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痴人故事与蒲松龄的内心诉求
2013-04-29张晓萍
摘 要:《聊》塑造了痴人群像,蒲松龄也自称为痴人,通过对蒲松龄人生经历的比照,痴人形象的塑造反映了蒲松龄对知己的渴望、对科举失利的不甘和坚持,以及对自我性情以及人生选择的肯定。
关键词:《聊斋志异》 痴人形象 蒲松龄 内心诉求
《说文解字义证》云:“痴,不慧也”,《说文解字注》称:“心部曰‘慧者狟也。犬部曰‘狟者急也,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痴”本义是痴傻之意,后来又引申为“专一于一事,爱好到入迷的程度”。蒲松龄取它的引申义,塑造了一批痴人形象,根据其痴情对象的不同,大致可以归为情痴、物痴和考痴等类。痴是纯真性情、执着精神的代名词。在《聊斋诗集》中共出现“痴”字17次,词作中也有7次,蒲松龄也以痴人自居,在 “聊斋自志”中,他这样自表心迹:“遄兴逸飞,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悔”。将痴人形象和蒲松龄自我宣扬的痴以及他的个人生平和性格结合起来分析,无疑有利于我们了解蒲松龄的内心诉求。
一、 对知己的向往
在《石清虚》、《鸽异》、《白秋练》等篇章中,作者塑造了一群为物而痴的人物。他们对所爱之物的迷恋纯粹自然,毫无机心,不为自我标榜和追赶时髦。为了追求所爱,他们无视俗见,甘受清贫,甚至可以为之倾家荡产、出生入死。常大用“性癖牡丹”,不远千里到曹州看牡丹,“资斧将尽”仍“留恋往返”。张幼量癖好养鸽,“其养之也,如保婴儿”。郎玉柱爱书成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 马子才爱菊,“闻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买到好品种“得两芽,裹藏如宝。”
在《石清虚》中, 蒲松龄指出“天下至宝,当与爱惜之人”,在诸多物痴人物故事中,物与人的感情是相互的,对于人类的迷恋,那些被深情包围着的物类精灵们更渴望知己和了解懂知己之情,他们因为被欣赏被爱慕而冒险现身人间来接近、报答他们的人类知己。
蒲松龄巧妙地通过不同故事中物与人的关系的互相比照探讨了知己之情。《黄英》中黄英姐弟为报恩而来,与人互相信赖,恩爱相处。《书痴》中物与人相知相爱的和谐关系因为别的猜疑和阻挠受到了破坏,但人与物的精神依然是相通相知的。《香玉》里,香玉的离开讽刺了那些叶公好龙之人。
其中《石清虚》和《鸽异》两篇在故事发展和人物塑造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鸽异》中张幼量对白鸽“爱惜臻至”,却在权衡之下将鸽异献给只把鸽子当盘中餐的高官。邢云飞则不同,他与石清虚历经磨难终不相弃。邢为石清虚可以给人跪下,可以减寿三年,可以在死后魂追知己。这样的深情已经穿越人与物的界限,达到了物我共融的境界,是最真挚、最深沉的知己之情。
蒲松龄的评论明显地表达了他对知己之情的观点。对于张幼量的选择深感愤怒:“物莫不聚于所好,诚然也,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对于邢云飞的真诚相守,他感慨:“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
蒲松龄的一生都在渴望真正的知己。一方面他渴望在科考道路上遇到慧眼伯乐。十九岁时他在童子试中,以县、府、道三第一进学,名声大振,踌躇满志。但造化弄人,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他几乎从不间断的参加考试却始终没有过乡试一关。他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因此抱怨命运不公,怨愤考官昏庸,呼唤知己。“龙门御李真欺我,世上何人解怜才?”、“汤楚阪犹然策良马,叶公元不爱真龙。”“命驾真欺我,投珠可向谁?”都表达了他对考场伯乐的深切渴望。
另一方面在聊斋的创作上,也希望有知己真正欣赏其才华和对创作的坚持。蒲松龄在二十几岁就开始创作《聊斋志异》,但他的选择并没有得到亲友的支持,好友们曾多次提醒他“涪水神刀不可求”、“聊斋且莫竟谈空”。孤独求索的蒲松龄尤其渴望知己的理解和鼓励,他发出了这样的呼唤:“曦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之后大文学家王世禛对《聊斋志异》的青眼相加,使他倍受鼓舞,诗作《偶感》最能表达蒲松龄对于知遇之恩的感激:
“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衰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
二、对科考失利的不甘和坚持
在《叶生》里面的、《素秋》、《于恶》、《司文朗》中塑造了叶生、恂九、于去恶和宋生等痴迷于科举考试之读书人形象。这些考生都才华横溢,饱读诗书,对科举志在必得却是屡战屡败。俞士忱原是蠹鱼所化,第一场便“邑、郡、道”皆第一,但乡试中被黜。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他们又是脆弱的,承受不了失败的打击。叶生再次失利后,“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以致一命呜呼。俞恂九得知被黜的后“一击不中,冥然遂死”。于去恶闻知落第后“闻言惊起,泫然流涕。”
但他们将失利归于官场腐败,认为只要考官公正,仍可一朝腾达。成功的信念使他们忘记了生死。叶生死而不自知,宋生死后宁愿作孤魂野鬼,岁岁飘摇。他们如痴如醉,执着坚持,简直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他们不断参加考试,最初是为了功名富贵,光宗耀祖,到了最后只是渴望被肯定。宋生为鬼后已无意参考,帮助王平子的原因是“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友以快之耳。”叶生倾力教授丁公之子只不过是为了“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他们这样抛却生死,苦苦追求,为了自己的梦想而不懈奋斗,哪怕梦想是有瑕疵的,也叫人深为敬佩。
他们看似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却透着心酸。于去恶最终受张桓候的提拔做了交南巡海使,其实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叶生终于衣锦还乡,却发现自己早已非人,震惊的他“抚然惆怅,扑地而灭”。袁世硕先生说留这样的结果,不仅戏剧性,还有悲剧的力量。
蒲松龄一生中两件大事,即《聊斋志异》的创作和科举考试。在科举考试上,蒲所付出的努力,表现出的毅力丝毫不必对聊斋的少。十九岁时他以县、府、道三第一进学,名声大振。但造化弄人,之后的半个世纪里,他几乎从未间断地参加了几十场考试,直到他70多岁才得了一个拔贡的虚名。
科举失利让他一直处在一事无成的挫败感中。年少时他不断感慨“回首想看心总违”;老年时悲叹“老年落拓成何事”在他被选为荣耀的乡饮介宾时仍惭愧不已:“谁知一事无成就,共作白头会上人!”在获得贡生头衔时依然自嘲“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
他也为功名之路的多舛痛苦,“志在功名苦始捐”,但却从不言放弃,始终都是“亲老浮名未敢忘”“壮心端不受贫降”。同时不忘教导子孙“智慧皆从致志生,功名要自读书始”、“不受三年苦,遂得百年苦”。《寄紫庭》一诗高度集中地概括了他在科举考试上的情感经历和总体态度。诗云:
“良禽高飞尽,吾。。数何奇!莫下陵阳泪,三年黍一炊。不恨前途远,止恨流光速。回想三年前,含涕犹在目。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午夜闻鸡后,死灰复欲燃。”
虽命运偃骞,年华老去,但他充满信心。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放弃过科举考试。
对痴于考试的考生的塑造正是蒲松龄内心痛苦情感的一种宣泄, 同时也通过这些形象展示了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苦苦追求自我人生价值的读书人。科举考试是几乎唯一的手段,生性执着的他决不放弃。在别人看来,这是他的局限性,是执迷不悟,是固执愚昧。但对他来说,这种执着与对《聊斋志异》的坚持是一样的,都是他生命的原动力,是他生命本真的表现。
三、对自我性情的坚持和对人生追求的肯定
《聊斋》在《聊斋》中蒲松龄塑造了像王子服、霍桓、孙子楚、婴宁、刘子固、王桂庵等性痴人物形象,他们心无杂念,一派天真,没有受到世俗观念污染的他们不受清规戒律、纲常伦理、人情世故的约束,生活在纯真的世界里,做事目标专一,坚定执着、永不言弃。正所谓“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对于他们的礼赞,也表现了蒲松龄对这种纯真、执着精神的赞美。更深一层讲,是对自我人生、自我性情以及人生选择的肯定和坚持。
蒲松龄的痴首先表现在对《聊斋》创作的坚持上。蒲松龄酷爱谈狐说鬼,在其中享受到了无限乐趣。在其编选的《庄列选略》中他曾宣言:
“千古之奇文,至《庄》、《列》止矣。……余素嗜其书,书成,轩轩自喜,曰‘以庄列之奇才,今并驱而就七十子之列,宁非快事哉!”
但亲友却将他屡试不第原因的归为受到聊斋创作的影响,纷纷劝他放弃。好友孙蕙劝他“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苦攻,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填否耶?”张笃庆也一再劝他放弃创作:“此后还期俱努力,聊斋且莫竟谈空”。蒲松龄自己未尝不对聊斋怀有矛盾之心,“诗酒难将痴作戒,文章真与命为仇”、“憎命文章真是孽,耽情词赋亦成魔”,他以“孽、仇、憎”等词自责在聊斋创作上消耗太多,以致影响功名。他也曾试图抛开小说,像别人一样做正宗的诗词古文,“鬼狐事业屈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但对文学创作的天生迷恋让他无法自拔,所以他宁愿蹉跎,也只好跟聊斋继续纠缠下去:“只恐文章能妒命,忍教陆氏一庄荒!”
所以面对别人的赞赏,他心怀感恩、坚持努力,高晰和唐梦责为他作序,以及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的青睐都为他注入了无限的动力,使他发出“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的悲壮之言。在赠给朋友的诗《九日赠九如昆仲》中,他说“十年落拓悲吾柳,千古文章赖我曹,世上莫愁无知己,少年坚志欲持牢。”,其中的自信和豪气显示了他对自我的进一步认定。花甲之年时他己经非常坚定地接纳自我了,在《抄书成,适家送故袍至,作此寄诸儿》中,他平静而肯定地写道:“衣烦爱惜身为用,书到集成梦始安,生苦文章为障孽,老于橘抽识甘酸。”他已经很欣慰地接受“文章憎命”这一宿命,肯定《聊斋志异》,肯定自己最初的选择和坚持不懈的毅力。
其次表现在对自我个性的坚持上。在他的诗文词中,“痴”字更是满纸皆是。他说像朴实的禽鸟花草一样,“瘦竹无心类我痴”、“怜随阳雁痴如我”;他也常自嘲“贫缘痴续梦黄金。”“骨瘦心弥瘁,想痴梦亦愚”。同时他不讳自己的“狂”,如“小山搢笏如人拙”、“舌在犹足宣狂痴”。他以“痴”、“拙”、“狂”自嘲的同时又以它们自我标榜。他自知性格狷介耿直,无法迎合世俗中人,索性就坚持自我,追求纯真高洁的人格!他大声宣称“生不逢时才,一拙心所安。”若说塑造“痴人”形象是借小说以明志抒情,那么诗文中的这些诗句则是蒲松龄剖白内心、肯定自我的宣言!
参考文献:
[1]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
[2]殷孟伦 袁世硕编著:《聊斋诗词选》,齐鲁书社,1986年版
[3]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齐鲁书社,1988年版
[4]盛伟辑注:《蒲松龄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
[5]朱一玄主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6]袁世硕 徐仲伟:《蒲松龄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简介:张晓萍(1981-),女,河南汝州人,文学硕士,河南工业大学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