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之死
2013-04-29林佛儿
林佛儿(台湾)
1941年出生于台湾台南佳里镇人。台湾小说家。被人视为战后盐分地带文学圈的重要作家。早期出版诗集《芒果园》,并以《岛屿谋杀案》著称,此外,其亦创办林白出版社、《台湾诗季刊》、推理杂志社、不二出版社等。1970年获得中国文艺协会所颁赠的“中国文艺奖章”散文奖。1970年代加入龙族诗社。1984年创办《推理》杂志,2008年因家庭原因被迫停刊。目前正在经营《盐分地带文学》双月刊。
这条狭窄的小街,坐落在一处古旧、老化的市区里,两旁零落地排着一行低矮的房子,白天行人稀少,偶尔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可是一到黄昏,走动的人群就多起来,摆摊的小贩从四面八方地拥过来,卖冰水的、卖草药的、卖海产的、卖肉羹贡丸的,甚至卖毒蛇的,把本来就窄小的街,挤得像一条坏了的盲肠似的,人与人都要擦肩而过,交通为之阻塞,不要说机动车了。这条街,只有三百尺长,可是在T市是一条著名的夜市街,远近驰名,每天吸引了很多各种阶层的游客,包括外国来的观光客。这条街在夜晚的气氛和盛况,有若香港九龙弥敦道后面的街庙,和新加坡的牛车水:麇集的黄脸孔人,摇晃的灯光,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型态还是典型的一种农业社会的市集,只是在街头贩卖的多了一些现代化的产品罢了。
“汉洲国药号”就坐落在这条街的中段,是一幢破旧的二层楼房建筑。二楼的木制窗户被压克力的汉洲国药号招牌遮掉了一半,屋檐下长满了绿色的苔藓,龟裂的壁缝里还长出一小撮不知名的草叶,显得阴湿而破败。汉洲国药号跟它右邻的毒蛇店,以及左侧的山产行都是连幢的二层楼,同样的格局和同样磨石子的店面,同样的都是做夜市生意。因此在白天,他们均店门深锁。
汉洲国药号的老板就叫李汉洲,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但是脸色苍白,而且驼着腰,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他老兄行房事过多似的,可是他脸上浓密的眉毛,以及梳得光可鉴人的一头头发,又会让人想到他在年轻的时候,想必一表人才。
李汉洲生长在一个穷乡僻壤的贫苦家庭里,他小学都没毕业,年纪轻轻的,约十五六岁时,就跟乡里的一家成药公司,到各乡镇跑江湖卖药去了。
他的厂东原来只经营胃散和运功散,后来又推出一种补肾丸。那时候他们一伙五、六个人,挤在一部破旧的货车里,夜以继日从南到北,到台湾的各乡镇奔跑;每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在一个市集或庙口停下来,各司其职地忙着晚间的生意。那时候李汉洲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虽然有点瘦弱,但也长得挺清秀的,他带着三个小妞,逗笑报幕和演短剧,练得一嘴好口才。
可是那种生活是很辛苦和单调的,虽然公司赚了一些钱,但是他们的待遇也未见好转。每天,在露天的夜空下,在幽暗的灯光中,在嘶哑的小喇叭声里,不停地向低阶层的农民讨生活,不停地向天空索取少年的梦想……
后来他与团里一个叫彩云的女子相恋,老板不同意地斥责他。他不得不离开那从十四五岁就生活下来的地方,携着比他小两岁的彩云,投入他日夜梦想的繁华台北。
初临台北,人地生疏,很快地盘缠用光了。在他们几乎要饿倒街头时,李汉洲碰到了一个在一条陋巷里摆租书店的同乡,知道他的处境后,就把他介绍到巷子的一家药铺打杂,彩云也就在老板家里做烧饭洗衣的工作。于是,他们至少脱离了饥饿边缘,也注定了他们落根在此的一生命运。
李汉洲到现在还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他最初到这条小巷的事儿。那时候刚好是梅雨季,半个月里整天不停地下着雨,天色阴暗,巷子里到处有窟窿积水,湿湿的。他与彩云窝居在他同乡厨房边,每个晚上,都可以听到漏水滴到铝质面盆的清脆声音,以及点点滴滴地滴在草席上,他与彩云只有紧紧抱在一起,挤在也是潮湿的墙脚。
由于他在流浪江湖时的磨练,药铺的老板很快地发现他的口才,从打杂升店员,主持店务。三、五年后,李汉洲终于混出了名堂,是这条巷子里最好的一个门市人才。几年的积蓄,加上同乡的帮忙,在他生下老二之后,他终于在巷中的地段,花了二万元买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面,自己经营起汉洲国药号来。
所谓汉洲国药号,也只不过卖了一种名叫“神勇补肾丸”的单味药丸而已,因为店临宝斗里风化区,再加上他的能言善道,汉洲国药号的招牌很快地在这个地方打响起来。
二十年后的现在,巷弄经过拓宽,满汉洲国药号已经不是违章建筑,而李汉洲不觉迈入中年,最小的老三亦已经在外服兵役。他把店务整个交给了老大和老二,如果心血来潮,他也只是从旁协助而已。
李汉洲与彩云生了三个小孩,都是儿子,除了老三比较内向外,老大、老二都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因此忙碌了一生的父母终于比较闲情起来。尤其彩云四十岁以后,由于物质生活的不缺乏,她变得白白胖胖,益发标致起来。也因此,彩云就不常待在家理,她交了一些朋友,整天在外头逛、喝咖啡。李汉洲有时候不太满意,但想想她跟他苦了那么多年,也就不太计较。
这条街经过了二十几年的演变,想不到除了饮食摊以外,几乎变成一条专卖“补肾”药材的夜市,山产的鹿鞭鹿茸、猴脂猴鞭,以及蛤蚧粉,海产不是龙虾就是鳖和鳗。
由于一窝蜂的壮阳补肾,老牌老字号的“汉洲神勇补肾丸”的生意受到了相当的影响,同行的花招除了能言善道外,有些还玩弄小动物来取悦顾客,譬如在汉洲斜对面的“神州馆”,他们竟然从泰国学回来,把猴子与毒蛇关在一个笼子里拼斗,虽然很残忍,却吸引了不少的顾客。正对面的“大力士国术馆”,卖的是固精丸,操拳练武说荤话之外,二、三个年轻少年家,穿着像游泳衣似的短裤头,露出结实的三角胸肌,和毛茸茸的大腿。这些玩意儿都是汉洲国药馆的劲敌。这些新玩意儿不是在汉洲的左右就是前面,所以打得汉洲毫无招架之力,往往是在入夜八、九点人潮最旺的时刻,在他的店前反而门可罗雀。
这种情景当然使李汉洲忧心如焚,但是,天无绝人之路,两年前当他到南部游览,在盐埕埔的一个街角,有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船员,正在兜售一只产自苏门答腊的猩猩,解救了他。
那人说得口沫横飞,说那只猩猩根本就是人猿,深谙人性。他从印尼买它回来不到三个月时间,它已经能跟他握手、扮鬼脸、抽烟等,再过几个月,它就能叫你爸爸了。
李汉洲一时给他的话迷惑住了,当他看它表演、抽烟、作微笑状等滑稽的动作后,他的念头马上转到台北的店里,如果这只猩猩除了这些动作还能叫爸爸,那么,什么猴蛇大战,什么死的说成活的,什么健身房的那一套都会不够看……
他心里暗暗高兴,但却冷静地问着那人:“那,你讲这么好听,他要卖多少钱?”
这个船员在船上不是厨房的伙夫,可能就是杂工之类的。他没看出这只猩猩已经为面前这位客人所中意。听到有人问价钱,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是在雅加达向一个土人买的,他索价很高,足足一百块美金,我又喂养了几个月,尤其不容易通过这里海关……真的很辛苦啦,这样好了,我赚点小工钱,算两万块好了。”
两万元?着实是不算少的数目,但是当李汉洲想到这只猩猩站在他的店门口,所有的客人都吸引过来的时候,那倒是很值得。
他心里暗下决定,就买定这只猩猩了。这时候,他非常仔细地端详起他来。他被抱在主人的怀里,坐着大概有二尺高,一身黑中带红的长毛,头部的轮廓除了小一点外,简直像极了人类;粗糙的脸部带着酡红,小小的鼻子,可是大嘴巴,眼眶很深,瞳仁跟黄种人一样是棕色的。它乖乖地、孤单地,一脸的和蔼可亲。
李汉洲伸手要去跟地握手,猩猩没有犹豫,它一只细长带毛的手掌伸过来。
当他和它接触一握的时候,李汉洲感觉到一股冰凉,直冷到他的心里。
李汉洲最后以一万六千元与他成交。他告诉李汉洲他的饮食习惯与人无异,跟着吃米饭就行了,然后他从一只旅行袋掏出一件特制棉织背心来。他说天冷的时候,就请给它穿上这一件……
忽然间,那人竟然哭了,他拿了钱,把他交到他手里,不敢回头地就跑开了。
猩猩叽哩呱啦地叫了几声,探头看看他的老主人离去,一脸的茫然。
城市一隅的这条夜市街巷,又到了人潮汹涌的时刻,汉洲国药号自从店东从高雄买回来猩猩阿吉以后,生意果然兴隆异常。一大群几乎都是男性的旁观者,把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只见人群围成一个弧形的店门口,摆着一眼张横放的长桌,上面铺着一层白色的塑胶布。
猩猩阿吉就坐在那里,它穿着一件滑稽的花色背心,嘴里咬着一根烟斗,俨然一个大人物状,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它面前的一大堆人。
俗名黑点的李汉洲的老大看了门口那一大堆人,他清清喉咙,就扯开了。
“啊,各位人客看倌,今仔日有闲在此互相研究,三角参考,是敝店的光彩,敝店自开业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所经营的所要介绍各位人客的药材,也只有一味,那就是神勇补肾丸——不过是这样啦,今日你我大家交个朋友。俗语说:买卖不成,相请无论——今仔日,人客你大家算是福气,怎样讲呢……”老大黑点说得口沫横飞之际,忽然停顿下来,手中的一根藤条,突然朝桌子一拍,发出一声很大的声响,旁观的人没有被吓到,倒是坐在一旁的猩猩阿吉,被吓得缩成一团,手中的烟斗都掉了,它的动作有些夸张,把客人逗得笑开了。
老大黑点看到此举得到反应,他更是不慌不忙地,朝着阿吉的头一拍,臭骂着:“干你娘,你怕什么:深山的老虎猛兽,你都不怕了,你怕我这个斯文人?”他嘻皮笑脸地对它说,然后又抬起脸来对着面前一片黑压压的人说:“人客看倌,我讲你们大家有福气,我就是在讲伊,大家不要看它那样无胆,伊啊,这只猩猩可是阮老爸从印度尼西亚买回来呢!身价一百万新台币。新台币一百万,干!你大家恐怕不相信,什么一只猴要一百万,笑死人了……但是人客看倌,你大家看过鱼会游水,猪会走路,鹦鹉会唱歌,但是看过猴会讲话的吗?就是这样,阮的这只猴,伊不但会讲话,还会叫你阿公呢!”
黑点老大一口气说到这儿,正是这段话的最高潮,站在门前看热闹的人,也都屏息地等待结果,那一大群人因为天气热,加上五百烛光的电灯有二支在他们头上燃烧,所以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狡黠的或好奇的各色各样的脸孔上,都冒着细碎的汗珠,深深地期盼着听到猴讲话。
可是老大黑点地卖了个关子。他看着急躁的一群人,喝了一大口水,润润喉后,把话题岔开。他又说:“话回来,现在我向各位介绍本店以二十余年历史,所精制独味的男性强壮剂‘神勇补肾丸,神勇补肾丸不但强精、补血、固肾,而且持久。使你久战不泄,就像一个铁打男子汉。”
看热闹的人有些失望,但并没有人走开。在后面休息的老二现在走到前面来,在桌上撬开一箱的补肾丸,他从中打开一罐补肾丸,倒出五六颗小小的褐色丸子,当众一口吞放到嘴巴里,慢慢地嚼,同时也抓了一把,给在旁边发呆的猩猩阿吉,阿吉有样学样,它也放在嘴巴里猛嚼着。这时,老二接下来说话。
“人客,吹牛无论男女老幼大家都会,有的人吹得比较有艺术,有的人常常给人拆破。刚才我大哥讲什么强精,久战不泄啦,都是骗人的。实在讲,人是肉做的,老二也是肉做的,不可比布袋戏的藏镜人,当然大战三百回合没问题,好比铁打的机关枪,它也会有子弹打完的时候。所以,人身体要顾,要保养,你平时操劳过度,营养补给不够,又要夜夜加班,年久月深,你不但早泄,我看,连硬都硬不起来喽!”
老二白花跟老大长相很像,只是老二比较骚包,年纪轻轻,他留着一脸络腮胡,他们讲话的神态也一样,不过老二白花还是比较嫩点。他们两兄弟,通常就是这个样子,一唱一和,一个黑面,一个白脸。老二手上拿着一罐补肾丸,晃来晃去,又说:
“人客,人生最大的趣味就是这味,这味你若果没够力,你的人生就没什么意义了,到时,跳港都嫌你轻呢,男人要补,就靠,神勇补肾丸,二十余年历史,老店老字号,来!来!人客,手伸出来,你大家试一试就知。假使不相信,现在这五粒药丸吃下去,半个钟头以后,你到宝斗里一试便知,如果有三两分钟就清溜溜的,你大家回来砸阮的招牌。”
有些人伸手,有些犹豫不决,但是在贪便宜和老大、老二的怂恿下,吃不要钱的药丸的人也不少。场面显得很热络,老大黑点与老二白花打铁趁热,便各人拿起药罐来,大力地推销:
“神勇补肾丸大罐二百元,小罐一百元,从来没讲价,但是今日阮要特别优待,特送大家宝品一项,这种东西拿到宝斗里去用,保证查某还要贴钱给你,这是什么呢?这就是‘羊仔目,什么叫羊仔目?干,三岁囝仔不知道,你一定知道。这因为东西不多,只买大罐的才送,只限十位,快!只限十位……”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掏钱,有的认为是骗人的,一阵纷乱之后,十余罐的补肾丸卖得空空的,桌上多了一迭百元的钞票,老大忙又从后面搬一堆出来。
这时候人群散的散,补充的又补充,一下子又恢复到黑压压的一群人,忽然不知谁说:
“药都卖了,猴子总该让它讲话了吧!”
老二白花看看众人,他搭腔说:
“你们大家可能对这只猴会不会讲话,怀疑很大吧?也莫怪,到底猴子不是人,今仔日,大家有缘分,我就给你们开开眼界,尤其阮的猴王阿吉,不只会讲话,还有一项天大的本事,讲出来你可不要吃惊,看到不要见羞,它还会‘打手枪呢!”
旁观者又是一阵愕然。
白花继续说:“其实打手枪也没什么啦!它跟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又找不到对象发泄,而且阮每天给它吃神勇补肾丸,当然它没有每天打手枪就受不了啦,来!人客,靠近一点!”
老大接下去说:“今仔日人客真多,补肾丸也卖得不少,阿吉,你可不要漏气哦!来!”他拍拍它的头,“先敬礼!”
只见黑点拍了它两三下脑袋瓜子,果然就点头敬起礼来了。
“当然呢,叫诸位人客阿公,来,叫阿公!”
猴子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抬头看老大黑点,黑点驯服它说:“叫阿公,叫阿公……”
在大家屏息等待的常儿,他果然像咽了一口口水似的叫出一声浓浊的“阿公”。
人群中有人惊叹,有人鼓掌。
老大黑点很得意,他又引导他说:“讲,讲我爱你,我爱——你。”
像在做梦似的,猩猩阿吉终不负众望,他期期艾艾地像一个临终的老人从喉间吐出来的声音,虽嘶哑,但是大家都听得那是人话“我——爱——你”。
只有猩猩阿吉“阿公、我爱你”这两句话,汉洲国药号每天的生意就非常可观,晚上从入夜七点到十一点,超过五、六波的人群,补肾丸可以直到一百罐左右,收入二万元,净赚可有一半以上。可是李汉洲厉害的,还不只是教了阿吉说了两句人话,他也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教阿吉表演手淫——打手枪,这一招确是绝招,第一因为人类好奇天性,第二还可猛吹牛,说阿吉的精力旺盛,是吃神勇补肾丸,一则吸引人,二则印证药效,把劳动界的朋友搞得傻愣愣的,钞票当然就麦克麦克地滚进李汉洲的口袋里。
自从猩猩阿吉来到汉洲国药号以后,他们的生意不仅有起死回生的转变,简直到了飞黄腾达的地步,因此不久就招来了同业的嫉妒,后来李汉洲教阿吉打手枪给他们逮到辫子,对面的国术馆就告到派出所,警方也派人来取缔过,隔壁的毒蛇研究所的老板娘更是水火不容,每次当阿吉要打手枪的峙候,她就在人群中大骂夭寿无积德、妨害风化等等,把大家搞得兴致索然。于是两家就动了肝火,拿刀拿斧要血拼也有过——总之,就是生意太好,汉洲国药号惹来了很多麻烦,也树了敌,几乎左邻右舍都已不相往来,尤其隔邻的毒蛇研究所的主人许新枝结仇更深,并不只是因为生意的关系,而是当年汉洲国药号隔壁这个房子要卖,如果没有许新枝这个程咬金搅局,房子就是他买定了。
比价以后,许新枝高价购得,从此做了邻居,也结下了梁子。
但是尽管邻居抗议,汉洲国药号生意照做,在猩猩阿吉这个宝的庇护下,业务兴隆不竭。
猩猩阿吉,变成汉洲国药号不折不扣的一棵摇钱树。
一天早晨,李汉洲在晨间7时醒来,昨晚他与朋友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只记得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他是尿急醒来的,脑壳很痛。他在房间看不到他的太太,倒是他在金门服兵役回来度假的小儿子汉杰给他敷过冷毛巾,他脑海中依稀有这样模糊的印象。他想到他小儿子昨天晚饭时候告诉他一大早就要去高雄报到搭船的事。
他摇摇晃晃地经过了老大和老二的房间,然后是一间铺榻榻米的小室,那是他小儿子睡的地方,他轻轻地推开门,只见棉被零乱一地,他儿子已经走了。
他有点怅然若失。
他又摇摇晃晃地走下木造的楼梯,楼梯因为老旧已有不胜负荷之感,所以发出咿呀的声音。因为脑胀眼痛,李汉洲几乎是闭着眼睛摸下这陡峭的楼梯的,他经过一楼的餐厅,绕到厨房后面的厕所,很舒服很久地撒了一大泡尿。
他又迷迷糊糊地回到餐厅,上楼准备再睡一觉,结果在楼梯半途,忽然觉得怪怪的,他想起每天早晨从楼的时候,拴在餐厅一隅的阿吉都会叫他一声阿公,向他问安,像时钟一样的准确,而今天好像没听到似的,他觉得很奇怪,就弯下身探头去看餐厅的阿吉。
当他的视线接触到阿吉时,他整个身体像触了电似的,他唉哟地叫了一声,从整个宿醉中醒来。
原来阿吉像一团黑色的棉絮一般,软绵绵地仰躺在磨石子地上,李汉洲一个箭步过去,抱起阿吉,虽然还有一点体温,但是阿吉已经没有呼吸了,阿吉微伸着舌头,嘴角有血丝,双掌紧握,死之前好像经过一番挣扎。
李汉洲几乎要脑充血,他眼前突然一片昏黑,等他恢复过来,他马上放开嗓门叫着在楼上睡觉的老大与老二。
老大、老二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声从梦中叫醒,两个兄弟就只穿着内裤从楼上跑下来。他们看到父亲抱着阿吉的情景,也吓呆了。
李汉洲说:
“阿吉死了……”
“怎么死的呢?”老大问。
“是不是被人谋杀了?”老二问。
李汉洲把阿吉放到地上,他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站起来神色果决地说:“现场都不要动,我们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即使花再多的钱也不要紧,我要把阿吉当做人看待……”
猩猩阿吉之死,带给这个家巨大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李汉洲在悲伤之余,马上打电话给在警察分局服务的一个刑事朋友,请他来帮忙调查阿吉之死的谜。
这个刑事姓吴,原来是这个地段的管区,因为喜欢喝两杯,而李汉洲做人又豪爽,所以两人不久就变成好朋友,即使他已调离此区,他们还是时常往来。
吴刑事被李汉洲这个老朋友电召来到汉洲国药号时,已经上午八点多钟,夏天的阳光已经很灼热地照射在压克力的招牌上,但是整条街还是静悄悄的,朝西的店铺还罩在一层阴影中,昨夜遗留下来的垃圾及污水还没有清除,因此整条街显得很僻。
李汉洲站在店门口等吴刑事,他们见面后,李汉洲第一句话就说:“有人把我那只猩猩杀死了,真恶毒啊,吴兄,你一定要帮我把凶手找出来。”
吴刑事到底有办案的经验,他点点头,很冷静地跟李汉洲到了餐厅,餐厅里两兄弟已穿着背心短裤在等他,吴刑事与他俩点头招呼。然后他蹲下身子,用手拨一拨已死的阿吉,他注意到阿吉舌头微吐,于是他在阿吉的脖子间翻理着他的长毛,想在皮下找出某种痕迹。
“它是被勒死的吗?”李汉洲沉不住气问。
吴刑事站起来,轾轻地摇摇头。
“也不一定,在找不到外伤的情况下,也有可能,不过,它怎么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在什么因素下死的,被谁杀死的?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我在早上7时起来才发现的,当时阿吉还有些体温,我想他的死是在清晨左右……不过我在怀疑,是不是隔壁毒蛇店的人……”
“是啊,是啊!”脸色凝重的老大黑点插嘴道来说。“早上我们发现大门没有关好,留着一条缝!”
“会不会是被隔壁放过来的毒蛇咬死的?”老二白花突然说。其实老二会这么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记得当年他们两家吵得最厉害的时候,竟然在一个深夜里,汉洲国药号跑进来好几条的毒蛇,咬死了后院三只土鸡。事情也闹到管区那里,毒蛇店的老板许新枝以疏忽搪塞,最后也不了了之。
“不要把对象老是绕着毒蛇店的许新枝,想一想还有别的可能吗?”吴刑事说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跟李汉洲年纪相仿,只是胖一点,而且留个小平头。脸孔四四方方的,断眉,凶起来可能像个恶煞似的。
“嘿嘿!吴兄,”李汉洲说,“你知道自从阿吉到我店里来后,我们的生意就好过了,厝边隔壁都眼红,不只隔壁许新枝,对面的国术馆、神州馆,都对我们不怀好意……”
“因此,他们就杀死阿吉?”
“如果有机会,他们会的。”端来一杯茶的老大说,“刀枪都来啦,杀死阿吉算什么,何况,昨天晚上,我们没把门关好……”
“昨天深夜,谁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人?”
“昨天我们把店收好,已经凌晨一点了,上床睡觉时,阮老爸和阿母还没回来……”老二跟着补充。
“昨晚我喝酒,回来已经不省人事,怎么回来的都记不清楚了。”
“你太太几点回来呢?”
“我从昨晚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可能打麻将去了,干伊娘!黑点,打电话去玉兰或是金治那里,叫她赶快死回来!”
“那么,”吴刑事看看李汉洲,慢慢地说,“照这样说,你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喽!你又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门又没关好……”
刑事是专家,但他陷入沉思中,旁边的人就没再开口。吴刑事再度蹲下身子,近身去检查猩猩阿吉的身体,他抓起他的一条手臂,从上臂一直摸到手掌,结果从翻开的手掌中找到一条线索。
可怜的阿吉死前曾经挣扎,因此它的手指甲处留有血迹,在发白的手掌里,也找到了几根异于它的卷曲的褐红色毛。虽然没有经过鉴定,可是吴刑事心里已经断定,那是人类的体毛,而且,既然在他的手上,那必定是凶手的。
吴刑事用手指捻起两根毛,拿到日光灯下照射。毛粗而卷曲,在灯光下泛着浅金黄的颜色。
“怎么,那是人的体毛吗?”李汉洲问。
吴刑事胸有成竹地说:“从它手指尖的血迹和这两根人毛来看,首先就推翻掉被毒蛇咬死的猜测。而且我现在也可以断定地说,阿吉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李汉洲痴呆地在嘴里念着,他的脑海里出现阿吉被勒紧脖子死前痛苦挣扎的影像。李汉洲觉得悲痛;他回想着,不要说二、三年来阿吉已跟这个家建立了一层相当深厚的感情,即使看在金钱上,他替他这个家也挣了不少钱,更替汉洲国药号扬眉吐气,他是应该为他而哭的。“但是,被谁勒死的呢?”
“那会不会是国术馆的歹钱仔呢?他曾经指着阿吉信誓旦旦地说它不要脸,说什么人面桃花,不得好死等等啦!”老大黑点提供了可能的意见。
“神州馆的铜锣仔也有可能呀,他也对阿吉恨得要死呢,去年中秋节的晚上,他不是把一串点燃的炮竹丢到阿吉身上,炸伤了他的腿部吗?”老二白花更肯定地说。
正当李家父子三人提供了意见,自以为有所突破时,吴刑事的一个问题反而把他们弄呆搞傻了。
吴刑事好像城府很深地,低沉地问:“歹钱仔和铜锣仔烫发吗?”
老大和老二眼睛一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他们红头毛吗?”
他们又想了一下,也是同时说:“没有啊,他们的头毛是黑色的。”
“那么,你们头前后壁的仇家,有哪一个人是烫头发的?红毛的?”
他们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李汉洲摇摇头说:“也没有吧……”
“请你们特别注意,”吴刑事故作高明地说,“不要忽略了烫发的、红毛的当然包括女人呀!”
“哦!对!对!对!还有女人呢!”汉洲他们刚才就是没有想到女人,现在经吴刑事点破,他们的思想马上朝隔壁毒蛇店的老板娘,以及国术馆、神州馆,甚至更远的只要不睦的各家太太都有了想象,甚至包括他们的女儿等等,他们像三部放映机,把过去她们所给予的印象,现在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重映起来。
可是重映无数次,仍然找不出一个准确的对象。烫发是有的,但是红色的,却搜遍枯肠一个也没有。
在他们陷入混乱而又不服气的时候,吴刑事讲话了:“怎么,是一个也没有吗?”
“……”他们无话。
“其实,从进门到发现猩猩阿吉手心的这两根红毛以后,我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吴刑事的脸上充满得意之色,并且露出暧昧的笑。
“哦!真的?干伊祖妈!是什么人呢?”李汉洲紧张地问,老大、老二也屏息着等待吴刑事的宣布。
空气,好像在忽然间凝固了,因此室内气氛显得很沉重。
可是吴刑事却吊足了他们的胃口,他若无其事地说:“且慢!急什么?我们干刑事的,讲破案,讲抓住了凶手,可不是信口开河,我们不但讲究逻辑,也讲究结果。当然,最重要的是证据,一定要搞得凶手哑口无言,俯首认罪……”
“这当然,当然啦!啊干!吴兄,是谁呢?”
“好了,好了!”吴刑事好笑地说,“看你急成这样子,不赶快说,恐怕会把你们急出心脏病来呢!来!大家坐下来,不要激动,听我慢慢地说,慢慢地分析。”
于是本来浮躁地站着的老大、老二,立刻搬来两张白铁皮的圆凳子,坐在他们父亲的后面。吴刑事喝了一口茶,李汉洲马上又递过去一支烟,用一个K金的打火机帮他点火。
好了,一切OK,总应该开始了吧。
“我进门的时候,就听说昨晚门没有关好。门没有关好,当然有外人进入的可能,这外人如果跟你们有仇,图谋不轨,要对你们有所不利,他应该有所准备吧!譬如税:他要带把武士刀吧!不然,也应该有支扁钻吧!”
吴刑事吐了一口烟,然后问他们:“这样讲合理吧?”
李汉洲为了他不把凶手直截了当地道出,深感不耐,但是他还是点点头。
“但,显然的,阿吉的死是被勒死的,换句话说,凶手是空着手的。但是我认为,如果外来的凶手,他绝对不会空手道来的,那不是送肉喂虎吗?”
“你的意思是……”老大黑点这时候脸色逐渐变青,额头冒着汗珠。
“我的判断是……我的意思,杀死阿吉的是你们自家人!”
轰然一声,仿佛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震得李家三人个个呆若木鸡。
“干,哪有这种事……”老二白花不服地说。
“嗯,天下就是有这种怪事,我办过的刑事案里,比这个更奇怪的事多着呢!不由你不相信——我就再就本案讲下去,当我觉得凶手不携带刀器而是用手勒死阿吉后,我就想到凶手是里面人,然而里面人是谁呢?当我从阿吉掌中找到两根鬈毛,一直在灯下对照时,我就断定是——很抱歉,我因为常在你家走动,你家的人我都看过,惟一头发褐红色的就是——我刚才一直绕着问你们左邻右舍头发颜色,也无非要更确定我的判断罢了,现在,绝对正确,勒死阿吉的是李太太没错。”
李家三个人没有人相信吴刑事的说法,他们仿佛经历一场噩梦。
“没有这种事,我阿母无理由要杀死阿吉,她又不是发疯了。”老二在帮他母亲辩说。
李汉洲更想不出他的太太有什么理由要勒死阿吉,但是他现在忽然想起来他太太一夜未归,就懊恼地吼起来了:“黑点,我刚才叫你打电话有没有找到你老母?”
“刚刚在金治家,金治说她……说她已经回来啦……”
“干伊老母!愈老愈风骚!”
李汉洲虽然骂着老婆,但是他也不相信阿吉之死是她干的,他一脸的乞求,对着吴刑事说:“阿吉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阮某也不是不知道,而且,阿吉的伙食都是她料理的啊,他们也有感情啊,怎么可能呢……”
“我也想过这件事,不过,假使他们两个有什么相克的呢?那又另当别论了,于是,我想到曾经在报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说有一只鹦鹉饲于某家闺房,主人敦伦的甜言蜜语,不只偷听,他老兄还照讲不误,惹起了很大的笑话……所以,我就特别想到阿吉它不是也会讲人话吗?说不定嫂子有什么秘密……她最近不是打扮得很漂亮,在外面的时间很多吗?”
“吴刑事,我看这个推测太离谱,而且也没有什么证据,阮老母……”
吴刑事以办案的态度打断老大黑点的话,他说:“你不是说你妈妈已经回来了吗?我就等着她回来印证,不只这两根头发,我还可以请我局里化验组的同事来验血,我相信猩猩阿吉指甲里的血迹一定跟你妈妈的血型一样。你妈妈是什么血型?”
“我们家都是O型!”
一刻钟后,李太太匆匆忙忙地回来,由于天热,脸上的脂粉褪了一半,显得很狼狈,她穿着一件丝绸的洋装,短袖的,露出一截丰腴白嫩的手臂。一进门,她看她先生像凶神恶煞似的,有点胆战心惊。
“干你娘!你愈来愈大胆,昨晚,你到哪里去啦?你老实跟我招来,要不然打死你!”
“我去金治那里打麻将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阿母,阿吉死了!”老二指着餐桌下软成一团的猩猩说。
母亲彩云一听,吓了一跳,她蹲下去抱起阿吉,哇地一声哭起来。
这时候吴刑事拿着两根毛从她背后的头上在比对,李汉洲他们探过来,果然,两根毛的颜色从肉眼来看是很接近的,而且弯曲状也跟她短发尾梢微微上翘的弧度一样。吴刑事用眼梢瞄了李汉洲一眼,那表示着,你看,我的判断正确吧!
彩云哭得很伤心,她抱着阿吉回过身子的时候,李汉洲和吴刑事都看到她的小手臂上,有一条约两吋长的血痕,看起来就像阿吉的指甲所划破的。
李汉洲再没有话说,他心里翻腾着,果然没有错,阿吉是她杀的,她这样匆匆跑回来只是幌子而已,她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给阿吉看到了,所以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想着想着,理智终于被高涨的情绪所冲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力,他举起拳,狠狠地一拳把她揍昏过去。
从此以后,李汉洲和他的太太彩云便闹得水火不容,他不再听她的任何解释,不能转圜的原因,是李汉洲查过,那个彻夜不蹄的晚上,他的太太并不是到金治家去打麻将,彩云的解释是跟一伙人到北投喝酒、唱歌,后来醉了,但绝封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至于手上所划的指痕,也是自己不小心抓的;但是李汉洲死也不相信。看来,他们只有离婚一途。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李汉洲收到一封他小儿子从金门寄回来的限时信。半个月的不愉快,总算使他吐了一口闷气。他坐在他的事务桌前,然后很小心地撕开那封信。信纸折成一直条。然后又打结。他觉得有上点好笑,只胡年轻人才时兴这种调调,李汉洲费了一点工夫才打开信纸。摊开信的时候,赫然一根褐红色的毛发,黏附在信末的署名上,那根弯曲的毛,使他的心收缩起来。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看着他小儿子从金门寄回来的信。
父亲大人:
昨天收到大哥寄来的一封信,使我非常地痛苦,大哥说家里的阿吉被人勒死了,说爸爸因为两根红色的毛发与妈妈的相似,而误会是妈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勒死它的,爸爸和妈妈因而吵得天翻地覆。
其实爸爸,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您是误会妈妈了。本来那天清晨我离家到高雄搭船时,我就想告诉您真相的,但您尚在酒醉中,妈妈又不在,大哥、二哥不能跟我沟通,所以也只好不告而别了。然而,可以想象到的,阿吉之死一定带给您很大的悲伤,我虽然不在家,但也知道它帮我们赚不少钱。但是爸爸,把它当成一个活道具,强迫它讲两三句人话原也无可厚非,可是教它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打手抢”对它是一种戕害,对我们家更是一种侮辱,您不觉得邻居都以有色的眼光来看我们吗?而我的朋友也耻笑我,让我抬不起头来。爸爸!在很早以前,我就要向您抗议了。
阿吉是我勒死的,您一定感到相当的意外。我当然也不是仅为了它败坏我们家的门风,而就残忍地杀它。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清晨五点钟的时候,我从尿急中醒来,下楼去小便,全身只穿一条内裤,在餐桌边看到阿吉笑着看我,还向我打招呼,叫我阿公,起先我没有理它,我尿完回来,它竟然站在路中拦我,我觉得它很好,也很可嶙,就坐在圆凳上跟它握手,然后看它的脚镣。爸爸,您一定记得,当我高一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八哥,我不忍看它被关在那么小的笼子里而偷偷把它放掉了,被您狠狠地打了一顿。我突然又冲动起来想把它放掉,结果脚镣嵌得太牢固了。在我正陷入怜悯中为它悲惨的身世感伤时,不知何时阿吉一只手竟然伸入我的裤裆时,抽着我的生殖器,这样可恶的动作它竟然若无其事,好像在弄他自己的一样,还似笑非笑的一脸邪恶相,我大惊之余,又羞又怒,下意识用手去掐他的脖子,它抓住我生殖器的手不但不放,反而越抓越紧,我都觉得它的手指甲已经深入我的皮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只觉得一阵晕眩之后,阿吉的手松了,身体软了,我才放手。我咒骂着离开,那时候我还不知它已死,是我上去整理好行囊要离开的时候,才确定它已死了。
阿吉死了,我想您一定会生气,但是我想把阿吉苦雄的生命解脱了,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种想法平衡了我的罪恶感,我出门的时候,心里平静得很。
但是我始料不及的是,想不到因为没有告诉您真相,而使您误会了妈妈,这是我最难过的地方。
您是好爸爸,妈妈也是好妈妈,虽然你们有些做法和想法我不能同意。我希望你们不管有什么想法或做法,应该替第三者(包括您的儿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是我的请求。
我希望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和好如初,阿吉的死使您伤心,只好等到我退伍回去时才当面向您赔罪。
最后附上一根我的阴毛,以证实阿吉之死是我杀的没有错,我不解的地方是,为什么我的头发是黑的,但是我的阴毛却是褐色的,而且卷曲得像烫过似的,好像是个混血儿。
敬颂
平安
不肖子李汉杰敬上
李汉洲读完了后,两手颤抖着,一脸茫然。
《礼记》说:
鹦鹉能言,不离飞岛;猩猩能言,不离走兽。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岛屿谋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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