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人行绝境
2013-04-29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梨花大白的夜里独自走在星空下的少年心有戚戚。一树梨花盛开在屋后的小山包下,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花圈。春天,草木簇拥着田野往远方奔去,但死人的事却经常在眼前发生。少年怕梨花,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梨花是一种什么花?小时候我家老屋前有一棵年份不详的梨树,树干非常粗大,斜长在塘堤边,主干不过三四米高,但枝干茂盛,每一根枝干都有碗口粗细,直插虚空。平时枝繁叶茂,很难说清它的样子,只有当深秋时节梨叶落尽之后,我们才能从远处看清这棵梨树的大致轮廓来。三月梨花开,明晃晃的花朵挤成一团,煞是刺眼。我经常在下午的台阶上一边做作业,一边抬头瞅它们几眼,心里畅想着梨子压弯枝梢的景象。梨花持续地白,白得不成体统,突然有一天你看见空中飘过一阵花雨,雨过之后,老梨树变得轻盈起来,指甲壳一般大小的叶片在风中欢快地跳荡着,于是你心里也荡起一片欢喜。老梨树有很厚的皮,褐色的,干裂的,仿佛随时可以用火点燃,但是,现在让它燃烧起来的却是那一片片在春风中喧哗的嫩叶。梨花落尽之后,我们在绿叶之中寻找绿色的果子,张望了半天,结果失望之极,因为几乎看不见几颗小果子,而且那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春风继续吹,又过了些日子我们路过老梨树,偶然抬头,不禁目瞪口呆:原以为没有结几颗果子的树梢上,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梨子,它们脸贴脸嘴对嘴地紧靠在一起,躲在肥大的叶片后面,一副副羞于示人的模样。我依旧坐在下午的台阶上做作业,耳朵里满是犁耙水响的声音,某天黄昏时分,几声异样的动静把我吸引到了老梨树下,没等走到它身边,就看见树上有东西纷纷往下落,落进了堤下蓄水的秧田里,溅起一串串水花来。风越来越大,梨树叶被掀起之后露出一颗颗站在枝干上的梨子,这些能够站稳的梨子最后成了这一季的胜利者,而那些被挤落掉进秧田里的,则只有接受夭折的命运了。我弯腰从杂草丛中捡起几颗来,奋力把它们扔向了堰塘对岸的竹林中,惊起一阵宿林鸟鸣。
稻谷灌浆抽穗的日子梨子已经饱满多汁,饥饿的年代这些梨子极少有善终的可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存活到现在已属幸运。一群伙伴趴上树枝,边摘边吃,很快我们发现长得最大最好看的往往是枝头上的那些梨子。于是,有人找来竹竿,想把它们勾拉过来。结果,噼里啪啦地掉进了稻田里。小七见状,赶紧脱了鞋子,跳进田里摸索起来。小七是个女孩,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真名,但我始终记得那一幕:我们在树枝上,小七仰着脑袋站在稻田里,梨子掉在她的身边,砸中了她的脑袋,只见她边叫唤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等她回到塘堤上,衣襟已经湿透,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泥水,脑袋上还鼓起了好几个大包……
老梨树终于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有兴趣去看它。时光荏苒,仰头站在稻田里等候梨子落下砸她脑袋的那个女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命运。
初中辍学以后,小七在家乡的田野上挣扎扑腾了一通,然后去了南方的一家电子元件厂打工,她在那里爱上了一个四川男人,可那男人在家乡已有老婆孩子。他们同居,流产,最后小七还是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有一年春节,男人陪她回到了老家,家里人以为小七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春节过后,小七把孩子留给了父母,重新回到了南方。至此,小七的故事迅速加入进了一类人群的情感洪流中,他们集体挣扎,有的靠岸了,有的溺死了。小七没有死,她在某年某个梨花大白的夜里独自回到了家乡,儿子已经五岁了,不认识从远方归来的妈妈。而小七的妈妈在听明白了女儿的故事后,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人没有死成,却落下了痴呆症。小七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决定再度前往南方。这回她选择了东莞,并在那里做起了皮肉生意。小七尽管没有读多少书,但伶俐可人,长相也不错,很快就有了稳定的客源。这时候的小七有两个梦想:一是能够遇见一个贵人,被长期包养,不再凄惶;二是赚上足够的钱,有朝一日回老家重新做人。小七觉得这两个梦想既清晰又模糊,当她逐渐靠近的时候又感觉越来越远。这让她对自己的未来无从把握。当她看到存折上的存款足够回老家建一栋小楼时,她毅然决定彻底告别南方了。小七回来了,而且在老家的宅基地上新建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屋。
儿子已经上小学四年级,母亲仍然痴呆,父亲也没有好脸色,哥哥嫂嫂们满脸复杂的表情……小七不管这些,她打算认真过日子,把儿子抚养成人。问题却在于,这日子没法过下去,她感受不到丝毫家庭的温暖,连儿子也常常直呼她:“婊子,添碗饭!”小七知道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了,哪里能够容纳她呢?
梨花重开,物是人非。有人从远方带来了意料之中的信息:小七喝乐果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年清明前夕,我回老家给母亲上坟,路过小七家的门前,看见一个少年趴在台阶上的一张高脚板凳上做作业,狗吠声中,院门前的桃花、杏花落了一地。我咳嗽两声,少年没有抬头,我已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