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给你们守这个家

梅寒

村里来了一批医疗专家，免费为农村老百姓检查身体。父亲那时刚刚从外面回来，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被母亲急匆匆拉着去了村部。父亲平时有点小咳嗽，母亲想让专家给看看怎么回事。

父亲的心病就是从那时候种下去的。那次免费体检检查出父亲高血压，而且还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高压180，低压140。专家说，得赶紧想办法治疗。父亲本是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去的，回来的时候，脸就沉下来了。

自此，父亲喜欢上了量血压，有事没事总是往村卫生室跑。去送孙子上学，每天早上刚好路过村卫生室，他都忍不住要折身拐进去量一下。父亲量了很多次血压，竟然没有一次数值是相同的，时高时低完全不统一的血压值让父亲更加惊慌，他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准的，哪个又是不准的。可他却相信自己的血压确实是高了，不正常了，得想办法治疗。

如何治疗，当然是听从医生的建议。医生说，高血压病患者首先要从生活习惯上控制，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大鱼大肉地吃。父亲真听话，回头就把喝了几十年的小酒给戒掉了，连瓶子里给他泡的治腰腿疼病的药酒也不沾一滴。

酒容易戒，可不让父亲吃鱼吃肉，我们总觉得过意不去。前些年家里日子清苦，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鱼啊肉的，现今日子刚刚好了，给他们买了冰箱，冰箱里塞满了鸡鱼肉蛋，父亲还没来得及吃几年呢，就不让他吃了。父亲又开始他白菜萝卜的清淡饮食，不同以往的是他在吃那些东西时还要面对一桌子的荤菜诱惑。

“爸，您少吃点没关系的，瘦肉啊、鱼肉啊，这些都对高血压没有多少影响。”我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叮嘱父亲。六十岁的人了，天天还在田里小青年一样地忙活，营养跟不上也不成啊。“还是不吃吧，咱得听医生的话。习惯了，也就不馋了。”父亲这样回答我。

他还是隔三差五去测量血压，有时测量值会低一些，他就满脸高兴，有时测量值高了，他的脸色又会阴起来。他去测量血压这事，他自己从来不会跟我们在电话里讲，全是母亲讲的。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父亲的高血压已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了。去找医院的朋友咨询，说起父亲的情况，朋友问：“他平时头晕吗头疼吗，剧烈活动后有什么不适吗？如果没有这些症状，就不必太担心。”“哪有这些症状啊，六十岁的人了，干起活来还不输个小伙子，也从来没听他说过头晕什么的。”“那他多半是心病，有时候心理过于紧张了，血压也会偏高。如果实在不放心，你们可以找个机会带他到医院去做个全面检查。”

有了朋友的建议，再给父亲打电话时，我心里也有了底，再问他身体上有无明显不适，他很快就在电话里否认：“没有。一点其他的感觉也没有。吃饭很香，睡得也好，干活儿时也不觉得累……”顿了顿，又接着说，“可是就是这个血压值，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被弄得有点晕乎，医生又说得那么吓人，听说血压一高，各种病就都来了……”

“爸，您的血压没问题，身体也没问题，就是心理有点问题。您想得太多了。我问过我的医生朋友了，量血压最好是在清晨起床后来量，平心静气，不能做剧烈活动，更不能有心理负担。您想啊，您每次都是从田里干完活儿，再踩着个自行车赶去卫生室，再加上您心理紧张，量出来的血压值自然会高一些。能吃能睡，这不挺好的么？您怎么越老越胆小儿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也相信那番话已说到父亲心里去。只听电话那端的父亲长长的吁了口气，轻轻笑了：“死丫头，我一点儿不怕死，可我就是担心你们这一小窝子，如果我倒下了，你们怎么办啊？我得给你们守好这个家，你们不远千里回来了才有个地儿可待……”

本想再动用自己所知道的常识和道理来劝慰父亲几句的，却被他那不轻不重的几句话给噎在了那里。握着电话听筒，兀自愣着，眼眶儿就开始发热。

父亲的血压是高了一些，但远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他的心病大于实病。父亲是怕死，但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是因为好日子才过还没过够，他的愿望其实只是那么一点点，只想自己健健康康地活着，为我们守着那个家。是的，有他在，那个家才叫家，那个家才温暖。

（摘自《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