他站在大屏幕前,握着麦克风的手和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他的表情也有点羞涩,但慢慢就适应了,后来甚至与别人争着唱。唱完就喝啤酒,喝茶,然后频频跑卫生间,兴奋得像个孩子。宁羽眼皮发涩,脑子发懵,恍恍惚惚的,思维就不时短路。一会儿觉得老凌憨态可掬,又好玩又好笑,一会儿又洞察出老凌纯粹是故意,故意放纵自己,为什么?这就耐人寻味了……

记得唐树卫说过,机关升迁七分靠人际,剩下那三分也不全是工作,还有机遇。工作说得过去就行,机遇嘛,可遇不可求。所以人际关系就至关重要了,而人际关系主要指与上级领导、单位一把的关系,直接间接的都包括。当时宁羽对这话很是不以为然,觉得太绝对,太不靠谱。这些年他是越来越认同了,赵均就是最好的例子。但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耽误他不少宝贵时光。现在,命运终于开始垂青他,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这会儿老凌又把持了麦克风,荒腔走板地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山不转水转》。人事科两个年轻人只好站起来跳舞,边跳边嘀嘀咕咕笑老凌。老凌浑然不觉,两眼紧盯着字幕,声音跌跌撞撞地追着节拍。眼前的老少组合看上去不伦不类。宁羽想起自己进机关时,比小赵他们还年轻,转眼已是人到中年。四十好几还没混上个七品芝麻官,他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如果这次的机会再失掉,可能这辈子就到顶了,他这根会飞的羽毛,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记得去年回老家时,那位对他寄予厚望的村校长握着他的手,努力睁大昏花的老眼,着实表扬了他一通。到最后宁羽才发现,老人把他当成赵均了。就是说,他嘴里叫的是宁羽,历数的却是赵均的辉煌。宁羽的脸顿时成了油锅里的虾米,红透了,简直无地自容……

老凌终于尽了兴。他把麦克风交给小赵他们,退到沙发一角,坐在了宁羽身边,端起水杯慢慢呷着。小王是个文静的女孩,她放低了音量,选了几支低缓抒情的歌曲,细声细气唱着。不唱歌的都坐沙发上聊天。宁羽和老凌的话题,又自然地回到了二十年前,宁羽刚进机关那会儿。那是他们合作的黄金时段,回忆注定是愉快的。先说那时机关里糟糕的办公条件,没有空调,夏天电风扇,冬天烤火炉。取暖用的铁皮筒子一截一截接起来,在办公室上空盘得像条龙。那时也没电脑,写再大的材料,都得用笔一横一竖地写。办公桌后面的废稿堆得像小山。那时加班从没去饭店吃过饭,能在街上小摊子吃碗馄饨或汤圆,就很满足了……一点一滴的记忆像只无形的手,从二十年前伸过来,带着二十年前的温度,把两颗已经疏远冷冻的心拉近并融化着。这一刻,宁羽确实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变得温软、通达起来。他甚至理解了老凌当初对自己的刁难。都是人,哪能没有人的弱点。老凌也不容易,年龄大文化低,肯定有危机感,换成自己,怕也难保做得更圆通吧……宁羽看见老凌的眸子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闪亮。老凌的声音有种温柔的沙哑。他猜想老头此时和自己一样,有点动情了。

有点动情的老凌开始回忆另一件事。有一年局里承办本系统年度工作会议,材料已经全部备齐,就等第二天开会了。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突然打来电话,说给分管副市长准备的讲话稿要改动,得按副市长的意思增删几段。那时已是下班时间,打字员早回家了。两人饭也顾不上吃,抓紧改稿,然后送秘书长过目,再找来打字员,重新打印、校对、装订……等一切就绪,天都快亮了。后来局领导在全局职工大会上表扬了业务科……“领导一句话,当兵的忙半天。没办法!”老凌最后总结说。

宁羽上半身仰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脸上是沉浸和享受的微笑。他忽地坐起身,转头盯住老凌的眼说,“凌科长你还记得那个秘书长的模样吗,帅气得很,长得特别像你家凌志!”

老凌想了想,也笑了,“有点像。嗨,凌志哪有人家那命。帅气有啥用,到如今还孤家寡人一个呢……”

宁羽也听说了,凌志有过短暂婚史,结婚时间不长就离了。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小姨子张菊的身影。张菊不是喜欢帅哥吗,凌志一表人才,虽离过婚,却没生孩子。等入了全额事业编,人家工作就有保障了,又有个副市长亲戚,前途光明得很呢。张菊也就是漂亮点,没有工作,还傻里吧唧的没心眼儿,找人凌志也不算委屈她……刚才老凌回忆加班那段时,“副市长”三个字小棒槌似的,在宁羽的脑海里撞击了好几下,敲得他的脑袋更加晕乎乎热烘烘。其实凌志入编的事即便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劳,冲着人家副市长的面子,杜局长早晚得办。如果这桩婚事成了,那就两全其美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他果断凑近了贴着老凌的耳朵,好一阵子嘀咕。

幽暗的灯影里,老凌多皱的脸像一朵打蔫的菊花。在宁羽的嘀咕声里,菊花慢慢舒展开来。只听老凌连声说,好好好,那丫头不错……

飙歌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几个年轻人的情绪却还在沸点上。宁羽带着几个年纪大的先撤了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把他们送回家。

最后送远路的老凌。车到他家楼下,临下车老凌又说,“宁羽,老头儿交代的事可别忘了。”宁羽忙说不会忘。但老凌下了车不走,站在原地往车里瞅,欲言又止的样子。宁羽只好下了车,老凌马上贴过来,小声问,“凌志的事儿,这几天能上会吗?”宁羽说,“我尽快汇报,你就放心吧。”

重新回到车上,宁羽一下子沉默了,一路无话,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黑色桑塔纳在午夜的街道上无声滑过,仿佛一条梦游的鱼。

是一个不熟悉的座机号码,宁羽开会的时候出现在他的手机上。好听的彩铃声把会议打断了好几秒,宁羽瞄了一眼,没接就挂了,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开会。

这是局长办公会,议题涉及人事工作,所以宁羽被通知列席。有关的问题杜局长已和宁羽通气,征求了他的意见。发言的时候,宁羽重点汇报了亟待解决的几个问题,其中就有凌志入编的问题。宁羽说这是去年党委会研究通过的,有会议记录。前几天人事局专门催问此事,说要抓紧办理,以防情况有变。杜局长听后表态说,该办的就尽快办吧。杜局长一发话,其他党委成员都表示没有异议。这事就算解决了。宁羽的人事问题汇报结束后,接着研究财务方面的问题,宁羽就退了场。

步出会议室的时候,宁羽的心情轻松愉快,很有成就感。他发现,现在有些事情成与不成,完全取决于他怎么汇报。从这个意义上讲,杜局长某种程度是依据他的意思行事的。他又想起机关里那句议论,“宁羽能当一半的家”。这话有夸大的成分是肯定的,但杜局长的信任和器重,确实让宁羽感受到了权力的魅力。但他清楚,自己手里的权力目前是不稳定的,甚至是虚幻的,变数极大。要把虚幻的权力真正掌握在手里,他还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宁羽刚站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里的钥匙还没有把门旋开,那个陌生的号码又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边接边开了门。原来是老邻居郑叔,宁羽的眉头皱起来。一定又是黏糊他亲戚和张菊的事。张菊已经明确回绝了,怎么还纠缠不休呢!他略带点不耐烦地说,“郑叔,有事吗,我正在开会。”

郑叔黏嗒嗒的声音直往他耳膜上扑,“你正开会啊?也没大事,你不让我打听姜市长和凌运秋的事吗……那我等会儿再打过去?”宁羽一听,赶紧进屋把门关上,一边急切地说,“没事,没事,我出来了,你说吧。凌运秋到底是姜副市长啥亲戚?”

“我打听清楚了,是他外甥女儿!”

“什么?谁是外甥女?”

“凌运秋呀!”

“凌……他是男是女?”

郑叔一下顿住了,停了足足四五秒,才慢吞吞地说,“是女的呀。林,树林的林。玉,玉石的玉。秋,秋天的秋。皮肤白白的,头发长长的,蛮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是男的?”

宁羽的脸色难看起来,“她是哪单位的?”

“就是你们局下属的什么……科研所的。”

宁羽挂上电话后,立刻在几个档案柜里翻找起来。终于找到一本下属单位职工花名册,在某科研所的名单里看见这样一行字:

林玉秋,女,35岁,会计师

备注栏里还注明了她进科研所的时间,调进来还不到半年,难怪他不熟悉。下属单位几百口子人,不是多年的老职工他很难认清。

宁羽扔下花名册,一下仰躺在椅子上,浑身散了架一样疲惫。他两眼直直盯在天花板上,仿佛又看见了前几天请凌运秋吃饭、飙歌的情景。原本在记忆里已有些模糊的场景,突然像水洗了一样,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了锋利的地步,刀子似的割着他的心……他闭上眼,良久,又腾地跳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灿烂得有点过分的阳光,更衬托出室内的阴暗逼仄。空气里仿佛也充斥着羞愤和沮丧,越来越让人窒息。宁羽伸手拉开浅茶色玻璃窗,阳光潮水一样涌进来,空气一点点变得温暖爽净起来。他心里似乎好受些了,就试着咧了咧嘴,努力清晰而又悲壮地对自己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看,是个长途,一位分到邻市某县城工作的中专同学。他坐下来,迅速调整了情绪,尽量用明快的声音和同学聊起来。自然还是聊同学、校友的情况。在说到赵均的时候,同学说,这家伙运气真好哎,听说又要高升了。宁羽不经意地问,往哪儿升?同学说,可能要进市委班子吧,不是宣传部长,就是组织部长……

宁羽坐直了身子,“消息来源确切吗?”

“我们县一个副县长,和赵均他老岳父是世交,他弟弟是我铁哥们……”

为了证实消息来源的可靠,同学说得很细。渐渐地宁羽有点走神了。他看上去神情专注,但目光虚飘,脸上的线条一点点变化着,最后组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新的希望像窗外的太阳,已在宁羽心里冉冉升起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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