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三议
2013-04-29刘真福
刘真福
《风雨》一文写得很另类。读者还没怎么读明白就结束了。文章题目是“风雨”,可是文中哪有“风”“雨”二字?散文重在表达情感意绪,可是作者的命意不见只言片语!总之,许多疑惑与迷糊、悬念与矛盾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有必要梳理、细究一番。
亦真亦幻
作者写亲眼所见的自然景象,本来应该是真景象、真情态,可是呈现出来的是奇景与异象,何由言此?且从许多比喻说起:“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垂柳“乱得像麻团一样”,葡萄蔓“一下像一条死蛇”,几只鸟的“羽毛翻成一团乱花”,“池塘里绒被一样厚厚的浮萍”……这些比喻都介乎精彩与平庸之间,其他作家都能写出来,甚至比作者贾平凹写得还好。(如朱自清的“‘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多么清晰而有触感,又充满浓厚的情意。)贾平凹过人之处在哪里?在于“比喻的延伸”!就是顺着喻体的形象一直写下去,把比喻用到了极致。如开篇写树林子,“像一块面团,鼓了就陷,陷了再鼓”,“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这哪是写树林子?是顺着喻体“面团”的意象延伸下去,写出来的是幻景或幻觉。又如池塘浮萍,被比喻成“绒被一样”,“凸起来了,再凸起来,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开了一片”。精彩吧?可后面还有呢,“水一下子聚起来,长时间地凝固成一个锥形;啪地摔下来,砸出一个坑,浮萍冲上了四边塘岸”,我们何曾见到过这等浮萍?这是完全意象化的、变异了的浮萍!
作家们通常以“真”象为原本,以“喻”体为辅翼,可《风雨》撇开景物本象于不顾,沉迷于景物的幻象,让幻象延伸、拉长、张大,在别人止步的地方再往前大踏步地行进,写成一篇亦真亦幻的奇文。
亦急亦缓
这篇散文从头到尾有一种“急”的节奏,写风之暴、雨之骤,给人以匆匆不暇、稍纵即逝的感觉。
像镜头扫描,掠过周遭的各种景物,计有树林子、垂柳、杨叶、芦苇、羊、女孩、葡萄蔓、苍蝇、鸟巢、鸟、废纸、猫、瓦片、池塘、浮萍、小屋、老头、孩子们等。初读本文会很奇怪:一篇一千多字的散文怎么容纳了这么多的景物描写?原因就在于每一种景物简笔勾勒,浅尝辄止。除第一段详写树林子外,其他景物全是快速略写,如第二段才百字出头,写了三种景物:垂柳、杨叶和芦苇。写芦苇才三句话,不到三十字。又如作品最后写道:
土炕的席上,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孩子们却全趴在门缝,惊喜地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
这里的叙事简约至极,尚未展开即已结束。贾平凹是以写小说见长的作家,如果此处换成小说叙述,至少是老头写一段、小孩写一段吧?这里似乎证明了一个道理:散文篇幅短小,因而叙事极精极简;短小散文描写风雨之狂暴与急骤,容不得慢节奏,种种奇异景象奔来眼前,点染几笔,辞达而已。
可这不是贾平凹散文的惯常笔法,贾氏散文通常有一种从容不迫的笔调,这里拈来一例:
月亮还在草坝上照着,霜越潮越重了,那草的茎上,叶上,沉重得垂下去了,光亮却异样的晶莹,幽幽地,荡起一股凉森。我觉得衣衫有些单薄,踽踽地要往回走了。(《月鉴》)
这些语句读起来就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不像《风雨》那样“急”。
然而,《风雨》除了“急”的节拍,还有一种“缓”的节拍,也就是在匆匆不暇之中仍保持一种从容不迫,一种精细的观察,一种精彩的笔法。
所谓“缓”的节拍,主要体现在作家选取重要而精彩之处细描一笔或几笔。如第一段写景物的幻象,用了繁笔详写,前面已经说过,不复赘述;再看第二段:
垂柳全乱了线条,当抛举在空中的时候,却出奇地显出清楚,刹那间僵直了,随即就扑撒下来,乱得像麻团一般。杨叶千万次地变着模样:叶背翻过来,是一片灰白;又扭转过来,绿深得黑青。那片芦苇便全然倒伏了,一节断茎斜插在泥里,响着破裂的颤声。
这里的垂柳写得真切,写出了垂柳的狂乱动态,“抛举”“僵直”“扑撒”等词都用得精准,形象感极强;而对杨叶的观察则细致入微,作者在纷乱之中看清了叶子翻动的状态,甚至正面和背面的颜色!
亦散亦聚
散文之“散”表现在多方面,可以是选材之“散”,可以是结构之“散”,也可以是行文语言之“散”。《风雨》之“散”在选材、结构和行文等方面都充分地显示出来了。
如前所述,这篇散文所写景物有树林子、垂柳、杨叶、芦苇……徐察之,会生出一些疑问:为什么选取这些景物?它们的“神不散”表现在哪里?
应该说,这些问题都难以解答。从树林子开头,一步步写到孩子们叠放纸船结尾,难以发现文章构思的必然性;文章的写人出现两处,一是“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一是最后“老头在使劲捶着腰腿”和孩子们“叠着纸船,一只一只放出去”。看不出作者这样布排的用意。再看行文语言,除首段外,后面各段都是“蜻蜓点水”式笔法,无节奏变化,不显情绪的高低起伏。这大概是匆匆不暇草成所致,另一方面也是率性而为的表现。就是说,漫不经意,随心所至,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所当止,突出地体现了散文之“散”。散文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写法套路,全凭意兴驱使,尽显作家个性风格。
不过,《风雨》在趋于“散”的同时,内里总该有或聚合之点,或聚合之线,或聚合之魂吧?“淇则有岸,隰则有畔”,如果无岸无畔,河流何以形成,滚滚洪流何以有奔腾前进的方向?
探究《风雨》的情意是非常困难的。正如研究家所言:“说怪也真怪,贾平凹只要思想一松绑,脱离了恒定的某种思想的制约,其文要多灵气就有多灵气,尤其是一些简直是近乎下意识的写出来的场景散文,如《风雨》《冬景》《夜籁》以及《商州又录》中的各篇都能使人震悚起来。”借助这些话,似可定义这篇散文的凝聚点,不是某种清晰的大众化的思想,而是个人化的“下意识”。顺着这一思路,可以从不同的方面考察《风雨》的“散”中之“聚”。
一是聚于作者的视野所及。你看,风雨之来,遍及天上地下,乃至全宇宙,而作者目力所及仅为一小片,犹如汪洋大海仅取一瓢。就是说,作者所见无非几处景物、几处人迹而已。由此建立起文思的稳定路基与情感波涛的封闭式堤岸。二是聚于写作构思的元素,如构篇的起止,描摹的真景与幻觉、粗略与精细,行文节奏的急速与舒缓等。这是一种写作艺术层面上的凝聚点,由此统率全文,构成一个富有生命力和艺术意趣的整体。三是聚于某种未能表达的意义:何种外在的力量触动作者写作的心弦?或许是发现平和的大自然也会有野性与狂暴的一面?或许是看到自然界各种生命面对强大力量摧残时,体验到的痛苦与感慨、刺激与兴奋?或是借以暗喻自己内心的焦虑与动荡,暗喻社会沉陷于喧嚣,不复有往日的宁静?
总之,作者命意难于揣摩。或许作者当时想法并不复杂,不过是兴之所至建构了一种“召唤式结构”,引导读者填充自己的感受,作品的意义就是各位读者自寻自认的多重复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