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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掸子

2013-04-29汪涵

高中生学习·高一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鸡毛掸子坛子母亲

有一次,我突然厌倦了开车,便伫立在夜晚街头,看稀疏的车灯人影。这种休息的方式,有点人在途中的无奈。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细碎的雨点,洒落在我头上。我开始静静回想我忙碌的一天,思考自己如此繁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泪水突然打湿了我的脸。父母都为我的现在骄傲,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也有这样的时刻,毕竟,我最快乐的时光是他们赐给我的,直到现在,童年生活仍是我灵感的养分,走得再远,那段日子也不曾放下。

华丽的家什

我曾经无数次提起过,小时候的我经常生病,病恹恹的我喜欢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向外发呆。母亲下班回来得早,她总是用鸡毛掸子在打扫灰尘,她一边打扫一边就说:“建刚,你还是躺下吧,不然你爸爸回来又要说你。”我舍不得躺下,舍不得外面的光景。有时候我额头滚烫,心里却安静得很,我的玻璃窗永远是明亮的。发呆的时候,除了盼望邻家女孩背着书包一跳一跳地回来,我还喜欢看路过的黄狗,只是对父亲的出现有着隐隐的担心,怕他回来又会批评我什么,所以内心里不希望他太早回来,而是希望他多加一下班,最好连晚饭都不要回来吃。然而,父亲终究是要回来的,有时候我看到他低着头,图纸紧紧地夹在腋下,迈着沉重的步点,我可以感觉到他压抑的心情,或者单位里又有什么事情了;有时候我看到他走得极快,手里拿着一包路上买来的卤菜,我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好消息急着跟母亲说。

我的内心始终对父亲是有点躲闪的,我更喜欢母亲,我喜欢母亲在家里忙碌的样子。她总是安详地收起我桌子上凌乱的印章,还有到处乱摆的作业本和课外书,她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桌子上的灰尘,动作优雅沉静。我好几次发誓要是将来学会油画的话,肯定将母亲这劳动的样子画下来,要用明黄的色调,再给我的母亲谱上一首钢琴曲。后来我意识到,我母亲使用鸡毛掸子的动作,充满了禅定的味道。那个鸡毛掸子被她放在柜子上,竟然还有了些装饰的意味。

但父亲却非如此,对我来说,他像竖立的一道墙,很多时候有点生硬。每次父亲回来,假如看到我的桌子没有收拾整齐,他就会大喝一声:“建刚,你看你的桌子咯,自己去搞整齐。”然后他会拿起鸡毛掸子吓唬我一下,那个鸡毛掸子在他手里好像立马会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它不再温顺,而是变得面目狰狞,如同一只血脉贲张的公鸡,然而他还是舍不得打我,他还是会把鸡毛掸子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放下了那个鸡毛掸子,也不多看我一眼,就回到厨房,用菜刀乒乒乓乓地剁肉馅。

在我心中,每天去上学总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情,因为和父亲独处是很危险的。一天下楼,跑到一半被父亲叫住,一愣一愣极不情愿地回了家,原来是洗脸水没有倒。我只好乖乖把水倒掉,但我临走时又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儿时的我很调皮,不怎么听话,后来我竟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经常会在临出门时,透过门缝,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父亲背影一眼,然后关门而去。有一天,父亲刚好回头,两人眼神相撞,我一溜烟跑掉了。

遭遇父亲

下午我们四处乱找可玩的物件,百无聊赖,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楼房正在施工,我就对小朋友喊:“我们一起跑过去咯。”

没有想到,工地边上有一群工人正在干活,他们嘿嘿地喊着号子,拖着沉重的板车,到处都是灰尘。我有些后悔来了个人这么多的地方,还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看图纸,一边对着楼房指点,一顶黄色的安全帽突然摘了下来,那个人喊了一声:“小朋友都跑过来干么子?”那竟然是我的父亲。他是个建筑师。

我呆在那里,突然觉得很不安。这座楼房相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时间有点刹那间凝固了,我担心地想,父亲可能会厉声呵斥我回去,哪想到,他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仔嘞。”

他们围了过来,说:“老汪,想不到你还有长得这么乖的仔。”父亲笑得更加得意了,说:“这是我家老三,老爱生病。”然后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裤子,说:“我这仔最大的毛病是不讲卫生。”我怀着万般侥幸的心理,带着小朋友们赶紧撤退。我很庆幸这次和父亲的意外遭遇,他竟然很温和。走了大约一百米远,父亲突然又喊了起来,要我慢点,他匆匆跑过来,塞给我一个塑料袋,说:“这是我同事自己钓的鱼,要你妈妈今天莫买鱼哒。”那条鱼沉甸甸地拎在我的手里,我一路小跑,不敢回头,心里突突乱跳,我不知道,我的背后是父亲什么样的目光。

父亲的内疚

其实,父亲在那个单位里做得一点都不顺心,单位偶尔会出现一点事故,尽管有的事故和我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责任也老算在他的头上。

单位的一个司机早晨起来,给汽车轮胎加气,气加得过满,他又用锤子敲打轮胎看是否加足了气,因为用力过猛,轮胎爆炸,钢圈崩出来削了头,结果父亲主动承担了责任,被单位通报批评。这是母亲后来说给我听的。还有一次,有一名大学生来单位实习。量地基的时候,小数点弄错一位,造成工作出现严重失误,父亲为了不影响这名大学生的前程,自己一个人把黑锅全部背上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小声告诉母亲小数点的事情,他说自己被扣了二十块钱,下个月就不给苏州老家寄东西了吧,反正也不能亏待了孩子。母亲听了很不舒服,用筷子在菜碗里面胡乱夹了几下,然后跑到厨房,把碗洗得叮叮响,事后还用肥皂把自己的手搓了又搓,我隐约看到母亲的眼睛有点湿润,她也不想说父亲一句,就自己出去散步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要负责计算家里的开支,对于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而言,二十块钱是多么的沉重,它意味着过一个年的所有蔬菜和肉,也意味着养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开支。记得有一年过年之前,单位里来了好几车煤,正缺人手干活,母亲得到消息,穿上蓝布长褂就去了。她一声不响,一个人用一个下午卸完了一车煤,得到了五块钱。到了晚上,我记得她把五块钱给父亲看,和他一起商量着多出来的五块钱该怎么用,他们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地说话,那些繁琐的家务琐事突然都不见了,他们流露的幸福神情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闯祸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平房,有的人家会在门外放几个腌菜坛子,做榨菜、辣椒、萝卜之类。这些腌菜坛子,也会成为我们孩子玩乐的目标。有时候我出门时会狠狠踢一脚那坛子,看自己的力气是否大到可以一脚踢翻那五十斤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几个小朋友打赌,说能不能在这腌菜坛子里放个鞭炮,也许坛子就会像鱼雷一样炸开,果真有一个胆大的,把一个鞭炮点燃了扔进去,我们马上四散而逃,背后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我们不敢看腌菜坛子的惨状,各自奔逃回家,享受了一阵犯罪后的刺激。坛子的主人比我们家还困难多了,他们家有五个孩子要养。因为我过往的斑斑劣迹,父亲本能地把总账算到我的头上。父亲生气地说,那一大家子又得去买几十斤白菜,还要另外再买坛子,要不你全部都赔上?他拿起了那个鸡毛掸子,让我背过身去,一直打到气喘吁吁,直到鸡毛掸子变成了根竹棍,鸡毛掉得满地都是,母亲吓得靠着门,一直在喊:“莫打,莫打,莫让建刚明天上不得课。”

我满身火烧火痛地睡着了,在梦里好像还哭了,反正我是不会当着他的面哭的。我迷迷糊糊到黎明,被人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父亲居然就坐在我的床边。那晚他可能根本没有睡着。他摸了下我的头,问:“真的不是你点的?”我无力地点了下头,他就叹了口气,坐在我的桌子边上说,人家都说看见是你最后跑开的,所以鞭炮是你点的,其实,我晚上想了好久,也许真不是你点的。父亲说完沉默了好久,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他默默收拾起我的书包来,对着窗外的夜空看了好久,说,今天干脆早点去学校,爸爸和你一起走。

我们后来顶着清晨的薄雾,一路走向学校。父亲走得像个移动的雕塑,他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更不要说道歉了。我头也不回地和他说了声再见,当然,我知道他并没有马上走,他一定还站在那里,或许一直看我走进二楼的教室。

秘密

现在,我偶尔会回一下湘潭,和儿时的玩伴一起泡茶聊天。我的人生哲学是不让父母担心,不早出晚归,不在晚上和朋友聊天到很晚,不给给他们添麻烦,这是我表达对父母之爱的方式。为了我所爱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应该让他们放心。

父亲已经老了,他的话越来越幽默。他散步,看书,打麻将,和母亲商量一些琐事,他流露出的幸福感,总让我想起母亲靠卸煤挣到的五块钱。偶尔他会偷偷地笑一下,又不告诉你他在笑什么,我猜,那多半是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

有一次,我回家的时候,他们几个老人在打麻将,我不会,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事,就本能地想着去清理旧物。父亲在外面边砌牌边说:“汪涵小时候的作文写得可好,九岁的时候就晓得用柠檬去形容月亮,那时候柠檬都很少看见。”我心里一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奔涌,我走到了卧室里,马上搭了个凳子,想要打开立柜上面的旧木箱。

我在里面慢慢地翻啊翻,终于翻到了我的作文本。蓝色的墨水印记,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漫漶了,我翻到了那篇作文:“每当夜幕降临,深蓝的天空布满点点繁星,奶奶便会领着我到门前的河边纳凉,我靠在奶奶的身上,用小手托著下巴,傻乎乎地望着浩瀚夜空,夜空挂着个柠檬般的月亮,我问奶奶,月亮里真的有白兔吗?”我在二十年后看到了我最初的字迹,于是,我再一次用手托起了下巴,发了一阵呆,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我在箱子的最里面,竟然发现一个崭新的锦盒,上面的龙凤花纹像是给新娘子的,这肯定不是我们小时候的旧物。我打开锦盒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个硕大的金手镯,这手镯在充满旧尘味的木箱里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我这一声传出之后,父亲冲进来,对我竖起手指,样子十分紧张,要我千万别出声。然后,他悄悄把头探到我耳朵面前,压低了声音:“你千万莫喊出来啊,这是我送给你妈妈的,先在这放一阵,到时候我也要吓她一跳。”他的那样子,让我感觉到我的父母好像比我更年轻。

这就是我的鸡毛掸子的故事,我一直希望我能讲得更好一点,但对于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叙述总是如此力不从心。

(节选自《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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