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翅老人》:魔幻与现实中的孤独
2013-04-29刘莉
刘莉
考察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其中不乏对孤独状态的细致描写和深入剖析,但把它当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一个大洲的历史与现状来描述的作家,就非加西亚·马尔克斯莫属了。孤独,是马尔克斯倾其毕生精力持续挖掘的主题。在《百年孤独》中,布恩蒂亚家族多舛的命运和马孔多小镇无可奈何的落寞,象征了拉丁美洲大陆的广袤和神秘,揭示出百年风云变幻间个人、家族乃至整个拉美社会的孤独悲剧。1982年,这部被公认为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的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诺奖的放大效应引发了人们对拉丁美洲孤独状态的持续关注和深入反思。其实,早在获奖之前,马尔克斯就以一个优秀作家的敏锐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不断触摸着拉美社会孤独的现实。语文版高中课标教材选入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堪称这方面的典范,它以苦心经营的小说艺术提炼了拉丁美洲所特有的孤独。
《巨翅老人》发表于1968年。从时间的先后承继来看,该小说紧接《百年孤独》之后,当属马尔克斯成熟时期的短篇力作。马尔克斯认为,“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1]《巨翅老人》所要表达的深层内涵,仍然是拉丁美洲的旷世孤独。一位又老又丑的男性天使,被连续三天的大暴雨冲进了贝拉约夫妇的庭院中。随后,他被关进鸡笼成为展示物,贝拉约夫妇借此大肆敛财。小镇居民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好奇、猜测、议论之后,开始捉弄、消遣老天使,直到最后兴趣索然。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逐渐被人淡忘的老天使慢慢恢复了体力,终于振翅高飞,落寞地离去。
通读小说,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弥漫在字里行间。孤独,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体验,伴随了个体生命的始终,并且呈现出极为复杂的状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产物,孤独往往是因为缺少亲密的社会关系,从而引发的一种不愉悦的情绪。由于个体的生存环境、成长经历、先天禀赋等多有不同,孤独的状态也多有差异。就个体而言,孤独大体上表现为三种形式:其一,外表层面上的孤独。这种不合群的状况主要是因个体不满意于周遭的人际关系,常常表现出某种独来独往的孤僻。其二,内在层面的孤独。这种情况多发生于个体遭遇某种创伤性经历之后,原有的心理秩序失衡,最终演化成一种退避性的内向性格。其三,超越性的孤独。一个社会中总有某些个体具有超越芸芸众生之上的非凡才华、深邃的思想或高洁的精神,他们因鹤立鸡群而显得曲高和寡。对个体性的孤独意识,文学史上多有表述,例如,鲁迅笔下苦闷彷徨的知识分子、郁达夫笔下的零余人等。马尔克斯的贡献在于将这个主题进一步扩大化、深入化,他立足于人类文化的高度,俯瞰了整个拉丁美洲的特有孤独。
在《巨翅老人》中,马尔克斯多方位、多角度地呈现了孤独的不同状态,在看似荒诞不经的情节中真实地映照着拉美人的现实人生。小说从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写起,首先呈现的是个体之孤。孤独,起因于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小镇之封闭。它是封闭自足的世界的缩影,在这样的地方,人性呈现出赤裸裸的贪婪与愚昧。老天使既是贝拉约夫妇的牟利工具,又是小镇居民的取乐道具。在经过听闻天使从天而降的短暂兴奋后,小镇上的人很快又被杂耍班子所吸引。小镇及其居民的孤独,既源于封闭自守中的排外,也源于自给自足中的守旧。这就衍生出更深一层的群体之孤。一个民族群体非但没有集腋成裘的朝气,反而呈现出一盘散沙般的孤独。当看到天使既老又丑、十分肮脏、貌似乞丐、行动困难、语言怪异时,人们便对他的天使身份产生了质疑。人群如潮水般地涌向贝拉约家,如参观马戏团的动物一般观看鸡笼里的老天使,待失去最初的好奇后,有人开始变着法子折磨他以博一笑,有人开始拔他的羽毛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有人开始用稀奇古怪的方式研究他的饮食起居。只有“这位天使是唯一没有从这个事件中捞到好处的人”。[2]沆瀣一气的居民共同构建了小镇的地域文化,小镇上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自私自利者、麻木不仁者。小说的第三层含义展现了信仰之孤。天使本是上帝派来传福音的高贵使者,是神性的化身,是至高无上的信仰象征,但他却遭受了种种质疑、非议与亵渎。贝拉约夫妇“得出十分精辟的结论:即认为他是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遇难者”。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说:“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孩子来的,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实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即便是贡萨加神父也怀疑他是不是天使下凡,“告诫那些好奇的人们过于天真是很危险的”,“魔鬼一向善用纵情欢乐的诡计迷惑不谨慎的人”。在一个神父的眼里,天使况且等同于魔鬼,更不要说普通的民众了。人们肆无忌惮地凌辱鸡笼中的天使,“他躺在一个角落里,伸展着翅膀晒太阳,四围满是清晨来的那些人投进来的果皮和吃剩的早点”,“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翅膀的背面满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的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鸡笼中的天使目睹了世间万象,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反而经历了种种亵渎的煎熬,最后沦落成贝拉约一家的障碍物。天使终于飞走,“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尽管神父的职责是宣传信仰,但我们却不能从他的言论和给教会的信中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关爱。最后,天使的黯然离去也带走了所有关于美好的信仰,表现了人性对神性的背离。难道真如海德格尔所言,诸神正渐行渐远,人类正在演变成孤居的弃儿吗?难道人性与神性共处的美好时代已经结束,人在走向市侩化的过程中最终遭到了神性的唾弃吗?马尔克斯在这里留下了大大的问号。
《巨翅老人》以4000字的篇幅层层推进,展现了个体之孤、群体之孤和信仰之孤这三层境况,从而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寓言。在这场自得其乐的闹剧中,人类的愚昧、丑恶、势利与卑鄙毕现无遗,他们正自以为是地践踏着一切神圣的价值,正浑然不觉地背叛着一切神圣的理念。这正是哥伦比亚等拉丁美洲社会异乎寻常的现实。“这一现实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它每时每刻都决定着我们每天发生的不可胜数的死亡,为我们提供一个永不干涸、充满灾难和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的孤独的症结所在。”[3]拉丁美洲具有悠久的历史,古代印第安人创造了辉煌的文明,那些代代相传的神话传说、传统观念和生活模式延续到现代,依然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但最近的几个世纪,拉丁美洲命运多舛。先是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者凭借船坚炮利强行打开了拉美的大门,几百年间涂炭生灵、暴殄天物,大肆掠夺与屠杀。其后,美国接管这方土地,继续推行严刑酷法,使风雨飘摇中的拉美进一步滑向了落后的泥沼。再后,拉美大陆陷入长期的内战,民族战争频起、政治独裁者党同伐异、党派纷争不断,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些都造成了拉丁美洲极其严峻的现实。就像《巨翅老人》一开篇所展示的:大雨连降三天,空气格外凄清,螃蟹到处横行,婴儿整夜高烧,“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海滩的细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而今却变成一片杂有臭贝壳的烂泥塘”。凄风冷雨中的无名小镇,正是拉美人民残酷现实的真实写照。经历了太多噩梦般的现实,小镇上的人变得麻木不仁。他们没有信仰,精神空虚,贪图于对老天使一次又一次的戏弄中对自身优势地位的确认。强权者的逻辑被无意识复制,延展成现实生活中的冷漠、市侩和弱肉强食。曾经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的拉美人,今日竟人心不古、溃不成军,状如一粒粒随风而逝的散沙。这是何等的孤独啊!
《巨翅老人》与《百年孤独》几乎同时完成,这表明它的写作风格几近成熟,即学术界所命名的“魔幻现实主义”(magical realism)。从词源学角度考察,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弗朗茨·罗在分析德国的“新现实派”绘画时,最早创造性地运用了这个崭新的词汇。之后,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借用该词概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拉美文学的“神奇现实”性特征。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并于196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15年后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又获此殊荣,《总统先生》《玉米人》《百年孤独》先后获大奖更是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形成爆炸性的文学景观,一方面受到了西方现代派文学跨越现实主义的藩篱,向内转探索人类深邃的内心世界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带着拉丁美洲本土浓厚的地域特色。印第安土著居民的传统文化、传统观念使神灵崇拜、神话传说与拉美的严峻现实水乳交融,构成了拉美所特有的“新的真实”。魔幻现实主义以“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为创作原则,运用新闻报道般的精确描写,把荒诞夸张的情节、超自然的现象和光怪陆离的人物融汇在精细叙事之中,从而将拉丁美洲的现实演变成一部现代神话,创造出一种魔幻与现实水乳交融的独特风格。马尔克斯说:那些看似魔幻之物,“实际上正是拉美现实的特征。每走一步我们都会遇到其他文化的读者认为是神奇的事情,而对我们来讲则是每天的现实。我还认为,这不仅是我们的现实,而且也是我们的观念和我们的文化。我们由衷地相信存在着这种现实,它同理性主义者理解的现实相去甚远”。[4]
马尔克斯在与朋友门多萨的对话中,说孤独是一种“人人都会遇到的问题”,而他正是“专门表达这种情感”的作家。[5]1982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马尔克斯面对全世界作了题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讲演,他强调,孤独就是整个拉丁美洲的现实。这种孤独,究其根本是源于拉美的愚昧落后、封闭僵化,它已经演化成拉美社会的痼疾,严重阻碍了民族和国家的上升空间。这就是拉丁美洲的“新的现实”,无视这个现实就无助于拉美的未来。同时,马尔克斯信心满怀地说:“面对压迫、掠夺和歧视,我们的回答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兽、瘟疫、饥馑、动乱,甚至数百年的战争,都不能削弱生命战胜死亡的优势。”他甚至预言,“命中注定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最终会获得并将永远享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孤独的拉丁美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新生的、团结的、朝气蓬勃的理想拉丁美洲一定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这既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优秀作家直面现实的勇气,又是一个智者对人类未来的美好希冀。就像海德格尔所言,“诸神虽然日渐远离,但并非没有殊迹可寻”。就像《巨翅老人》中的老天使,虽笨拙、老迈,却拥有冲天的力量,最后腾飞而去。
参考文献
[1]陈众议.“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J].世界文学,1990(2):199.
[2]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韩水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以下引文皆出于此,不再特别标注。
[3]马尔克斯.拉丁美洲的孤独[M]//朱景冬译,我承认,我历尽沧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177.
[4]朱景冬.二十世纪文学泰斗加西亚·马尔克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5]裴善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访谈录[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