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笔下的乡村权力场
2013-04-29邰筐
邰筐
“我关心的是我们的父老兄弟在这场变革中的心态,关心他们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不是写官场小说、职场小说的人。我不关心权力斗争,生意成败,一点都不关心”
4月4日,电影《石榴树上结樱桃》在全国上映,该片凭着独树一帜的黑色幽默台词备受关注,比如“油煎豆腐骨头多”、“抬着汽车拉着轿”、“聋子听戏哑巴唱歌”等等,这些鲜活的语言方式,成了这部电影爆笑故事之外的另一大亮点。
这部电影改编自作家李洱的同名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小说描写的是在权力诱惑面前,人们的自尊、良知受到考验的故事,它以一种戏谑爆笑的方式展现了一个女人的斗争史诗。前不久,《方圆》对李洱作了专访,探寻电影之外的更多故事。
作品反映了乡村政治的闹剧
“官庄村是河南一个普通的乡村,一个叫孔繁花的年轻女子,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在中国,村长是最小的官。但你千万别拿村长不当干部,更别小看了当村长的本事。这不,改选临近,她得方方面面小心铺垫,搞定上司,安抚同盟,控制村子,伙同丈夫请客拉票,去村巷街口做亲民表演,跟美国总统竞选连任一样忙,一样是系统工程。谁料越紧张越出事儿,村里一个妇女怀了第三胎偷偷跑了——这可是大事,计划生育出了问题,村长要下台,还要兜底查账,且不得再竞选。可不能让竞选对手钻了空子。孔繁花斗智斗勇,一石二鸟,连施妙计,自以为稳操胜券之时,殊不知早已沦成了可笑的螳螂,不动声色的黄雀在最后一刻现身,秘密接二连三浮出水面:不但村委会班子里的几个人背着她四处拉选票,而且她最信任的接班人竟然也在背后捅了她致命的一刀……”
这是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的主要情节,是李洱继《花腔》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这次他把笔触伸向神秘的乡村权力场,描写在权力诱惑面前,人们自尊、良知受到的考验,反映了权力对这片净土的侵蚀。
在李洱笔下,整个村子喧闹着臊腥味十足的乡村欲望:食欲、贪欲、情欲,还有更饱满的政治情结。人人都在表演,一计套着一计。然而,本该是剑拔弩张的争斗,因被炊烟缭绕的生活气息裹挟着,被插科打诨的民间智慧充斥着,作品在沉重中透着轻松与幽默。
“我老家是河南济源,在读中学前我一直生活在乡村,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母亲一直在家务农。在兄弟姊妹4个中我排行老大。如父母所愿,我和3个弟弟都通过上大学的方式进入了城市,分别成为公务员、大学教师和外科医生。”李洱告诉《方圆》记者。
“小时候在农村,很多邻居、亲戚会经常来串门,所以我非常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我至今仍然和他们保持着交往。”李洱说。
李洱认为农民实际上是很乐观的。“他们有一个沉重的痛苦的背景,但他们也有喜悦和快乐,能够通过反讽从沉重、痛苦中瞬间解脱出来。他们通过戏谑和自我反讽,来减轻自己的重负。如果没有这一面,沉重和痛苦会把他们彻底打垮。”
一把打开中国社会大门的钥匙
在西方读者眼里,《石榴树上结樱桃》被看做是一把打开中国社会大门的钥匙。刚开始李洱本人也不清楚,德国读者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石榴树上结樱桃》?
后来,李洱从出版社和翻译那里了解到:“以前大多数德国人对中国农村的了解,是通过那些来过中国的传教士写的书,他们对现代中国乡村完全不了解。因此,当他们看到《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本书的时候,非常惊讶中国乡村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进程了,他们想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德文版译者是夏黛丽(Thekla)女士,在德国慕尼黑讲授汉语和中国文学。她喜欢中国文化,更喜欢到中国旅行和购买中文书籍,她还专门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中文名字夏黛丽。
某次北京之旅,夏黛丽无意中买到了李洱的小说集《饶舌的哑巴》,她非常喜欢。她觉得李洱的小说与她看到的大部分中国小说不同,既有纯熟的现代小说技巧,又有着强烈的现实精神。她随后又买到了李洱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更惊异于他对中国农村社会的熟稔,她当时就有急切见到作者的愿望,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李洱。她问了很多人,最后终于通过中国新闻出版总署的一个朋友,找到了李洱的手机号码。
接到夏黛丽的电话时,李洱正在郑州大街上的出租车里。夏黛丽电话里表达了她对《石榴树上结樱桃》这部小说的喜欢,她决定先翻译这本书,在没找到出版社的情况下,愿意自己先付版税给李洱,买下了德文版权。
2007年4月,《石榴树上结樱桃》在德国DTV出版社出版。DTV出版社又称口袋书出版社,是德国最著名的出版社之一。与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同时出版的,是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长篇小说。
《石榴树上结樱桃》出版两个月里,首印的4000册全部卖完,后来,又加印了4次。在挑剔的德国图书市场上,《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德文版很快卖出了一万本。因为它的畅销,出版商对他的《花腔》也有了信心。曾经出版余华小说的斯图加特出版社,以高价买走了《花腔》的版权。
后来,李洱应邀赴德,在柏林换坐地铁的时候,顺便拐进了一家书店。书店门口贴了一张宣传单,上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从面相上看是中国人,很熟悉,也很陌生。李洱好奇地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
对话李洱:一场“中国式黑色幽默”
《方圆》:对于文学名著的改编是有风险的,因为这里头同时存在“如何忠于原著”和“如何创新”两个问题。小说《白鹿原》的改编就是个典型的例子,电影上映以后,有些观众叫好,但也有些观众不买账,认为电影虽然拍得不错,但和原著相比单薄多了,似乎改名叫《田小娥传》更合适。《石榴树上结樱桃》在改编过程中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你作为小说原著作者如何看待这次改编?
李洱:电影肯定不如小说原著。越好的小说,越难改成电影。这是没办法的事。无法被电影呈现的部分,往往是小说最有意思的部分。
《方圆》:我记得你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好像是2005年出版的,它具体写于什么时间,是什么触动你完成了这部作品?是脑海里残存的少年乡村记忆还是为此做过更细致的田野调查?能给我们谈谈这部小说的具体创作过程吗?
李洱:写乡村小说,我就不需要调查了,很多故事张口就来,我要做的只是取舍,哪些可以写进去,哪些不写进去。小说是以前写的,但我直到今天还是关心小说中写到的那些人和事,而且关心那些事,也不仅是为了写小说。你不能不关心啊,如果你关心中国,你就得关心这个。除非你住在月亮上。住在月亮上,你也得关心啊,除非你认为那个月亮是外国的月亮。
《方圆》:对于《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本书,还有一段广为人知的国际佳话,那就是2008年底,德国总理默克尔曾将德文版《石榴树上结樱桃》作为国礼送给中国总理温家宝,并和你有过一次谈话。我感兴趣的是,究竟是什么让默克尔对你的小说如此钟爱?仅仅是你作品本身的魅力还是有更广阔的社会学意义?比如她把你的作品看成是研究中国当下农村的一个标本?
李洱:她就是一个读者。她喜欢不喜欢,与作者本人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这部小说的。聊天的时候,没聊到这个。她问到中国农村的一些问题,医疗卫生制度啊,老百姓关心什么啊,等等,我也把我所知道的给她说了一下。有一次在伦敦,与莫言、欧宁还有英国的几个文学编辑一起喝茶,一个德国记者还有一个德国作家也去了,德国记者问旁边的英国人,这个李洱是不是写过一本小说叫什么什么,是不是那个李洱?我们通过翻译简单聊了一会儿,他非常不好意思,非常委婉地提到默克尔。我说,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外国人对这种事其实不感兴趣,他认为在一个作家面前,提到一个作为政治家的读者,是不太礼貌的事,所以他的问话非常委婉,担心扫我的面子。
《方圆》:具有中国乡土背景的经典文学作品有许多,比如《边城》,比如《创业史》,比如《红高粱家族》,比如《白鹿原》等等,较之于“乌托邦式的乡村”和“那些放大了的苦难”,你的作品似乎更关注最底层那些普通人的命运,你用抽丝剥茧的方式试图还原那些藏在人性深处的细节,你用调侃和反讽的手法把农民的欢乐从沉重中剥离出来,你黑色幽默的讲述难道仅仅是为了告诉我们一个中国最基层的权力争斗的荒诞离奇故事?
李洱:不不不。我写小说,从来不是要讲什么故事。哈,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处理故事的方式。我关心的是我们的父老兄弟在这场变革中的心态,关心他们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不是写官场小说、职场小说的人。我不关心权力斗争,生意成败,一点都不关心。对小说叙事而言,我关心的是小说的趣味,小说的语调。
《方圆》:“石榴树上结樱桃”原本是河南的方言俚语,你用它作题目所隐含的意思是什么?
李洱:石榴树上结石榴,这小说就没有新意了。用这个颠倒话,我当然是有意的。我觉得,颠倒话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修辞方式,日常生活中人们常用。有时候,我喜欢写些打油诗、颠倒话什么的。比如,前段时间我听说电影终于可播了,就写了个夹带着颠倒话的顺口溜,作一个纪念:一禁就是多年,总是改个没完。一轮明月初升,却有寒星数点。护城河内狗刨,城外旌旗招展。昔有繁花退位,小红也快到站。乡土直奔城镇,都城梦想田园。石榴变成樱桃,母鸡下个鸭蛋。
《方圆》:有意思的是,你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在西方被译成《孔子后裔的故事》,孔孟两个姓氏是你信手拈来还是别有深意?孔孟后人不再遵循孔孟之道,代之以微小权力面前的明争暗斗,不免让人有人心不古、礼坏乐崩的感叹。我想,你或许还有更多的话没在小说里表达,除了道德和法律,农村人往往更遵循某种“人心的秩序”,你能从这个层面谈谈这部小说吗?
李洱:其实不存在这个书名。是编导告诉我,他们要去参加电影节,我开玩笑地建议他们,片名可以往这方面去想,因为小说写的就是孔孟后裔在二十一世纪的故事。他们没用。后来我看了电影才知道,小说中关于孔孟后裔的桥段,在电影中都删掉了。我喜欢写些与儒学、儒文化有关的故事。《花腔》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葛任的原名就叫葛仁嘛,只是读者没有太留意。
《方圆》:在中国,村委会主任是最小的官。你的小说恰恰是围绕这个小官的争夺而展开的。一出乡村政治闹剧让一个个人物轮番上场表演,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许多读者都说,你把这群人写活了,活脱脱一幅当代乡村权力人物图谱,折射出当下农村的许多焦点和矛盾。你能就此谈谈吗?
李洱:村委会主任和乡镇干部的工作难度,不亚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难着呢。老百姓,不仅是一般的老百姓,人通常都是这样的,不相信身边的领导,而愿意相信比身边的领导高一级的领导。比如,农民不相信村委会主任,但他相信乡长;乡长不相信市长,但他相信省长。或许可以叫“越级信任”,很有趣的现象。我的兴奋点其实不在权力关系上面,我关心的是这个网络里面的人的命运。
《方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创作的?还记得你的第一篇小说吗?
李洱:上世纪八十年末就开始写了。很惭愧,写得很少。第一篇小说,是著名编辑家宗仁发先生发现的,写的是我出生的故事。
《方圆》:你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作家,这么多年也只有《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两部长篇小说,似乎印证了“文学是一种慢”。但你的每一部作品又都产生了巨大反响。所以读者特别期待你的新作,能提前透露一下吗?
李洱:我也想写得快一点,但就是快不起来。慢惯了,也无所谓了。新作出版后,我一定认真与读者进行交流。
石榴树上结樱桃
李洱的这部16万字的小说,描写了有关村级选举的一个故事:在一个孔孟后人居住的村庄,现任村委会主任孔繁花巾帼不让须眉,一心为村民谋福利,论功劳论苦劳,都是连任的最佳人选。但就在选举前夕,横生枝节――关乎上台下台的计划生育工作出了岔子,一个妇女计划外怀孕,继而失踪。事出突然,孔繁花的部署被全部打乱,她决定将这起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就在进展中,秘密接二连三浮出水面:不但村委会班子里的几个人背着她四处拉选票,而且她最信任的、接班人竟然也“在背后捅她一刀”。最后,孔繁花精心布置的选举局面,被后辈小红击垮,小红也成功取代孔繁花当上了新一任的一村之长。
实际上,整个故事的主线,就是新老两代女村主任的斗法,然后以抓一个超生孕妇归案的情节贯穿始终。有人说,李洱这本书的精妙,在于刻画了乡村政治。乡村社会权力是单线的、强力的,这扭曲了每个人的价值观,因为除了煽动民意之外,个体没有办法和有权者博弈。这激励着他们发明了一整套动员技巧,谣言、拉派、演悲情、装豪迈、挑拨离间……在李洱笔下,它们如此生动地展开。每个人都是剧场中的演员,又是剧场中的看客,小空间下,彼此人性是透明的,任何弱点都可能成为死穴,所以大家都在掩盖着自己,而公用的遮羞布就是道德礼法。
本书妙趣横生,笔法幽默,中国作家笔下的农村,往往特别生动。他们多有农村生活的体验,此外,中国社会方方面面还在延续着乡村社会的特征,从某种意义上看,城市依然是放大的乡村,在城市人冷漠的外表下,都有一个乡村梦。
关于这本书,还有一个有趣的轶事:2008年10月,德国总理默克尔来访中国,送了一本德文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给中国总理温家宝。本书在德国的广受欢迎恐怕是李洱事前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