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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案在逃

2013-04-29贾文成

啄木鸟 2013年8期
关键词:青青

贾文成

上期内容提要:

在采访一起情杀案的时候,记者杨凡受被告之托,寻找知情人钟涛。让杨凡大感意外的是,钟涛居然是一个负案在逃的刑警。刑警怎么会卷入情杀案?杨凡开始了对此事的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刑警鲜为人知的生活逐渐展现在他的面前。他越来越觉得,钟涛这样敬业的警察不会是杀人凶手。但与此同时,各种匪夷所思的危险却纷至沓来——杨凡被跟踪,遭殴打,甚至被不明身份的人追杀。为了给自己,更为给一个素未谋面的警察洗清冤屈,杨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危机四伏的旅程……

第十六章

没想到,社长一句话不说,扔给我一张纸,我就这么被炒了。

宋梅在我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三句话:这里危险。请速返北江。我已离开苏州。

宋梅认识钟涛的字迹,她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钟涛,你在哪儿,你到底怎么了?你明明知道我们来了苏州,可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我懂了,是钟涛救了我。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和那些救我的苏州警察为什么那么默契?

继续在苏州待着已无意义。钟涛的字条击碎了宋梅打算留下来继续寻找的幻想。而我呢,依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惊惧和庆幸中。

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回家了。

飞机到北江已是傍晚。熟悉的城市,在我眼中却恍若隔世。

回到报社,我发现众人皆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故意挺了挺胸膛,坐到我的位置上,随手抓起摆在案头的报纸,一看,我急了,高声骂道:“这是哪个孙子毁我!”

没人应声,但我能感到,有人在偷笑。这是北江的另一份都市报《北江晚报》。《北江晨报》和《北江晚报》是目前北江发行量不相上下的两份报纸,两家报社一直暗中较劲。新闻的标题是:“晨报记者与某少妇在南方某市幽会险些丧命”。新闻没点宋梅的名字,我的名字也用了化名——杨易。这不扯吗!圈里人一看便知那个杨易指的是谁。

这时,社长从外面进来,沉着脸,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到他办公室。我以为社长会说晚报那篇稿子的事儿,会义愤填膺地替我作主。没想到,社长一句话不说,扔给我一张纸,我就这么被炒了。我没有求社长开恩把我留下,回办公室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做了十年的记者,只攒下一堆破书。

走出报社大门,我突然觉得特别失落,不知道该去哪儿,想一想,还是回家吧。

回到家,我越想越觉得窝火。不是因为被人炒了,而是晚报的消息实在蹊跷,说的还有板有眼。那记者既然敢这么写,相信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也是记者,我明白成稿的流程。记者写稿要文责自负的,像晚报毁我的这篇稿子,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他们想干什么呢?警告?恐吓?

也许吧。我的苏州之行,或许已经触及了某些人的要害,他们这是要动手了。

外面起风了,风中已经有了淡淡的秋凉。下午,我给宋梅打电话,想约她出来,把我被赶出报社的事儿跟她说说,也算一种倾诉吧。沉默了好一会儿,宋梅说:“这个时候,还是别见了,免得节外生枝。你是北江的名记,不怕找不到事儿做。刚回来,你休整一下,工作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宋梅委婉地拒绝了我,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我决定离开北江几天,出去散散心。

可我又能去哪儿?

第二天早晨,我突发奇想,决定到清源去看一下肺癌晚期的钟白法。想起上次从清源回来路上遇到的险情,我没管朋友借车,而是选择坐长途客车。

长途客车只到县城,需要再转一次车才能到清源。去清源的小客车很少,两个小时才有一班。车上人很多,我没找到座位,就在狭窄的过道站着。好在,只要半个小时便可到达清源。

清源到了。还是那条熟悉的坡道,还是那仰视才能看到的村子,村口还是那几条懒洋洋的土狗。一切依然是老样子。

钟白法闻声出来,见是我,先是惊讶,接着便老泪纵横。他瘦了,我差点儿没认出来。我隐隐觉得,让老人回来也许是个错误。这里没有医生的定期检查,没有足够的药物维持,病情得不到有效的控制。钟涛的母亲不在家,在地里干活。老钟说,今年的庄稼只能雇人收割了,又损失不少钱。

我问钟霞在哪儿。钟白法说,钟霞在县城,还在为蔬菜大棚被人强占的事儿找县里告状。女婿许柱子懦弱不顶事,只能钟霞去了。这事上次我听钟霞说过。柱子和她经营了好几年的大棚,无端被村里收回又包给了别人。柱子不服气去理论,还被打了一顿。钟霞曾想让钟涛帮忙讨说法,但钟涛顾忌自己的警察身份,怕人家说他以权谋私,最终还是没插手。于是钟霞夫妻俩只得忍气吞声。

到了傍晚,钟霞从县城回来,见着我格外热情,说来之前也不先来个信儿,我们也好准备准备,村子里买东西不方便,家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钟白法说把那只老母鸡宰了吧。钟涛的母亲有点儿不舍,说正下着蛋哩。我知道钟白法可能全靠这只老母鸡补充营养,赶忙阻止。钟霞也说,鸡就别宰了,宰了鸡,你就更没补身子的东西了。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后悔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想到给老人家带些鸡鸭鱼肉之类。

吃饭的时候,钟白法要求给自己倒一杯酒。他说从北江回来之后,戒了两样东西,一是烟,一是酒。我说:“这是医生说的,听医生的没错。”

钟白法笑了:“医生说得没错,可我活着憋屈呀。”

夜里,我在上次住的那间偏窑里休息。躺在炕上,望着窑顶,竟又伤感起来。钟白法的身体越来越差,不知道哪天就扛不住了,在他临终前能不能见到钟涛都是问号。

早上起来,我对钟霞说:“我想到你家以前的那个大棚看看。”这事我昨晚想过了,我是真心想帮助钟涛一家,又不知道该怎么帮。钟霞两口子的大棚被强占,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我也许能动用一点儿记者的影响力也未可知,尽管我现在已经被炒鱿鱼了。

钟霞一听特高兴,忙说:“你去当然好了,你到现场去看看,也帮我拿个主意。我家许柱子人倒不错,就是胆小怕事,在这件事上,宁可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他总觉得告状打官司是丢人的事儿。杨大哥,你说柱子是不是特傻啊。”

我说:“从息事宁人上讲,许柱子也是对的,不能把矛盾激化了。”

钟霞笑了:“你倒夸上他了,他要知道你夸奖他,不知道咋高兴呢。”

我们先到了钟霞家。许柱子中等个头,有点儿偏瘦,正在院子外面的小菜园子里浇菜,身上溅了不少泥水。听到钟霞喊他,许柱子转过脸来。我发现许柱子的长相还不错。

钟霞介绍说:“这是北江来的杨大哥。”

许柱子拘谨地一笑:“我还以为是县里来的,调查咱家大棚的事儿呢。”随后又说,“听钟霞说过你,说你是大好人,她可感激你呢。”

我说:“我是来看钟老伯的,顺便到你家看看,了解一下你们那个大棚的事儿。”

许柱子叹气道:“咱斗不过人家,我已经不想再要了。即便要回来,以后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呢,索性安安稳稳过日子算了。”

钟霞说:“杨大哥,你看看,他就这么一副窝囊德性,你说怎么办啊!”

我劝慰钟霞:“柱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遇事要给自己多留些余地,也好进退两便。这样,你们带我去看看那个大棚吧。”

许柱子发动了停在院子里的农用车。钟霞说许柱子胆小窝囊,见了面,凭直觉,我感觉许柱子的确是有些胆小怕事,可开着农用车却一点儿也不胆小,那车开得飞快。在崎岖的土坡路上,农用车颠簸得厉害,我紧紧抓住车帮,感觉这车就要翻了似的。

农用车爬到坡上,便看到了一处院落。依稀还能看到大棚的影子,不过,原来种菜的大棚变成了猪舍,大棚的前面以前是空地,现在盖了一排平房。据许柱子说,围墙和铁门也是后来装上的。钟霞敲铁门,半天无人应答。钟霞干脆用力砸门,终于出来一个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阵抽动门闩的声响,铁门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探出多半个身子:“你们这是敲门还是砸门?怎么的,想闹事?”

我说:“我们进去看看行吗?”

那人乜斜了我一眼:“你们是什么人?”

钟霞说:“这原先就是我家的地方,被你們抢了。”

对方不屑一顾地说:“原先是你家的,可现在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就得听我的,这里闲人不得入内,你们赶快走吧。”

钟霞还要争辩,这时,我听到身后有汽车的轰鸣声。那人着急地赶我们:“老板来了,你们快挪地方,要不然,我会跟着你们倒霉的。快走,快走啊!”

钟霞和许柱子看着我。我拿定主意会会这个老板,看门人只得走出来,也站在了门外。

老板坐的是一辆黑色奔驰越野车,很快就到了门口。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哦,是顾晓军,那天在海世界和朱丽颖一起吃饭的就是这个人。顾晓军看见我,愣了一下,警觉地问看门人:“罗子,这怎么回事?”

哦,这看门的姓罗。我琢磨他的名字不一定叫罗子,多难听。没等罗子解释,我说:“这地方原先是个蔬菜大棚,被你们强占了,我们来就是想讨个公道。”

顾晓军胳膊架在车窗上,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申明一点,杨先生你说错了,我们不是强占,是租借,是付了钱的。”

钟霞立即插话:“我们一分钱也没见着。”

顾晓军冷笑:“对不起,这事你要问你们村长。你以后再来干扰我们的正常经营,我要告你们的。对了,你就是钟涛的妹妹吧?”

顾晓军提到钟涛,我一下子紧张了,担心他把钟涛已经成为逃犯的事儿说出来,到时候,钟霞再告诉钟白法,那就要命了。但我一时不知怎么才能把这个话题岔过去。这时钟霞说:“是又怎么样?这和我哥没关系,我说的是理,是道理。”

顾晓军略一沉思:“这样吧,我还可以给你一些补偿,其实,我给你们的钱已经不少了。”说着,顾晓军转过脸对车里的人说,“一会儿你把这件事处理一下,毕竟占了人家的地方。”又转过脸对钟霞说,“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可不能狮子大开口。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是来做生意的。”

钟霞看看我,又看看许柱子,许柱子说:“行,我们不会多要的。我能进去看看我曾经的大棚吗?”

顾晓军犹豫了一下,看着我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那就是我在这儿办养猪场的事儿别在你那个报上宣传。我这人做生意一向低调,不喜欢张扬。杨记者,你能尊重一下我吗?”

我说:“可以,我不会登报的。”

顾晓军冲罗子扬了扬手:“让他们进去吧。”

罗子打开大门,奔驰越野车驶入了院子。我们尾随进去,罗子陪我们看了猪舍。过去的大棚被切割成几个小块儿的格子,里面养了几十头大大小小的猪仔。猪舍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许柱子站在猪舍前发呆,大概想起了自己经营蔬菜大棚的时候所付出的辛苦和劳累。看得出,他对这地方是有感情的。

顾晓军进了院子便没再露面,不知道他进了哪间房子,这倒符合他的风格。他经营“亮马河”以来,除了郝旭阳,其他“亮马河”的员工见过他顾晓军的人很少。

这时,有一个女人过来问:“你们谁来谈谈补偿的事儿?”

钟霞看着我和许柱子。许柱子又看着我。我说:“你俩去吧。”

两人便随着那女人走了。那女人三十岁左右,看气质不像当地人,估计是顾晓军公司的财务人员。

钟霞进去十几分钟,出来了。我问钟霞:“谈成了吗?”

钟霞点点头说:“给了五万。”

“满意吗?”

“嗯,不少了。”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没问。”钟霞说,“那我再去问问。”

我摆摆手说:“算了,反正钱已经到手了。”

钟霞便拽许柱子:“这钱多亏了杨哥。别看了,走吧。”

许柱子仍然有点儿恋恋不舍,挣脱开钟霞的手:“哎呀,你让我再看一眼。”

钟霞在许柱子背上擂了一下:“回吧,傻看什么呀,再看它也是猪舍了。”

出了铁门,我还是没看到顾晓军的影子。我注意了一下,那一排平房和猪舍之间还有一堵矮墙。我们刚迈出大门,罗子便“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我走到许柱子的农用车边,猛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很淡,似有似无。

钟霞抱着那个装有五万元钱的布包,满足地笑着,她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心里能稍稍安慰一些了。许柱子把农用车开得还是那样惊心动魄,而我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那股奇怪的味道。

原打算看看钟霞家的大棚,下午便返回,可我突然产生了想对那奇怪的味道一探究竟的欲望。于是决定住下来,待夜深之后,再去一次猪场。

回到村子里,差不多已是午后三点钟。钟霞出去买酒去了。我就和许柱子闲聊。说到九岁的儿子时,许柱子一脸兴奋。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儿子长大了,能像舅舅钟涛一样当个警察,就怕儿子没那个命。我说,有些事靠努力是可以实现的。许柱子说,钟霞的爸爸说过,钟涛就是命好,要不然怎么能留在北江市公安局?

我不知道现在亡命天涯的钟涛算不算命好。当然,这话不能跟他说。

钟霞回来了,放下酒,便剁肉、洗菜、和面……我擀饺子皮,钟霞和许柱子包,三个人的速度还不慢,没多久,饺子包好了。

吃过饭,太阳依然悬挂在西边的天际。时间尚早,钟霞收拾碗筷,让许柱子陪我到村子里走走。我又想到了那淡淡的怪味。

我问许柱子:“你在猪场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许柱子想了想說:“猪场还能有什么味道,臭味呗。”

“别的呢?”

“别的还能有啥味?”

第十七章

这是一个越来越让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它的静谧好像在掩饰着某种躁动。

乡村的夜晚寂静得像一匹温驯的小马。我蹑手蹑脚走出钟霞家的院子。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更是一个隐秘的夜晚。白天,我刻意记了一下从村子到养猪场的路线。其实,徒步的话,有一段路是可以抄近道的。车子过不去,是因为坡度太陡,还有一段被山洪冲刷出来的深沟。如不仔细观察,这条深沟很容易被忽略。小心翼翼地下到沟底,再费力地爬到坡上,我依稀看到那片黑魆魆的院落和斑驳的灯光。走到山坡下时,我已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此时,我又闻到了那股怪异的气味,而且比白天时更浓烈。我不敢贸然靠近这座神秘的院落。我隐隐感到,猪舍与平房之间的那堵墙,掩盖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离猪舍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一棵粗壮的槐树,足可以隐藏一个人。我躲在树干后面,蹲下身子,窥视不远处猪场内的动静。那里异常安静,像熟睡的孩子。这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多疑了。也许,那气味是饲料散发出来的。

这时,我突然看到平房顶上好像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不大一会儿,那个影子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我明白了,那是暗哨。他在监控什么?是监控那些像我一样正在窥视养猪场的人吗?

我想找到答案,又难以找到答案。这是一个越来越让我感到神秘的地方,它的静谧好像在掩饰着某种躁动。顾晓军、罗子,还有那个神秘的女人,在养猪场里,绝不仅仅这三个人。那么其他人又在做什么?是在安安心心地养猪吗?事实上,就我的观察,这个养猪场根本没有形成规模。

还有,顾晓军给钟霞的所谓补偿也有点儿出乎意料地痛快。很显然,他是想花钱堵钟霞的嘴。当然,这里也有我的原因,我怀疑顾晓军知道我的记者身份,他不想惹麻烦,于是花钱了事。

因为平房顶上有暗哨,所以我决定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我在树干后面蹲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蚊虫叮咬着我的手臂和脚踝,奇痒难耐。此刻,我想到了钟涛,想到了那些把蹲守当成家常便饭的刑警们,他们一天一夜,甚至几天几夜地蹲守,忍受蚊虫叮咬、寒冷酷热、饥渴疲惫,确实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力。

养猪场的大铁门响了一下,接着,门打开了。罗子走出来,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我按了下手机,已是午夜了。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驶了出来。这么晚了,这辆车出来干什么呢?我目送着汽车向远处驶去。过了十几分钟,又一辆越野车出来了,看车型,不是顾晓军的那辆奔驰。两辆车离开后,养猪场内又恢复了平静,平房顶上的暗哨好像也撤了。

我悄悄靠近了养猪场。让我诧异的是,那股气味好像消失了,现在我闻到的全是猪舍的臭味。

我决定先撤回去,等待机会再来。返回村子,到了钟霞家,差不多已是凌晨三点。钻进被窝,我全无睡意,满脑子是养猪场,是顾晓军。

我思索着怎么才能进入养猪场,怎么才能揭开养猪场内的秘密。

早晨,许柱子喊我起来吃早饭。我问许柱子:“那个罗子是本地人吗?”

许柱子说:“养猪场里没有本村人,全是外面来的。那个罗子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问:“养猪场建了几年了?”

许柱子毫不犹豫地说:“一年零四个月。”

我知道许柱子一定清楚地记着这个日子,这是他的心结,从那时开始,他不能再去种菜了。

“当时建猪舍的施工队是从哪儿来的?”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许柱子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县城里来的。”

我曾想把这个情况透露给白默然,但我马上意识到,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证据,怎么开展调查?仅仅因为那股怪异的味道吗?而且这中间还隔着县公安局,白默然能直接调查吗?于是我决定,在没有掌握确凿的线索或证据的时候,暂时先不告诉白默然,等我的调查有了进展再说。

可是,我该如何调查呢?

苦思冥想,我想到了一个人,北江师范大学的韩方教授。他是一位化学专家,在北江具有很高的学术地位。一直以来,我对韩方教授特别敬重,曾想约他做一个专访,可韩方教授特别低调。他说,你还是别采访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学问,你一宣传,就把我给宣传浮躁了,那还怎么做学问?

我给韩方教授打了电话,详细地叙述了我闻到的那股气味。韩方教授听得很认真,并一再要我说得详细一点儿。最后,韩方说:“仅凭你的描述,我没法作出判断。最好能到现场看一看,找到那些化学物质的样本,哪怕杂质和废料都可以。”

韩方教授的话提醒了我,找到材料,便可以解开谜团。

我直接去找村长梁集伟。梁集伟开了一个食品加工厂,加工薯条半成品,送到市里的批发商店,据说收益还不错。我找到梁集伟时,他正训斥两个女工,怪她们没把马铃薯洗干净。那两个女工战战兢兢,一声不吭。我走过去自我介绍,梁集伟听说我是记者,绷着脸不冷不热地问:“什么事,你说吧。”

我说:“养猪场是怎么回事儿?”

梁集伟愣了一下,眼睛转了转说:“那是别人承包的,跟我没关系,你去养猪场问吧。”

“你不会说那养猪场不是从你手里承包的吧,怎么跟你没关系呢?”

“那养猪场还真不是从我手里承包的,原先承包的是县里一个叫老满的人,后来他承包给了谁我就不知道啦。”

“这是违规操作,土地承包是有明文规定的。”

梁集伟不屑地说:“啥叫违规?又不是我一个在违规。这在农村不是新鲜事儿。我还忙着呢,没工夫跟你闲扯。你要是想了解养猪场的事儿,直接去养猪场问好了。”说完,梁集伟丢下我走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调查不会有结果,还可能打草惊蛇,让顾晓军更加严密防范。那样,我还能调查下去吗?

晚上,村子里有家媳妇生了个男孩儿,家里从县城请了一台戏,请村子里的人与他家共享喜庆。钟霞说这是村子里的习惯,当年她生儿子的时候,也请了一台戏。我问:“养猪场的人会来吗?”

钟霞说:“难说,那都是些外地人,很少跟村子里的人来往。不过,村子里这么热闹,说不定他们也会来的。”

只要养猪场的人出来,我就有机会进去。当然他们肯定会派人留守,但毕竟人少了,防范上一定会出现漏洞。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对钟霞说:“今儿晚上,你让许柱子跟我出去一趟,有重要的事儿要办。”

钟霞马上就想到了养猪场,她说:“杨哥,大棚的事儿就到这儿吧,我也认命了。人家好歹给了咱一点儿补偿,就算不给,咱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算了,就到这儿吧。谢谢你杨哥。”

许柱子也说:“杨哥,我们不闹了。”

我说:“这事儿和你们没关系,我要弄清楚这个养猪场的来历。就算你们帮我。”

钟霞和许柱子对视片刻,许柱子说:“好,我和你去。”

晚上戏开演前,我和许柱子已经出了村子。许柱子有些惦记戏的事儿,说如果回来的早,还能看着尾巴。我说:“没想到你也是戏迷。”

许柱子咧嘴笑了笑:“戏迷不是,也看不懂,就为大家坐在一起图个热闹。”

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离养猪场很近的那棵大槐树下。养猪场里平静如常。许柱子捡起一块石头向养猪场那边扔过去。石块儿落下的地方,突然蹿出两条凶恶的狼狗,汪汪地狂吠。片刻,铁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三个人,在门口张望,然后又嘀咕着什么。

我小声道:“柱子,你还真有经验,你怎么知道有狗啊?”

许柱子说:“我想我住过的棚子,晚上偷偷来看过,遇着过这两条狗。”

我说:“咱们想办法进去。”

许柱子说:“这里的人恶得狠,被他们抓住,咱俩还不被他们打死?”

我说:“想办法把那两条狗干掉,然后我们就能进去了。”

许柱子似乎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儿肉,每块儿肉上挂着一条长线。

我皱着眉说:“这成吗?”

许柱子笑了笑:“你就等着瞧吧。”

许柱子猫腰前行,那样子有点儿像电影里游击队员挖地雷,但效果很好,我还没看明白,那两条恶狗已被许柱子制伏。到了平房的墙根下,许柱子蹲下来,示意我踩着他的肩膀攀上墙。我先上了房顶,再伸手把许柱子拽上来,整个院子尽收眼底。

墙后是个小院。罗子的房间就在铁门旁边,隔着窗户,能看到罗子走动的身影。其他人好像去村子里看戏了。我顺着墙壁溜到了院子里,接着是许柱子。我们透过一间房子的窗户,看到里面摆放著一台像锅炉似的东西,周围还有一大堆坛坛罐罐。我想进去看个究竟,但门锁着,撬门显然是不可能的。这里离罗子的房门不算远,夜深人静,一点儿响动都会引起罗子的注意,而且门锁被撬坏后,很容易引起他们的警觉,甚至会转移这些设备。

这时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看样子是喝多了。我和许柱子赶紧蹲在角落里。那人走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撒尿,撒完了,却不走,站在原地打晃,我估计此人处于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脱身,否则等村子里的戏演完,看戏的人回来,我们就跑不掉了。我瞅准了西墙边面包车的后面是个死角,只要到了那里,便可以翻墙脱身了。我盯着那醉汉,在他背对着我们时,我冲柱子使个眼色,两人迅速移动到死角。可能对方察觉到了动静,大声喊罗子。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同时感觉到许柱子的身体也在哆嗦。我按了按许柱子的肩膀,让他别紧张。

罗子闻声过来,斥责道:“嚎丧呢?喝不了就少喝点儿,你看你醉成什么鸟样了!”接着又骂骂咧咧,从那人的娘开始,把他家所有的女眷都问候了一遍。

罗子边骂边搀扶那人进屋,一会儿,罗子出来四下里瞅了瞅,又回门卫室去了。我拽了一把许柱子示意快走,许柱子再次蹲下,我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墙,再把许柱子拽上来,终于顺利离开了养猪场。

回到村子,戏还没散场。我问柱子:“你还去看戏尾巴吗?”

许柱子没回答,而是问:“那儿是养猪还是开黑店呀?你到那个养猪场到底为啥呀?”

我想了想说:“承诺吧。”

许柱子一脸茫然:“承诺是个啥?”

“就是答应了人家的事一定要兑现。”

许柱子明白了:“哦,就是说话算数。”

养猪场的那两条狗死了,是被许柱子给弄死的。据说,顾晓军知道狗死了,大为恼火,那天晚上进村子看戏的人,每人打了几耳光,还把那个醉酒的马仔暴揍了一通。罗子怀疑是村子里的人干的。有一次村子里的两个坏小子想来偷猪仔,结果被狗咬了,没准儿这些人想报仇,就对两条狗下了黑手。顾晓军不放心,安排村长梁集伟去查。后来,梁集伟还真的在村子里查了。不过,这都是我离开村子之后的事儿。

韩方教授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告诉我,根据他的判断,那气味很可能是生成甲基苯丙胺的时候释放出来的,通俗地说就是冰毒。

“冰毒?”我吃惊不小。

“这只是我的推测,到底是不是冰毒,我必须看到样品才能下结论。”接着,韩方教授加重了语气,“你能拿到样品吗?”

我叹了口气:“不仅样品,连杂质都拿不到。”

韩教授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杨凡,冰毒这东西千万碰不得,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每年都要协助公安局做几十例检验,关于毒品的案例我见得太多了,那些毒贩子都是亡命徒,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我不希望你出事。”

离开清源前,我又去了趟钟白法家。钟涛的母亲正吃力地趴在鸡窝前捡鸡蛋。

我问:“钟伯伯哪儿去了?”

钟母说:“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有可能去哪儿?”

“你去后面的山根儿底下找找吧。他最近总去那儿。”

山根儿离村子看上去不远,但走起来很费劲。几乎没有路,只有羊倌们踩下的模模糊糊的羊肠小道。快到山根儿下时,我看到了钟白法,还发现这山根儿下有几处圆圆的像馒头一样的坟茔。这里可能是钟家的祖坟。

钟白法站在一座坟茔前呆呆地看着。我走到他身后,轻声叫道:“钟伯伯,您这是看什么呢?”

“看我睡觉的地方。”

“您想哪儿去了,您到这儿还早着呢。”

钟白法说:“你们不用骗我,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癌症吧?在医院里做完手术我就知道了。我这把年纪,早活够本了。早一天,晚一天,也就那样了,只是……”老人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泪水。

我赶紧岔开话题,指着钟白法面前的坟茔问:“这里是谁?”

钟白法说:“这里躺着的是我爹。”

我扫视着这片埋着钟家先人的坟茔,猛然看见一座新坟。“这座新坟是谁的呀?”

钟白法没吱声,眼睛突然望向了天空。一行大雁向南去了。钟白法的眼睛盯着那一行大雁,目不转睛,直到它们隐没在天际中,消失在云朵里。

钟白法缓缓地转过脸来:“回家吧。”

他越是不说,我越想弄明白,追问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座新坟里埋的是谁啊?”

钟白法沉吟片刻,很平静地说:“是钟涛。”

我呆住了。

钟白法叹息道:“我早知道,钟涛死了。你一个记者为什么帮我?你来这儿采访钟涛干什么?就是因为我儿子牺牲了,你们才来采访他,然后告诉我,钟涛出差了。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事已至此,我决定告诉他实情:“钟涛真的没死,但他也不是在外地出差办案,他是在逃亡。我们的确骗了您,但钟涛真的还活着,他现在因为涉嫌杀人在逃。”

钟白法愣住了,呆呆的,眼睛里毫无生气。我不敢面对那双眼睛,不敢正视这表情。我点了一支烟,钟白法突然伸过手来,我知道戒烟很久的他想要吸烟了。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点烟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嘴唇也在哆嗦。他用力吸了一口,被烟呛得不停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我了解……我儿子,他……不可能……杀人。”

回去的路上,我把寻找钟涛的过程和我两次来清源的目的一一对钟白法讲了。钟白法听得很认真,快到家门口,我也讲完了。我说:“我相信钟涛是被冤枉的,我们都在帮他洗清冤情。”

“谢谢你们了,钟家谢谢你们!”钟白法老泪纵横。

走进窑洞,钟白法上了炕,从炕角的一个木柜子里摸出一个存折交给我:“这里有三万块钱,是我的全部家底,我原打算留给钟晓磊的。可听你说,是那个叫珥岱的孩子让你帮钟涛寻找证据的,所以我改主意了,这钱你帮我转交给珥岱的娘,算钟家的一点儿心意。密码就写在那个本子上。”

我说:“您用不着感谢他,他是个囚犯。”

钟白法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好人的娘是娘,囚犯的娘就不是娘了?”

我接过存折,打算先保存起来,等以后由钟涛决定。

钟白法说:“还有,我可能等不到钟涛回来了,有些话你替我转告他。”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机,按下了录音键。

钟白法说:“钟涛,爹相信你。爹可能见不到你了,有两句话你要记住:做人要忠诚守信,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到土窑的炕上躺一躺,歇一歇。你说要给爹盖房子,爹不需要,爹住在这土窑里睡得安稳,睡得踏实。爹和你娘,也和你妹子钟霞说了,爹死以后,这两间土窑不许拆,给钟涛留着,让钟涛能找到家,能在这炕头上歇歇脚啊。”

我听得泪流满面。

后来,我把这段录音拷贝在一只U盘里。U盘里除了这段录音,什么都没存,我怕病毒侵蚀了它。

第十八章

“如果你想拿命做赌注和我赌一把,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输定了。”

从清源回来不久,我给市纪检委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北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史云光涉嫌贩毒和为黑社会充当保护伞。举报信上署了我的名字。因为我听说,纪检部门对于匿名和化名的举报信不如实名举报信那么重视,况且我这封举报信里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如果匿名的话,多半会压在纪委某个领导的案头无人关注。

促使我写这封举报信的原因是顾晓军约见了我。

从清源回来不久,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杨凡,我是顾晓军,我想和你谈谈。”

我犹豫了一下,说:“什么地方?”

“到沙湖吧。我去接你。就我们俩。”

“好,你到丰园商场北面的转角楼接我。”我看了下表,“半小时后我在那儿等你。”

挂了电话,我走出家门,到了约定的地方。一辆黑色奔驰越野车驶到我身边停下。玻璃窗没有落下,只是响了一下喇叭。我拉开车门上了后座。车上果然只有顾晓军一个人,他亲自驾车。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汽车出了城,驶上了盘山公路,顾晓军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杨记者不想说点儿什么?”

我说:“是你约的我。”

顾晓军说:“还不是谈正事的时候,我是说随便聊聊。对了,冰箱里有饮料。”

“谢谢,我不渴,你想聊什么?”

“随便,什么话题都可以。”

“那就聊养猪的事儿吧。”

“现在不聊养猪,聊天气,聊房价,聊股票,什么都可以,只是别提那些话题。”

“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顾晓军便不说话了。

前方山脚下便是顾晓军说的沙湖。据说,这里十年前还是沙漠,一场暴雨冲出了一个湖,给焦渴的沙漠留出一块儿绿洲,很是神奇,因此也吸引了一些游客。不过,现在是旅游淡季,这里只有两名工作人员。顾晓军停好车,拎出两个黑色的袋子,带着我走到湖边的小木屋前,递给我一个袋子:“换衣服吧。”

我有些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顾晓军说:“我们可以下湖游游泳,当然这水很凉,这个季节下湖游泳可能被人当成神经病。但我喜欢这样,我喜欢挑战的感觉。你说呢杨记者,敢挑战一下吗?”

我摇摇头说:“我担心腿肚子抽筋,那就危险了。”

“这你不用担心,因为我的腿肚子不会抽筋。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像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知道顾晓军是故意激我。可我不明白,哪儿不能谈,为什么偏要到湖水里谈话呢?

我接過袋子,里面是一条崭新的游泳裤。我换上泳裤,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感到刺骨地冰凉。我咬着牙下了水。顾晓军也跟着下来了。

适应了一会儿,顾晓军问我:“怎么样,可以谈了吗?”

我忽然明白了,顾晓军是担心我录音。脱掉衣服在水里谈,就没有证据了。

顾晓军接着说:“养猪场门口的那两条狗是你给弄死的吧?”

我不置可否。

“那么你进到院子里了?”

我仍然没吱声。

顾晓军说:“你开个价吧,只要合理,我会答应的。反正你现在工作也没有了,不是正需要钱吗?你可以拿着钱带老婆出去玩玩。”

我说:“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顾晓军一笑:“噢,我忘了,你是文化人,要含蓄一点儿。这样,我汽车的后备厢里有个箱子,里面有五十万,你直接拿走就行。”

“这算交易吗?”

顾晓军愣了一下:“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我真的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想和你谈什么交易。”

顾晓军沉下脸:“杨凡,我告诉你,公安局有我的内线,还是领导,你别想打别的主意。如果你想拿命做赌注和我赌一把,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输定了。”

事实上,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我和顾晓军不欢而散。他没有把我送回转角楼的街口,而是随便丢在了街边。关车门的时候,他说:“杨凡,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他驾车扬长而去。我突然想到了韩方教授的话。

举报信寄出去一周了,石沉大海。他们在查吗?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白默然。我到了小白楼刑警支队的驻地。见到白默然,我说:“我去清源了。”

“钟伯伯的病情怎么样?”

“不是很好,没有医疗条件,营养也跟不上,身体越来越差。”

白默然说:“你该把他接回北江来。”

我说:“我是想带他来。可他很固执。”

白默然埋怨:“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来说服他,我的话钟伯伯还是会听的。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把在养猪场看到的情况对白默然说了,并且告诉他,我咨询了韩方教授,韩教授判断是提炼冰毒的气味。我建议白默然马上立案调查,把这件事儿调查个水落石出。“如果你们不重视这件事的话,我就自己调查。我还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你们公安局的领导涉嫌充当保护伞。”

白默然郑重地说:“涉毒问题很危险,是生命危险!看来他们已经盯上你了。你不许再到处调查了,否则我还得抽出警力来保护你的安全。”

我问:“你打算怎么调查?”

“这个,我得对你保密。”

“你连我也信不过?”

白默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是信不过你,是怕你捣乱。好了,你回去吧。我再说一遍,毒品案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很危险的。再给你透露个内幕消息,最近局里打算对钟涛进行网上通缉。这意味着全国所有的公安机关都会得到钟涛涉嫌杀人的信息,钟涛将无处藏身。”

“宋梅知道吗?”

白默然摇摇头:“你最好别和她说这些。”

我说:“我好久没见着宋梅了。”

“是吗?”白默然一副质疑的口气。

我竟然感到一丝慌乱。

迈出办公室的门槛时,白默然突然拽住我的胳膊,严肃地说:“杨凡,你听我的,别再插手了。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吗?我不能看到你倒在毒贩的枪口下,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我看到了一个一腔热血的刑警支队长,看到了一个可以两肋插刀的哥们儿。但我没有表态,径直走了,甚至没有回头。我猜白默然的表情一定是愤怒的,他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我们是朋友,他会的。

柳青青终于完成了出差任务,要我去机场接她。路上,我接到了朱丽颖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儿要当面谈。我说我要去机场接人,能不能等回来再联系。朱丽颖说:“事情很急,等你接完机就晚了。”

我问:“什么事儿这么急,电话里不能说吗?”

“不能,电话里说不清,也不方便说。杨凡,他们知道钟涛在哪儿,也知道咱俩见面的事儿。你救救我,求你了!”朱丽颖几乎是哀求。

她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想到她的麻烦皆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帮她,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问她:“在哪儿见面?”

她反问我:“你在哪儿?我有车,你在路边等我。”

下车后,等了二十几分钟,朱丽颖来了,开着一辆本田越野车。朱丽颖一身休闲装,戴着一副很宽大的墨镜。

我一上车,就问她:“去哪儿?”

她说:“到沙湖。顾晓军和郝旭阳在那儿等你。”

我说:“我不去。你停车吧。”

朱丽颖不仅没有停车,反而加大了油门。我拉起了手刹,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朱丽颖猝不及防,身体前倾,宽大的墨镜滑落下来。她转过脸瞪着我:“你不要命了?”

我看到朱丽颖的眼圈青紫,眼球充血。“你怎么了?”

朱丽颖把墨镜戴好,说:“他打的。”

“郝旭阳?”

朱丽颖点点头,突然伏在方向盘上哭了。她双肩耸动着,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有沉默。哭了一会儿,朱丽颖说:“你来开车吧。”

我和朱丽颖换了位置,驾驶着汽车向沙湖的方向驶去。下了高速,拐上盘山公路,和上次顾晓军带我去的路线完全一致。上次是顾晓军驾车,我没怎么注意。现在我来驾车,才发现这路并不好走。我边开车边问朱丽颖:“他为什么打你?”

朱丽颖说:“郝旭阳要和我复婚。”

“你们不是还有感情吗,那不正好又走到一起了?”

朱丽颖摇头:“不可能了。你知道吗,他们在贩毒。郝旭阳说,你可能发现他们贩毒的事儿了,所以要和你见面。”

“你早就知道他们在贩毒?”

“这就是顾晓军反对我和郝旭阳结婚的原因,他怕我知道了他们的事儿。你想,夫妻之间,天长日久,不会察觉不到的。”

我问:“这车是谁的?”

朱丽颖说:“是‘亮马河的一个马仔交给我的,大概是顾晓军的吧。”

我有些怀疑地问:“顾晓军和郝旭阳真的在沙湖等我们吗?”

“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可是,我和顾晓军已经在沙湖见过一次面了。”

我刚说完,越野车突然抖动起来。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方向盘,但汽车还是失去了控制。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车子在翻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影,耳畔又听到有人惊呼:“他醒了,醒了!”

雪白的墙壁,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这是医院吧?我看到床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警服。

“你醒了?”那警察关切地问。

我点点头,努力回想着我为什么会躺在这个地方。

“你昏迷了三天。”那警察又说。

我突然想起了朱丽颖,想起了翻车的一幕,忙问:“朱丽颖在哪儿?”

“没抢救过来……”

我心里一沉。

“你安心养伤,等你觉得可以接受调查的时候我们再谈。”警察走了。

我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午后的阳光已经闯进我的病房。我听到青青的说话声。她想进来,被警察拒之门外。青青怒气冲冲,她说她的丈夫就躺在里面,她怎么就不能看。但警察最终没让她进来。警察说我是病人、是伤员没错,但也是交通肇事的嫌疑人。

朱丽颖死了,我成了这起事故的嫌疑人。是的,是我在驾驶汽车,我当然是有责任的,甚至可以说朱丽颖是被我害死的。

晚上,我勉强能坐起来了,就冲病房门口的警察喊:“我要见白默然。”

一个多小时后,来人了。但不是白默然,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个警察。

我说:“我要见白默然,有重要的情况告诉他。”

对方说:“你跟我说吧。”

“我要反映的情况和这起交通事故无关。我要见刑警支队的人,要见白默然。”

对方说:“我叫夏天。夏天的夏,夏天的天。”

我觉得他很幽默,便笑了笑。

夏天说:“我们见过面。还记得吗,钟涛的父亲在医院做手术的时候,我到医院去看过。”

我想起来了,“嗯,你给钟伯伯献血,你是那种稀有血型。对,你还送了三万块钱。”

夏天摆了下手说:“那钱不都是我的,是我们局长和同事们捐的。”

“局长捐的?”我顿感迷茫。

夏天点点头:“是,有局长的,也有别的战友的。”

我发现夏天的措词很有意思,好像每一个字里都暗含了很多意思。这些话,让我对夏天暂时消除了一点儿戒备。然后我对夏天讲了顾晓军在青石村的养猪场,讲了这次出事就是朱丽颖要我和她到沙湖见顾晓军。

我问夏天:“汽车为什么会突然失控?你们查出原因了吗?”

夏天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正在查。那车是谁的?”

“是朱丽颖开来的,她说是顾晓军的。”

“我们查了汽车的所有人,这辆本田越野车属于一家汽车租赁公司,是一个叫刘洪鑫的人租的,但身份证是假的。”

我说:“那你们赶紧抓捕顾晓军呀。”

“顾晓军和郝旭阳已经跑了,我们正在组织追捕,并且发出了网上通缉令。”

医院要我办理出院手续这天,夏天来了。我问:“可以看看朱丽颖的遗体吗?”

夏天摇头:“不可以。”

“那我给我老婆柳青青打个电话,让她来给我办出院手续。”

“我们已经替你办了。”

“那我可以回家了吗?”

“你还不能回家,我们要给你换个地方。”

我愣了一下:“去哪儿?”

“看守所。”

我担心会和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关在一起。到了看守所才知道,待遇还算不错,我住了一个单间。但我感觉这间房子不像监房,倒像设置在监房里的一个办公室。我明白了,我是被变相保护起来了。

在我被关押的第三天,青青来了。看守所破例允许青青见我,而且也不像我采访珥岱时那样,还有一位警官坐在旁边监视着。警官把我送到会见室后,便转身走了。

青青看着我,眼里没有柔情,倒是一脸的愤懑。“杨凡,你太过分了。你不是说到机场接我吗?怎么没去?”

我说:“我在去的路上接到朱丽颖的电话,有重要的事儿。”

青青绷着脸:“我查过了,那个朱丽颖过去是坐台小姐。她找你干什么?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和一个坐台小姐谈?”

我赶紧解释:“你误会了。她过去是坐台小姐,现在不是了,是花店老板。”

青青怒视着我:“有区别吗?”

“请你相信我。”

“我们离婚吧,你越来越不可理喻。我不想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我受够了。”说着,青青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这是离婚协议,你看一下。”

我没接:“你不要那么冲动好不好?”

青青决心已定:“我已经想好了。你签字吧。”

我叹了口气,接过离婚协议,签下了我的名字。青青拿起离婚协议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天后,看守所的管教再次喊我出去。我问:“这又是谁来看我了?”

管教讥讽我:“你还真把这地方当招待所了。”

我没吱声,管教可能不知道我进来的原因。但也许他知道,而我却不知道,也许我被夏天耍了。我在心底又把夏天诅咒了无数遍。

管教没把我带进会见室,也没带到那一排讯问室。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左数第二个铁门。那是提审珥岱的地方。珥岱这会儿在哪儿呢?

管教把我带到一个很宽大的办公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所长室”。里面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有两个我一眼便认出来了。一个是夏天,另一个就是我写举报信举报的北江市公安局副局长史云光,中间坐的那个年纪稍大一点儿的我没见过。看到史云光,我突然醒悟,我真的被夏天耍了。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儿的人递给我一个信封:“你写的举报信市纪检委已经转过来了。”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是我写的。”从署上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准备。既然这天已经到了,我只有从容面对。我把举报信转手递给史云光,“这信既然到你手里了,你随便处置吧。”

史云光哈哈一笑:“行啊,杨凡,我一直很支持你的采访,你倒举报起我来了,够朋友。”

夏天插话说:“杨凡,史副局长和你开玩笑呢。我介绍一下,”他指着那位年纪稍大的人说,“这位就是北江市公安局局长陆海峰同志。”

这回我真的有些懵了。

陆海峰说:“杨凡同志,我们知道你一直在背后帮助钟涛,做了很多的工作,有些事情做得比刑警还出色。但你也添了不少乱子,影响了我们的调查。”

我想替钟涛伸冤,想解释我所做的一切。陆海峰抬手制止了我。他接着说:“杨记者,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先解释关于举报信的问题。你举报史云光同志充当保护伞,事实上,史云光同志到‘亮马河是在调查‘亮马河涉毒涉黄的问题,他是我们可以信任的同志。至于钟涛,也是在执行一项非常特殊、非常重要的任务,他受了很多委屈。一开始,钟涛同志自己都不知情,在他离开北江为自己寻找证据和线索的路上,我们安排夏天同志找到他,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这项任务高度保密,市局只有很小范围的人知道。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再调查了。你的介入会打乱我们的计划,给我们的侦查工作造成被动。同时,你对钟白法老人的关心和照顾,我代表局党委,代表我们这些警察,向你表示感谢。”

我呆住了。为了兑现对珥岱的承诺,为了给钟涛洗清冤屈,我差点儿搭上性命。可我所做的又是那么苍白无力,其实钟涛根本就没什么冤情,他是在执行任务。我说:“有一点我不明白,不是有一封你们内部的举报信举报钟涛吗,也是实名举报。”

陆海峰笑了笑:“是有一封举报信,而且像你说的,是实名举报。我们一开始确实被这封信误导了。好在我们及时纠正,没有被钻了空子。”

“戴瑶有一本日记,不知道在谁手里。”

夏天说:“那本日记在我们手里。那个举报人就是用这本日记迷惑了我们。”

“那个举报人是谁?”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至少要等到这个案子水落石出的那天。”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史云光说:“我们让你来看守所是在保护你,因为我们的对手很狡猾,也很疯狂。你的举报信是在和顾晓军去了沙湖后写的,顾晓军肯定给你暗示了什么,比如他在公安局有后台之类的话,是吧?”

我惭愧地点点头。

陆海峰说:“你暂时还要在看守所住几天,然后我们再放你出去。你要停止一切对钟涛的调查,还要注意保密,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你的家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起了车祸:“汽车为什么突然失控了?”

史云光说:“据现场勘查,汽车轮胎被人用带瞄准镜的弩刺破了,造成爆胎失控的假象。对手是想利用交通事故把你和朱丽颖一起做掉。你在失控的瞬间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但朱丽颖没你那么幸运,她被甩出车外,又被翻滚的汽车压在了身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很惨,是吧?”

史云光点点头,表情很沉重。

十天后,我离开了看守所。外面的阳光是那么明媚。尽管我的关押多少有点儿演戏的成分,但我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由真好。

深秋的落叶被风一吹,四处飞舞。没有人来接我,我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家在哪儿呢?

进了家门,柳青青不在,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我顿时火冒三丈。青青怎么能这样?就算离婚,也不能像打劫一样分手。我拨通了青青的手机。“柳青青,你太过分了!”

青青被我吼懵了:“你什么意思?”

“离婚就离婚吧,你怎么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啊?”

青青说:“我从机场到家就那样了。在看守所光说离婚的事儿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无力地说:“那就是家里遭劫了。”

青青一听,语气倒温柔了:“哦,那你赶紧查查,看少了什么没有?”

我挂掉电话开始检查,发现唯独少了那只拷贝有钟白法录音的U盘。我想起来了,那次和顾晓军去沙湖,我脱衣服的时候,U盘从口袋里滑落出来,我很小心地把它重新装进衣服口袋。那个动作被顾晓军看到了,他一定以为U盘里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十九章

昨天是兄弟的,今天不一定还是兄弟。今天不是兄弟的,明天也许就成了兄弟。

这起案件尘埃落定之后,我终于在夏天的办公室里看到了那份可以解密的案卷,才知道顾晓军在公安局的内线到底是谁。透过那本厚厚的案卷,我努力地梳理着顾晓军的轨迹。

养猪,是顾晓军出狱后为自己设计的第一步。买猪仔、租场地和买饲料的钱是借的,一共借了五万块。把这五万块借来,顾晓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几个入狱前很要好的哥们儿,不仅没借钱给他,还用看叫花子一样的目光看他。那眼神,永远定格在顾晓军的心里。那是隐痛,也是感悟。猪场的生意出奇地好,那一年猪肉价格猛涨,据说,猪肉价格已经影响到整个国家CPI的上涨指数,连总理都关注猪肉价格了。顾晓军盯着那些一天天疯长的猪仔,到出栏时,大赚了一笔。紧接着,又购进一批猪仔,并扩大了养猪场的规模。不到两年,顾晓军赚了一百多万。在顾晓军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有了钱,顾晓军的目光盯住了霓虹闪烁的城市。这是他设计的第二步,进入娱乐场所。于是他借高利贷盘下了现在“亮马河”的那幢旧楼,然后开始装修改造,并把昔日的狱友郝旭阳招募到自己的麾下。

“亮马河”歌厅如期开业。顾晓军没有露面,一切都委托郝旭阳打理。郝旭阳还算争气,刚一开张,生意便开门红。短短几个月,顾晓军从账上看到了开歌厅与养猪的收入差异。可就是这样的赚钱速度,也仅够支付那些高利贷的利息。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女人找上门来。这个女人叫满妹,是云南人,也可能是四川人。到现在顾晓军也不清楚这个神秘女人到底是哪儿的。他觉得这其实无所谓,不知道也许更好。满妹为他指了一条发财更快的路。他知道,这生意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的,为了把生意做下去,他决定在警察里找一个内线。

一天,郝旭阳给他打电话,说“亮马河”来了个客人,一个人要了个包间喝闷酒,也没要小姐陪着,有人认出他是公安局的。很快,顾晓军就来了,进了包间,坐在那个警察对面,主动说:“我叫顾晓军,是这儿的老板。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顾晓军一眼,没吱声。

顾晓军说:“您好像有不痛快的事儿,别压在心里,我陪您喝几杯。”

说着顾晓军给他斟满了酒,然后端起酒杯先自饮一杯。那人却没动杯。

顾晓軍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强作欢颜:“我这儿有一张贵宾卡,您可以随时使用。”

那人接过来,啪地扔掉了。顾晓军猜想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遇到这样的主儿,只有尽快收手,另做打算。顾晓军整了整衣服,直起身子,打算离开。那人却突然开口了:“坐下吧。”

这一开口倒把顾晓军吓了一跳,正愣神间,那人一巴掌拍到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酒瓶和酒杯哗啦啦直响。顾晓军走到那人对面重新坐下。对方端起一个高脚杯递给顾晓军:“来,喝!”一扬脖子,一杯酒见底了。

接下来,顾晓军扮演了忠实听众的角色。他没想到,这个外表深沉的警察内心竟然有那么多痛苦。说着说着,对方哭了,像伤心的孩子。他说,他越来越讨厌他的兄弟,不是有仇,是嫉妒,凭什么他那兄弟就比他爬得快,就比他干得出色。顾晓军明白了,这人不是别的问题,是心理上的事儿。说实话,职场里的人长时间面对压力,或多或少都有些抑郁的毛病,坐在对面的这个警察可能也是如此。顾晓军也聊了很多,但都是在监狱和进监狱之前的事儿。

警察问:“你是怎么进去的?”

“帮一哥们儿干架,捅伤一个,判了十二年。”

警察笑了笑:“够重的。”

顾晓军说:“不重,被捅伤的那小子落了个终身残疾,永远瘸着腿走路了。”

对方好像很感兴趣,又问:“你帮着干架的那哥们儿呢?”

“也进去了,但没在一个监狱。”

“出来了吗?”

“应该出来了,也是十二年。”

警察呷了一口酒:“出来见过吗?”

顾晓军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你们不是兄弟吗?不是兄弟的话,怎么会帮他干架?”

顾晓军说:“昨天是兄弟的,今天不一定还是兄弟。今天不是兄弟的,明天也许就成了兄弟。”

之后,那个警察和顾晓军倒成了兄弟。顾晓军借给他一辆奥迪车,后来那辆车莫名其妙丢了。他是警察,觉得这是耻辱,可那案子就是毫无线索。顾晓军说一辆车丢就丢了,犯不上费那个劲,但他其实已经欠了顾晓军一辆奥迪车。一次,顾晓军让他从青石村带回一个包。事后,顾晓军对他说,那包东西就是冰毒。他掏出手铐,顾晓军伸出双手说,你铐吧,不过,你那只手也得铐上,那冰毒就是你送出来的。

郝旭阳鬼使神差地爱上了朱丽颖。顾晓军和郝旭阳约法三章:一是结婚后朱丽颖必须离开“亮马河”;二是不得和朱丽颖谈歌厅和生意的事儿,尤其是毒品的事儿;三是不许朱丽颖参与他们的任何活动。郝旭阳本来也打算让朱丽颖离开“亮马河”这个是非之地,所以,这三条郝旭阳觉得不成问题。半年后的一天,郝旭阳正和朱丽颖逛商场,突然接到顾晓军的电话,让他赶快到南湖公园来一趟。他本来想让朱丽颖自己打车回去,又有些不忍心,便带上了朱丽颖。到了南湖,那个警察和顾晓军在一起,看到车里的朱丽颖,那个警察很慌乱,急忙躲到越野车的后面。事后,余怒未消的顾晓军打了郝旭阳几耳光,然后逼郝旭阳和朱丽颖离婚。郝旭阳知道闯祸了,便和朱丽颖办了假离婚,为的是骗过顾晓军。但顾晓军不傻,很快就发现了破绽。他隐隐感觉到,朱丽颖将是他的隐患,不如趁早做掉。

如果是别的事,他可以让郝旭阳去做,可做掉朱丽颖,还得瞒着郝旭阳。我在养猪场和顾晓军的邂逅,让顾晓军产生了把朱丽颖和我一起干掉的念头。他让郝旭阳逼朱丽颖约我出来,制造了那起车祸。当顾晓军得知我已被抢救过来,便和郝旭阳一起逃走了。

我按照陆局长的要求,老老实实地猫在家里。呆了几天,实在无聊。我想起了被顾晓军拿走的U盘,便给夏天打了一个电话。

夏天小心地问:“你又怎么了?”

我说:“我要报案。我丢了一个U盘,肯定是被顾晓军拿走了。”

“很重要吗?”

“里面有一段钟白法对钟涛说的话。我必须转交给钟涛。”

夏天很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但你必须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许再参与案件的调查。”

我决定出去找工作。在找工作之前,我想再和柳青青谈谈,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因为调查钟涛,因为我不着边际地四处奔波,我们之间的隔膜与误会才越来越深。我给柳青青打电话,竟然停机了。我给青青的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柳青青辞职了。我出门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我岳父母家。自从和青青离婚后,我害怕见到岳父母,就像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但现在我必须面对了。

岳父母住在三楼。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我愣住了:“你是谁?”

她也狐疑地看着我:“你找谁?”

“这里不是柳工程师家吗?”

她明白了:“你是说原来的住户吧,搬走了,我们刚住进一周。”

“他们搬哪儿了?”

年轻女人摇摇头:“不知道。”说着,把门关上了。

找工作也不顺利。报社我是不想去了,我先去了市广播电台,人家答复我,他们台长正为超员发愁呢。接着我又去了一家广告公司,我说我可以做文案。广告公司的一位副总接待了我。他看了我的简历后,带着一副嘲弄的口吻说:“北江大名鼎鼎的杨记者,怎么肯屈居我们这个小庙?”

我说:“你用就用,不用就干脆点儿,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结果可想而知。

这时候,夏天给我打电话,说郝旭阳在云南落网了,顾晓军还没被抓住。

“你猜郝旭阳是被谁抓的?”

我说:“是云南那边的警察吧,你们不是说上网追逃吗?那全国警察都动起来了,他们还不是插翅难逃?”

“你说对了一半,是钟涛抓的,然后交给了云南那边的警察。但你说的那个U盘可能找不到了。顾晓军和郝旭阳逃离北江时,听了你U盘里的内容,知道是些对他们来说没用的东西,就从窗户扔到外面去了。我们到楼下的草坪找了,没找到。”

我按照夏天告诉我的地址,来到了顾晓军住的那幢楼的楼下。我一寸寸地在草坪里找了一上午,结果一无所获。我想可能是被人捡走了,便到物业找负责管理草坪的园丁。园丁告诉我:“小区里有个大妈前几天遛狗时捡到了一个东西,至于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盘,就不清楚了。”

我问:“大妈住哪儿?”

园丁抬手一指:“我只知道住这幢高层,几层几号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那位大妈每天中午要去马路对面的小学接孙子,那会儿能看见她。”

我便在楼下等。十一点五十分,那个大妈出现在楼下。我问大妈是不是捡到了一个U盘,大妈很爽快地说:“是捡到了一个U盘,一开始不知道是U盘,后来小儿子说是U盘,我才知道。”

“那个U盘现在在哪儿?”

“给小儿子了。”

我焦急地说:“您的小儿子在哪儿?”

“在沈阳上大学。”

“您快给他打电话,让他把U盘保管好。”

大妈说:“我得先接孙子。”

大妈接了孙子,然后给小儿子打电话。那U盘果然在他手上。他说马上快递给我。这只U盘总算有惊无险地失而复得了。

我给夏天打电话,要把复制的另一个U盘交给他。我的想法是假如我的U盘丢失了,夏天那儿还有一个备份文件。见到夏天,他告诉了我钟涛抓捕郝旭阳的细节。

我知道,出于保密的考虑,夏天省略了一些不该让我知道的东西。但就他讲给我的那些故事,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

钟涛的身上有一张顾晓军和郝旭阳的合影。顾晓军很少照相,这张照片也是他和郝旭阳唯一的合影。他每天做的是犯罪的买卖,所以他不想让警察掌握更多的信息,包括照片。这张照片上,两人笑得很开心。他们的背后就是怒江,还有对面的山。满妹带着他们刚从对面回来,在怒江边为两人拍下了这张照片。钟涛几乎每天都要拿出这张照片看看,他要把这两人的面孔熟记在脑子里,生怕时间长了,把这两人的模样忘了。

顾晓军和郝旭阳是来找满妹的,满妹答应带他们逃出去。到了云南,满妹突然消失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晓军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满妹被警察抓了。他决定在云南寻找新的出口。郝旭阳认识当地一个叫阿发的毒贩,既然满妹找不到了,顾晓军就和郝旭阳商量,把手里的货通过阿发处理掉,这样可以挣到一笔出去的费用。顾晓军要郝旭阳单独去见阿发。两人约定,如果下午三点之前郝旭阳没回来,顾晓军就马上离开酒店。

钟涛接到夏天传来的情报,第一个想到了阿发。阿发的毒贩身份在北江就已被钟涛掌握,于是他就在阿发的住所附近蹲守。蹲守的第五天,快到吃午饭的时间,郝旭阳出现在街口。钟涛取出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再次确认了一下,然后进了院子。

钟涛装扮成小贩,挑了一副担子,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这样的装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蹲在巷子口,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院子。十几分钟后,阿发先出来了,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走了。钟涛没动窝,继续等待。他要找的人是郝旭阳。

又过了十几分钟,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钟涛猜想这女人是阿发的老婆,就没再理会。那个女人快要消失在街口时,钟涛的脑子里像演电影似的突然闪现出一张脸,郝旭阳的脸!那女人就是郝旭阳,郝旭阳想男扮女装逃跑。

钟涛马上追出巷子口,看见那个女人挤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已经启动了。他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跟上。出租车很快超过了公交车,到了下一站停下。不大一会儿,那辆公交车慢吞吞地来了。钟涛等最后一个人上完,确信郝旭阳没有下车,才登上了公交车。郝旭阳依然是女人打扮,脸冲着车窗,在过道站着。走了五站地,郝旭阳下车了。钟涛跟下车,一直跟到酒店门口。

这就是郝旭阳和顾晓军住的酒店。郝旭阳进了电梯,钟涛看到电梯停在了九层,便跟了上去。就在他寻找顾晓军和郝旭阳可能住在哪个房间时,郝旭阳突然换了男人的衣服慌慌张张冲了出来,后面没有顾晓军。钟涛明白了,顾晓军已经甩掉郝旭阳跑了。刚冲到电梯口,钟涛便摁倒了郝旭阳,把郝旭阳拖回房间。郝旭阳站起身来想反抗,钟涛挥拳再次将他击倒。

郝旭阳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你想干什么?”

钟涛说:“抓你。”

“你是谁?”

“钟涛。”

郝旭阳突然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指着钟涛说:“你他妈一个杀人犯也有资格抓我?”接着,他便想爬起来,嘴里嘟囔着,“我要报警,我要打电话报警。”

钟涛把手机丢在郝旭阳面前:“你打吧,报警吧。”

郝旭阳抓起电话:“没错,我要报警,报警我就立功了。”突然他又停住了手,“不,我不报警了,咱俩谈谈吧。没错,你原来是警察,可你现在和我一样,也是被警察追得屁滚尿流的逃犯,我们合作吧。这儿离边境线只有一百多公里,咱们完全有可能逃出去。出去了,就他妈自由了。”

钟涛问:“顾晓军呢?”

郝旭阳忿忿地骂道:“他把老子甩了,一个人跑了。”

钟涛从破旧的黑皮包里摸出一根绳子。郝旭阳看到绳子,挣扎着站起来冲向房门。钟涛一伸腿,把郝旭阳扫倒在地。他骑在郝旭阳身上,把郝旭阳捆成个粽子。郝旭阳绝望了。他盯着钟涛问:“你不是逃犯吗?你怎么和我过不去呀?”

钟涛说:“我是警察。”

郝旭阳怒骂道:“你就是一个疯子。北江人都知道你是杀人犯。还有,你那个爹得了癌症,连医院都住不起,在家里躺着等死。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可以给你父亲治病……”

钟涛这才知道父亲得了癌症。他强忍着,不想在郝旭阳面前流泪,可他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没能忍住。

第二十章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牺牲,他的墓碑上会刻上“烈士”这两个字吗?

电视台正在播放公安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主持会议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史云光。正中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刚认识不久的市公安局局长陆海峰。白默然也在座,但我没看到夏天。史副局长介绍参会的领导,我才知道,坐在陆海峰旁边的是省公安厅主管刑侦的副厅长。副厅长传达了公安部在全国开展“清网行动”的指示。我听懂了,这是公安部向全国公安机关发出的总动员令,警察们要打一场大仗了。

陆海峰说:“全市这几年来上网的逃犯有七十六名,我们要在这次‘清网行动中实现百分之百的目标任务。顾晓军将被列为一号追捕逃犯。”

一个女记者举手提问:“钟涛在不在追逃的名单里?他是不是也要追回来?”

陆海峰大手一挥,一语双关地说:“钟涛当然也是要回来的。”

我明白了陆局长话里的意思。可那位不知情的女记者带头鼓起掌来,在她的带动下,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掌声。接着,史云光副局长公开了一个信息,“亮马河”歌厅的副总郝旭阳已被抓获,今天下午就能被押解回北江。

电视新闻刚结束,我的电话响了。白默然告诉我,市局领导有请。我又是兴奋又是诧异。兴奋的是我估计钟涛又有什么新情况了,诧异的是局领导不是刚刚说过不让我参与这个案子吗,怎么又要找我?

很快,白默然派车把我接到公安局。看到白默然一脸凝重,我猜一定是出大事了。我跟着白默然进了小会议室。陆海峰神情严肃地招招手,示意我和白默然坐下。

此刻的陆局长没有任何客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陆海峰说:“刚才我们接到云南警方的通报。云南腾远的一个出租房发生火灾,现场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身份很难辨认。根据现场遗留的物品判断,那具尸体很可能是我们正在追捕的钟涛。云南警方要求我们派人过去辨认尸体,我已经安排人去请宋梅了。另外,经白默然支队长提议,请杨凡记者一同到云南。如果杨记者没意见,你们准备一下,下午就出发。”

我是在机场见到宋梅的。看宋梅的神情,可能还不知道钟涛遇难的消息,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从见到钟涛照片的那一刻,我就想,我和这个人会见面的,一定会的!我甚至想象过我们会相约在一家咖啡厅或者茶吧里,静下心来,好好地聊一些事儿,聊一些人。聊一聊珥岱和戴瑶,聊一聊钟白法和清源……可这一切美好的设想,竟会在一瞬间,在熊熊的火光中,化为了灰烬……

宋梅见到我,笑着说:“你也去云南吗?这回你真的可以见到钟涛了。”

我只能故作轻松:“是啊,终于要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白默然比我晚来几分钟,他的身后是刑警小邵。宋梅看到白默然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我想提醒宋梅不该这样对白默然,可一想到不久之后宋梅将要面对的残酷现实,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接着,又有两位穿便衣的女警拿着办好的登机牌走过来,我猜她俩是公安局专门派来照顾宋梅的。宋梅见到她们,眉头皱了一下,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

飞机在成都停了一下,大约四十分钟后再次起飞。飞了一个小时,到达昆明机场,我们换乘另一个航班飞往腾远。航班上大都是些游客,不少人头上戴着旅行社统一配发的小红帽,我们坐在这些游客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次飞行时间很短,四十分钟不到,便到了腾远。腾远公安局的人来接我们。汽车上,谁都没说话,包括腾远警方的人也没往案子上扯。车子直接开到了殡仪馆。在接待室里,白默然对宋梅说了此行的目的。他说:“小宋,你要挺住。”

宋梅没能挺住,软软地倒在了沙发里,两个女民警立即一左一右照顾宋梅。等宋梅平静了一些,白默然征求宋梅的意见:“要不,咱们明天再辨认吧?”

宋梅摇摇头:“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腾远公安局的同志向白默然介绍了现场的情况。他们发现了一张没有被完全烧毁的身份证,白默然一眼便认出照片上的人就是钟涛。

宋梅被两个女民警搀扶进了太平间。钟涛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宋梅也只是凭着钟涛手腕上的那只表认定了身份。那是一对情侣表中的一只,她和钟涛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买的。

白默然不忍再看,他扭过脸,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这是他的同学,是他的哥们儿,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但职责所在,他又得硬着头皮,克制着情绪,配合腾远公安局法医的问询。

三天后,两位女民警陪着宋梅返回了北江,我和白默然留下来继续处理善后事宜。白默然留下来,其实是协助腾远警方破案。从现场看,似乎是故意纵火,凶手也许是杀人灭口。本来北江市局的意思是让我也回去,但白默然给市局打了电话,并征求了我本人的意见,我便留在了腾远。

我很失落,为钟涛的死。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牺牲,他的墓碑上会刻上“烈士”这两个字吗?

白默然似乎也不知道钟涛执行任务的事儿,他整整一个下午闷坐在沙发上吸烟,一句话都没说,我和小邵也呆坐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说:“出去喝点儿酒吧。”

我们走出酒店,选了附近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馆。进了雅间,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瓶白酒,三个人用玻璃杯分了。白默然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劝慰说:“喝闷酒伤身,我理解你的心情,有话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白默然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时,已经泪流满面。“在整个儿市公安局,我和钟涛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从警校到刑警队,从结婚生子到提拔升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不容易啊,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破了多少案子啊。可是,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而且还背着逃犯的罪名。”

“其实,钟涛……”我差点儿脱口说出钟涛在执行特殊任务的秘密,急忙改口,“其实钟涛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应该知足了。”

“嗯,说实话,钟涛这人算得上一个很敬业的刑警。我曾经拿白支队和钟涛当榜样看呢!谁知道,钟涛竟然会杀人。”小邵感慨地说。

我和小邵聊天的时候,白默然没有插话,他的眼睛好像一直很专注地盯着杯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在想他和钟涛经历过的那些事儿吧。

回忆有时是最好的纪念。

因为心情都不愉快,所以早早就散了。我和小邵住一个房间,白默然自己住一间,这是小邵要求的。我知道,有些人觉得跟领导住一起不自在,小邵大概也是这个心理。市局的办案经费不宽裕,所以平常是能省则省。我喝了酒,也没洗漱,和衣而卧。眯了一觉醒来,头疼得厉害,满脑子是那具烧焦了的尸体,再也睡不着了。我干脆起身,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看对面的小邵睡得很香甜,又停住了手。小邵不吸烟,对烟很敏感。我打算到走廊里吸一支烟,然后继续睡觉。

走廊尽头有一个小阳台,好像是专门为抽烟的人预备的。我坐在一把藤椅上刚要点烟。这时,走廊另一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坐的地方很暗,对方应该没看到我。但我看清了这个人,他是白默然。

显然白默然是要出去。他走到电梯口,按下了按键,等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白默然的身影消失了。我急忙收起烟,也走到电梯口,等待电梯门再次打开。

走出酒店的大厅,外面空无一人。我看了下表,凌晨两点。我没能跟上白默然。他一定是临时接到了什么指令。回到房间,看着熟睡的小邵,我又开始为白默然担心,担心他的安全。我彻底失眠了。

一早,白默然敲门喊我们下楼用早餐。我看他神采奕奕,不像一夜未眠,但眼睛明显是红的。他问我:“睡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喝了酒睡得更踏实,你不喊我还醒不了呢。”

小邵也说:“嗯,昨晚是我这些天睡得最踏实的一次。白支队,你休息好了吗?”

白默然说:“当然休息好了。这地方气候比北江好,等退休了,在这儿颐养天年倒是不错。”

看到白默然此刻安然无恙的状态,我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在腾远住了六天,白默然没有返回的意思。我几乎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漫无目的地调台,无意中搜索到了省电视台的卫视频道,正播放着北江新闻。时政新闻过后,是北江市公安局在“清网行动”中抓获两名逃犯的消息。电视画面上,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被押下火车,押解他们的警察我看着有些眼熟。我问小邵:“后面的是谢小龙吗?”

小邵说:“是他。这次谢小龙算是立功了。那次到广西本来就是为了这俩小子,可半路上谢小龙带着我们去苏州抓钟涛。那次钟涛要是不跑,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本来是看新闻,结果由新闻又扯到钟涛。好多事儿就这么千丝万缕地连着,我们是绕不开钟涛了。

白默然进来了,说刚和家里通了电话,汇报了在云南的工作情况。家里现在很热闹,各分局都成立了专门的清网追逃小组,抽调的都是精干力量。接着,白默然第一次解释了把我留下来的意思。他要继续在云南办案,我的任务则是等腾远警方调查完,把钟涛的骨灰护送回北江。白默然说:“这也是局长的意思。局长是好人,不管钟涛是不是杀人犯,他毕竟是公安局的刑警,立过大功,于情于理,都应该这样做。”

听了白默然的话,我只是淡然一笑。因为我知道钟涛在陆局长心里的位置,我想等到可以公开那些秘密的时候,白默然一定会为今天的谈话感慨一番的。

腾远公安局很热情,要安排我们去丽江看看。白默然说他有事要处理就不去了,让我和小邵去散散心。

到了丽江,公安局的同志把我和小邵放在一家客栈门口,并与客栈老板打了招呼,嘱咐她照顾我俩,说明天一早再到客栈接我们,这期间我们可以自由活动。客栈老板是一位面容姣好的纳西族女人,三十多岁,说着很流利的普通话,她建议我们先到四方街看看。

假如人再少一点儿,我们是不是可以感受到茶马古道上马帮的驼铃声呢?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满世界的腿和脚丫子。男的女的,粗壮的和纤细的。有人在网上专门展示过满世界的美腿,在四方街看到的腿,不是美,而是千奇百怪。

在一座小桥边,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居然是柳青青。我加快脚步追过去,发现不远处正在照相的是我的前岳父和岳母。看见我,他们和我一样吃惊。岳父对我一向很好,尽管知道我已和他的女儿离婚,还是主动跑过来,连连感叹这世界实在太小了。岳母信佛,甚至把这次偶遇当成了促使我们复婚的天意。我问岳父:“你们搬家了?”

岳父想解释什么,被青青打断了:“杨凡,我本来心情很好,不想到了云南这么远的地方还能看见你,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

岳父责怪道:“青青,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在外面,要给人一点儿尊严。”

青青不吱声了。

我说:“找个地方我们聚聚吧。”

岳父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小邵过来了,说腾远市局的同志想请我们帮个忙。我面露难色:“刚说好了请我妻子和岳父母吃饭的。”

小邵知道我离婚的事,也有点儿为难。

我问:“他们要我们帮什么忙?”

小邵看了看青青,把我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腾远警方抓了两个毒贩,我们怀疑那两个毒贩是顾晓军手下的马仔,腾远公安局的同志想让我们化装成到丽江来接货的人,跟这边的毒贩接头。”

我说:“我只是个记者,不是刑警,再说,白支队长不是在这边吗?”

小邵说:“时间太紧迫了,白队赶不过来,所以才想请你配合。”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

我把这事对青青说了。青青说:“这是警察的事儿,你不能去。”

我说:“话是这么说,但让小邵一个人去,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

岳父说:“杨凡说得对,你去吧,注意安全。我们住在百丽客栈,你办完事儿来找我们。”

有了岳父的支持,我返回去追小邵。腾远警方来接我们的人换了一辆当地牌照的汽车,同时告诉我们,接头的地方,丽江警方已经做了部署,安全不会有问题。

驾车的是当地警察。他把一支手枪和一个密码箱交给了小邵,箱子里装着一百多万现金。因此小邵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保护好这一箱子钱,不能让它落在毒贩手里。

我们驱车赶到郊外,在一座烂尾楼里等候交易人出现。根据情报,来交易的毒贩是四个人。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人出现,最后只得撤回。

后来,夏天帮我分析这次失利的原因,估计那些毒贩压根儿就没打算在丽江交货,他们故意散布假情报转移警方视线,而真正交货的地方还是在腾远。

第二天一早,小邵带着没来得及参观丽江古城的遗憾和腾远警方的人回去了。我决定留下来陪陪青青和她的父母。

第二十一章

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钟涛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戴静,就是被珥岱杀死的戴瑶的妹妹。

我搬到了青青和她父母住的百丽客栈。青青的父母为了给我们创造一个独处的环境,报名参加了玉龙雪山一日游。青青则担心父母的身体难以适应高原反应,于是我提议,我俩陪着他们一起去玉龙雪山。因为风大,缆车停了,我们只能在山下拜会这座神奇的雪峰,更没有看到传说中的一米阳光。后来听导游说,这里也是痴情男女殉情的地方。青青吐了下舌头,说我绝不会为杨凡在这里殉情。我说,我会的。青青说,那一定不是为我。

话虽如此,但看上去青青心情不错,我们之间的裂痕在雪山脚下修复了。然而,回到客栈,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又让青青龙颜大怒。

一个年轻女人在我的房间门口等我,二十多岁,穿一条让曲线更突出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时髦的短夹克。青青对我怒目而视,那意思是,解释一下吧,怎么回事?

我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你,你是谁呀?”

她淡然一笑:“你是杨凡吗?”

青青轉过脸,一脸愠怒地瞪着我,那无声的责问更有杀伤力。

年轻女人说:“杨凡老师,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请你帮帮我。”

“可是……我们认识吗?”

“我是戴静。”对方平静地说。

她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呆住了。

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钟涛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戴静,就是被珥岱杀死的戴瑶的妹妹。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戴静莞尔一笑:“我跟踪了你。”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刚才说过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迷惑不解地问:“我能帮你什么?”

戴静看了眼青青:“帮我逃过他们的追杀,然后带着我回北江自首。”

“自首?”我完全懵了。

“对,自首!”戴静语气很重地说道。

“谁在追杀你?你应该到公安局找警察保护你才对啊。”

戴静犹豫了一下说:“是钟涛要我找你,因为追杀我的人是白默然和顾晓军。”

“白默然?!”

戴静说:“没错,白默然。白默然就是顾晓军在公安局的内线,举报钟涛杀人的也是他。”

原来,戴瑶被杀后,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就是白默然。他在指挥技术人员勘察现场时,发现了戴瑶的一本日记。在日记里,戴瑶表达了她对钟涛的感情,尽管这份感情是那么不现实,那么一厢情愿。连戴静都觉得不可思议,姐姐戴瑶怎么会异想天开地爱上了钟涛。白默然用一个晚上读完了这本日记,里面有一大段描写戴瑶和钟涛做爱的细节。白默然不相信钟涛会和一个卖淫小姐做这种事。接着往下读,果然是戴瑶自己想象出的情节。因为有一天晚上,一个相貌酷似钟涛的嫖客点了她的钟,她于是把他想象成了钟涛。回到住处,她就把那种感受写在了日记里。白默然撕掉了后面的一页,写了一封署名举报信,并附上了这本日记作为证据。局长陆海峰看了这本日记,他要求纪检部门立即调查。因为举报人是刑警支队长白默然,举报人的分量,使陆海峰不能不重视这个案子。出于对钟涛负责甚至是保护的目的,陆海峰签署了拘捕钟涛的命令。而给钟涛打电话透露抓捕信息的人还是白默然。

钟涛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掩盖事实。

钟涛无意中发现了白默然和顾晓军的事儿。这件事儿的起因就在青石村。青石村村长梁集伟的亲戚怂恿梁集伟强占了许柱子和钟霞的蔬菜大棚,还打伤了许柱子。钟涛接到妹妹钟霞的求助电话,作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他不能贸然插手这件事儿,这是纪律,也是红线。

顾晓军想在乡下选一个养猪场作掩护制作冰毒。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梁集伟。于是钟涛妹妹的大棚就转到了顾晓军的手里。经过一番精心改造,以养猪场为掩护的制毒基地建成了。钟涛回清源看父母,在去妹妹家时,无意中看出了问题。于是他开始调查养猪场,并且获得了一些证据。他把这件事儿和白默然讲了,建议刑警支队调查这个案子。白默然很惊恐,顾晓军一旦落网,一定会牵出他来。那些日子,白默然的脑子里全是钟涛,甚至梦到钟涛来抓捕他,无数次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他必须搞掉钟涛。

从警院毕业后,钟涛越来越让白默然感到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压力。他甚至觉得,他求父亲帮忙,把钟涛留在北江就是一个错误。那时,他们的队长就是现在的局长陆海峰。钟涛的吃苦精神颇得陆海峰的欣赏,而白默然的灵活又弥补了钟涛的不足,他俩是最佳拍档。

白默然与钟涛的裂痕出现在钟涛被提拔为重案大队副大队长以后。白默然觉得凭自己的条件,被提拔的应该是他白默然,而不是那个毫无关系背景的钟涛。兄弟情义,就在这妒忌中一点点淡化了。钟涛却毫无察觉,一如既往地真诚对待白默然。

那时候,尽管白默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但他对工作的态度没的说。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超过钟涛。没多久,白默然被提拔为案审大队大队长。这个岗位也很重要,虽然不如重案大队那么轰轰烈烈,可白默然毕竟是大队长,钟涛只是一个兵头将尾的副大队长。比如市公安局开的一些会,一个副字,就把钟涛挡在了会议室的门外。白默然心里有了稍许的安慰,似乎又找回了在警院时的优越感。

四年后,钟涛被提拔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白默然还在原地踏步,陆海峰已经是市公安局局长了。宣布钟涛任命那天,白默然喝醉了,不是在祝贺钟涛升职的酒宴上,而是在“亮马河”歌厅。

正是那天,他认识了顾晓军。

此后不久,白默然被提拔为刑警支队支队长。有人说,白默然能当上支队长是因为他妻子的哥哥当上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但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

不管白默然的提拔到底有什么背景,事实是,白默然当上支队长后,钟涛很支持他的工作,连续破了几起漂亮的案子,刑警支队多次得到市局领导的表扬。白默然和钟涛的关系也似乎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看着面前的戴静,我很难把她和犯罪嫌疑人这几个字联系到一起。

戴静说,她真的很感激姐姐戴瑶。从小学到初中,姐儿俩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父亲说,家里能让姐儿俩读到初中,已经是倾尽全力了。姐妹俩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她们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了。姐姐戴瑶求父亲说,我出去打工,让妹妹把书读下来,考大学。

为了能和姐姐在一起,戴静填报志愿时,选择了北江师范大学,并且顺利被录取。戴瑶开始很高兴,妹妹考到北江,能经常见到妹妹,这不是好事吗?可接着又犯难了。她不想让妹妹知道,她寄回去的那些钱是靠出卖肉体换来的。妹妹到了北江,时间一长,难免会发现她的秘密,所以她一直小心掩饰,对妹妹说,她在一家工厂里做工。戴静刚到城里,对城市生活充满了好奇,总是问这问那,什么餐馆商场,戴瑶可以说出一二,可妹妹问她在工厂做什么,戴瑶总是卡壳。

戴静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越长,戴瑶的压力就越大,她的谎言更难自圆其说。

戴静上大二的时候,母亲病了。父亲带着母亲到北江来看病,在医院检查的时候,戴瑶和戴静姐儿俩一直陪着父母。检查结果出来,得知母亲得的病很难治愈,并且需要很多钱,姐儿俩看见父亲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头偷偷哭泣。姐姐悄悄对妹妹说,你好好读书吧,钱的事儿我来想办法。可戴静心里明白,姐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连着请了两天假陪母亲看病的戴瑶来“亮马河”上班。不料,妈咪过来说,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昨天又来了?戴瑶愣了一下,刚想解释什么,一位点了她钟的客人也说,前天我和一个朋友来,我就点的你,你今天就不认识我了?你不是大学生吗?

戴瑶顿时明白了,可她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终于,她和戴静在“亮马河”的走廊里不期而遇。戴瑶大脑一片空白,她把妹妹拖进更衣室:“你为什么做这个?”

戴静说:“为了你,也为了妈妈。我早知道你做这个了,我知道我读书的钱就是你这样挣来的。我好多次躲在被窝里哭,我可怜你心疼你,姐姐!”

戴静补了妆出去了,戴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这么多年忍受着痛苦和屈辱,就是希望妹妹有出息,可妹妹也在这里出卖了肉体。

戴瑶感到支撑她精神的那根柱子开始摇晃。

走廊里传来慌乱跑动的声音,戴瑶马上猜出是警察来了。她跑出去,看着妹妹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她一把拽住戴静,把她拉进了配电室。她问戴静:“你做了吗?”

戴静点头说:“做了。”

“那男人呢?”

“被警察抓了。”

戴瑶说:“你别动,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等那些警察走了,你赶快回学校去!”

戴静六神无主地望着姐姐,听话地点点头。

戴瑶来到大堂,警察正带着那个男人四处查找,见到戴瑶,那男人说,就是她。戴瑶顺从地跟着警察下楼,上了警车。到了公安局,先是一个年轻警察审她,后来进来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察,这人就是钟涛。她打定主意,只把这次交代了,之前的事儿一概不说。钟涛问她:“你是南苑人吗?”

戴瑶说:“你怎么知道?”

钟涛说:“我是清源的。”

戴瑶见这个警察老乡还算和气,便把她为妹妹上学、为母亲治病的事儿说了。她希望这个老乡同情她,放她一马。但老乡好像没有同情她,让她在拘留所住了五天。还好,没有罚款。她最怕的就是罚款了,妈妈在医院里还等着要钱呢。

出来后,她感觉这次是上了警察老乡的当。没想到几天后,警察老乡给她打电话,说帮她找了一份在电器城做导购的工作。她很吃惊,冲这一点,那位警察老乡是真心想拯救她,让她寻找新的出路。警察老乡让她直接去那里的人事部报到,就说是一个叫钟涛的人让她去的。

最终,她还是没去电器城,但她知道了那个警察老乡的名字叫钟涛。没去电器城的原因还是因为戴静。她发现戴静恋爱了。那小伙子戴瑶并不喜欢。一个男人脑袋后面留着一个马尾巴,这还是男人吗?不过,戴静说这个男人很有才,是个画家。

她问戴静他们是在哪儿认识的。戴静说是在“亮马河”。戴瑶一听是在“亮马河”认识的,便先入为主地认为珥岱不是好人,好人是不来“亮马河”的。她必须阻止戴静的恋情。可戴静对珥岱十分痴情。没办法,戴瑶只得选择留在“亮马河”,她要看着妹妹。但那以后,珥岱没来过歌厅,或者说,他们没再来歌厅约会。

钟涛去电器城办事,问起戴瑶,电器城那位副总说根本就没见着人来。钟涛觉得戴瑶可能对这份工作不满意,这事儿就过去了。三个月后,市局又组织了一次行动,戴瑶又被网了进来。不过,这次不是在“亮马河”,是在一家洗浴城。面对再次坐在自己对面的戴瑶,钟涛连生气的念头都没有了。他说:“我现在对你不是同情,是失望,你知道什么叫失望吗?”

这次,她被行政拘留七天。七天后,钟涛开车到拘留所接她,她没上钟涛的车,低着头径自走了。她这一走,倒让钟涛觉得她还有救。

戴瑶发现戴静越来越不像话了。她知道,那个叫珥岱的男孩儿其实很爱戴静,可戴静好像在和另一个有钱的男人玩同居。她这是在玩火。戴瑶想阻止她。戴瑶觉得只有珥岱才能拯救妹妹,只要珥岱不放弃戴静,戴静就有希望离开那个男人。为了留住珥岱,戴瑶冒充戴静去和珥岱约会。约会了两次,珥岱根本没有察觉,他始终把戴瑶当成戴静。后来,戴静发现戴瑶在偷偷和珥岱约会,以为姐姐是在和她抢男朋友。于是,戴静给珥岱发了很多绝情的信息,激怒了珥岱。这些戴瑶都蒙在鼓里。那天,戴瑶约了珥岱,想把真相告诉他,可没容戴瑶解释,珥岱就把戴瑶当成戴静杀掉了。

戴静讲到这里,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她觉得,与其说是珥岱杀了姐姐,倒不如说是她杀了姐姐。青青也陪着她抹眼泪。我看时间不早了,就让戴静住到了青青的房间。

两天后,我接到了夏天的电话:“戴静找到你了吗?”

我说:“戴静和我们在一起,青青和她的父母也在这里。”

“那就拜托你们照看好她。她现在是最重要的证人,当然也是犯罪嫌疑人,你们一定保护好这个证人。等我把这边的事儿处理完,就过去接她。”

夏天很着急,我都没来得及问他在哪儿,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可我能够保护得了戴静吗?

三天来,戴静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为了保证戴静的安全,我们几乎没在外面的饭店吃过饭,都是买回来在客栈的房间里吃。远在异乡,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

这天下午,我走出客栈,想到街上逛逛。刚出客栈不远,突然听到一个当地口音的人问隔壁客栈的老板有没有住着北方人。老板说有。那人便问是北江的吗?我一惊,这人八成是冲着我们来的,或者说是冲着戴静来的。接着,那人又进了我们住的客栈,向前台打听。我没听到他说的什么,但随后那人便仰起脸向我们住的房间打量。我以为他会上楼,但他却出了客栈向西走了。

我急忙回到房间,对青青和戴静说:“我们得赶快换地方,这里被盯上了。”

青青面露难色:“爸妈腿脚不利索,换一次地方多难。要不,咱报警吧。”

我想了想说:“先换个地方吧,实在不成咱再报警。我答应过夏天,得把戴静安全地交到夏天手里。”

青青赶紧去收拾行李,十几分钟后,我们到楼下的总台结账退房,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出了客栈。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五个人打一辆出租车离开显然是不可能的,司机不会同意,超载是要罚款的。于是我们商定,青青打一辆出租车带着她父母先走,我带着戴静再叫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出去没多远,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一辆面包车停在客栈门口,车上下来五六个人。我不断地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儿。我们在离城郊不远的一处偏僻小院住下,条件虽然差一点儿,但安全才是我们最重要的。

店家只有两间空房,我和岳父住一间,岳母、青青和戴静三个人挤一间。刚安顿好,戴静走过来冲我鞠了一躬:“杨凡老师,谢谢你。”

我说:“只要大家平安无事就好,你用不着这样。”

睡到半夜,青青突然敲着窗玻璃喊我:“杨凡你快起来,戴静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把那本日记仔细看过之后,白默然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

我相信戴静不会走远。在这黑灯瞎火的城郊,一个女孩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有人在四处追杀,我判断她不会贸然行动。但我又不能低估了戴静,经过这大半年的四处漂泊,她早已不再是北江那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儿,可能有比一般男人还要丰富的脱险经验。

我和青青走出旅店的小院,岳父母留在旅店里等候消息。昏暗的路灯像瞌睡的眼睛,孤寂的夜晚,冷清的马路上唯有我俩在四下寻找那个叫戴静的女孩儿。我开始厌烦她了,且不说我和青青为她担着风险,还连累两位老人连安稳的地方都呆不得,搞得像难民。

我牵着青青的手沿着昏暗的马路一路寻过去。前面是一个交叉路口,我和青青对视一眼,其实是傻眼了。我们无法推断戴静的行走路线,她到底去了哪里?

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我们赶忙伸手拦住。司机问我们去哪儿。我问司机见没见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司机说见过,叫了一辆车走了。我问朝哪儿走了。司机抬手一指说,奔北去了。

我心里一沉,北面是通向玉龙雪山的公路。戴静难道是要去玉龙雪山吗?她去那儿做什么?我对司机说:“送我们到玉龙雪山。”

司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就连青青看我的眼神也和这个司机差不多了。

我拽着青青坐进车里,催促说:“开车吧。我付双倍车费。”

路上,夜行货车像探照灯一样的灯光刺目夺人,出租司机一边大骂那些大货司机无德,一边减慢了车速小心驾驶。那座神奇的雪山离市区有不短的距离,行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景区的门口。景区大门紧闭。我们下了车四处寻找,那司机真不错,说这个地方他经常来,对这一带比我们熟悉,建议我们到停车场后面看看。我们绕过一堵矮墙到了停车场后面,青青马上就看到了缩在墙根冻得瑟瑟发抖的戴静。

我喊了一声:“戴静!”

戴静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我们。突然,她站起身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有些尴尬,只得开玩笑说:“快松开,你嫂子还在旁边呢。”

戴静放开了我,转身又扑向青青,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青青的肩头哭泣。

果然像我猜测的一样,戴静想到雪山顶上了却自己,用一种她认为最完美的方式向自己的人生谢幕。

我说:“你傻啊,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找到我们,现在为什么又要放弃呢?”

戴静说:“我怕连累你们。”

我问了戴静一个这几天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钟涛的?”

戴静说:“我们是十天前分手的。她让我找到你,然后到公安局自首。”

我很不理解:“钟涛为什么不让你直接到公安局自首,而是先找我呢?”

“钟涛要我把我知道的事儿都告诉你,他说,他这辈子欠你的情。”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夏天,没想到是宋梅。宋梅说:“钟涛的爸爸去世了。”

这消息并不突然,按钟白法的病情,这个结果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可我听到这消息时,还是难以接受。这父子俩一先一后共赴黄泉,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我强忍住悲痛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宋梅说:“昨天晚上,我也是刚接到钟霞的电话,这会儿正带着晓磊往清源赶。”

我说:“我回不去了,你替我给钟伯伯送个花圈吧。”

那边无声无息了,唯有电流信号的沙沙声,像呜咽的风拂过焦黄的沙丘。我刚看了天气预报,北江这会儿正下大雪。清源呢?我想也是风雪漫天吧,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了钟家的那两孔破窑洞。

我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当我放下手臂的时候,发现青青、戴静都在盯着我,尤其是戴静,她的眼中画满了问号。

她问我:“谁去世了?”

“钟涛的父亲。”

戴静的眼圈立即红了。我知道她和钟白法连面都未曾见过,这眼泪想必是为钟涛而落。

我问戴静:“钟涛为什么要你去自首,你到底怎么了?”

戴靜轻声道:“冰毒,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是学化学的。”

戴瑶到死都不知道妹妹早就卷进“亮马河”背后的那潭浑水里了。这是一潭很深的水,卷进来的人,就像泅浮在水中奋力挣扎的落水者,只能绝望地看着河岸,却无力游上去。戴静说,那时她在养猪场就是这样的处境。

顾晓军破例亲自召见了戴静。他坐在平常郝旭阳坐的那张大班摇椅上,斜着身子,显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戴静还没来得及换上那套廉价的黑色吊带裙,身上是一套大学女生常穿的洗得发白的牛仔服。顾晓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戴静:“读大几了?”

“大二。”戴静实话实说。其实也不是顾晓军第一个拿她的大学生身份说事儿,妈咪向客人推荐的时候,经常故意暴露戴静的大学生身份,为的是吸引客人,大学生在这里成了促销的招牌。

戴静打量着顾晓军,又看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郝旭阳,猜这个男人才是“亮马河”真正的老板。她甚至天真地以为顾晓军可能想包她做二奶。她的同学里,据说也有被有钱的男人包了做地下情人的,反正是为了一个“钱”字,被人包养总比在歌厅里被众人作践强得多。知道姐姐在这里做事后,她就一直想离开“亮马河”,但又有点儿舍不得,因为“亮马河”的生意是最好的,而且有时只是陪客人喝酒唱歌,不一定每次都做那种事。

戴静当然不知道,此时的戴瑶留在“亮马河”却是想保护妹妹的。可在戴静心里,也总是有个结,一想到一对孪生姐妹都混迹在这样的场子里,她的心里便隐隐作痛。

随便问了两个问题,顾晓军好像没什么话说了,靠在椅背上,眼睛像看着戴静,又像看着屋顶。干坐了一会儿,戴静终于坚持不住了,“老板,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哦。”顾晓军应了一声,终于坐直了身子,“你在这里一晚能挣多少钱?”

戴静说:“您这是明知故问吧,您是老板,还能不知道我们挣多少钱?”

“我还真不知道。”顾晓军转过脸问郝旭阳,“你说说,她们一晚上能挣多少?”

郝旭阳向前倾了下身子,“多的得两千多吧,少的就不好说了,有的一晚上可能挣不到一分钱。”

顾晓军指了指戴静:“像这位小姐呢?”

郝旭阳看了一眼戴静:“不会超过一千。”

顾晓军掰着指头算着:“那一个月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郝旭阳说:“也不是,怎么能天天那么多啊。”

顾晓军故意问戴静:“他说得对吗?”

戴静低着头不吱声。

顾晓军说:“这样吧,我每月给你三万元生活费,你搬到我那里住吧。”

戴静说:“我要读书的。”

“你读你的书,只是周末陪陪我就可以了。”接着顾晓军像是很随意地问道,“听说你是学化学的?”

戴静说:“那又怎么样?不是还得靠做这种事挣学费。”

“有些事是可以改变的,你可以选择你的生活。”顾晓军从老板桌下面取出一个盒子,推到戴静面前,“打开看看吧。”

戴静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部非常漂亮的手机,粉色的。

“喜欢吗?手机里已经充了足够的话费,你可以随时打给我。还有,这是房子的钥匙,也是给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我陪你去看看。”

戴静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以前也设想过也许有一天会被有钱男人包养,但这也有点儿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顾晓军没有食言。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他主动给戴静打电话,约戴静在离校门口二百多米的马路对面见面。戴静对顾晓军这种为对方着想的举动很感动,由这个细节,竟对这个外表冷酷的中年男人有了一丝好感。顾晓军是亲自驾车来的,黑色的奥迪轿车像渲染成功的符号,带给人无限的想象。对戴静来说,这已经不是想象了,现实就摆在面前。戴静投降了。

本来顾晓军打算尽快带着戴静到青石村的那个养猪场的。但他知道,风险越大的事情,越要冷静,欲速则不达,这是他在监狱里想了十年才想明白的道理。所以,他耐心地等待了三个月。这期间,顾晓军得知戴静在和一个长发男孩儿谈恋爱。他想阻止这事儿,不是因为吃醋,而是怕他的计划节外生枝。没过多久,郝旭阳告诉他,戴瑶正冒充妹妹偷偷地与珥岱约会。这可是一个好消息。

一次不经意的闲聊,戴瑶和珥岱约会的事儿就在顾晓军轻轻搅动着咖啡的时候,传递给了戴静。其实,对于姐姐和珥岱约会的事儿,戴静已经有所察觉。戴静不是一个豁达的女人,那种事儿也不是豁达不豁达的问题。戴静说:“你能带我离开北江吗?”

“那你还读不读书了?”

“我没说不读书,只是出去几天。”

“那你打算去哪儿?北京?上海?广州?我马上让郝旭阳去订机票。”

“不,我想找一个清静点儿的地方。”

“对了,有一个地方很适合你去。”

顾晓军派人到医院开了一张假条,又陪着戴静到学校请了病假。之后,他们到了青石村。戴静俨然以老板娘的身份检阅了这个神秘的养猪场。说它神秘,是因为院子里的房子不像养猪场,倒像一个小型加工厂。住了两天,顾晓军把戴静带进了一间房子里,说:“这就是你的实验室,开始干吧。”

“干什么?”

“那资料上有,你看了就明白了。我到县城办点儿事儿,晚上回来。”

戴静坐下来打开那些资料,认真看了起来。她是化学系的学生,仅就一份资料好像看不出什么来,把那些资料连在一起,她便知道顾晓军要她做什么了。她惊恐地站起来,想要出去,但门已经被锁上了。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那些瓶瓶罐罐。

其实,顾晓军就没离开猪场。他通过监视器观察着,先是看到激愤冲动的戴静,接着是坐立不安,后来便安静了,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他打开门:“怎么样,开始干吧,这是咱自己家的事儿。”那语气就像在和自己的妻子说话。

“我要是不做呢?”

“你别无选擇。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顾晓军冷冷地说。

第二天,戴静除了吃饭,没离开过那个工作间。三天后的晚上,那两台像锅炉似的机器转动起来,刺鼻的气味弥漫着小院。

戴静知道,她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后来,她又染上了毒瘾,即使想走也离不开这里了,一切都晚了。

戴静失踪了。戴瑶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妹妹,她想去学校,又担心学校的老师看见她,以为她是戴静,反倒说不清楚了。她想到了那个好心的警察老乡,便约了钟涛,请钟涛帮她找戴静。这时,钟涛才知道戴瑶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钟涛破过很多大案,迎着疯狂的亡命徒他可以毫不畏惧地冲上去,可当他直面这样的女子的时候,竟束手无策。戴瑶能提供的戴静的社会交往,除了珥岱,还有一个叫小慧的女孩儿,是戴静很要好的同学。

钟涛找到了小慧。小慧是南方女孩儿,说戴静以前学习很用功,到外面找了一份工作后就不怎么用功了,而且花钱也比原先大方。除了这些,她对戴静在外面的事儿一无所知。和小慧的谈话,看似谈了不少事儿,但有用的线索一条没有。接下来就只有找珥岱了。

珥岱对钟涛不怎么友好,在艺术家的心里,似乎对警察有种天然的抵触。

钟涛问:“你最近见过戴瑶吗?”

“没有,我很忙,没时间约她。”珥岱不冷不热。

“她可能失踪了。”

珥岱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画笔。“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工夫和你开玩笑。”

珥岱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在珥岱的指引下,钟涛驾车进了一个小区。珥岱带钟涛上到公寓楼的十二层,在一家住户门前按门铃。

钟涛问:“她带你来过这里?”

珥岱苦笑:“她躲我还躲不及呢,怎么可能带我来这儿?我跟踪过她,知道她住这里。”

门铃响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钟涛和珥岱便去了物业,值班经理提供了业主的资料,1209室的业主名叫郝旭阳。钟涛知道郝旭阳是“亮马河”歌厅的经理。难道是郝旭阳包养了戴静,金屋藏娇?

钟涛在“亮马河”歌厅对面的停车场盯控。每天晚上六点半,郝旭阳准时出现,给男女服务生开班前会。钟涛跟踪了郝旭阳,除了去过前妻朱丽颖的花店两次,没见郝旭阳到过戴静住的那个小区。那戴静会在哪儿呢?

钟涛在纸上写下了郝旭阳、戴静、顾晓军三个人的名字,想理出他们之间的联系。他在郝旭阳的名字下方添加了“亮马河”,在戴静的名字下,写上了“大学生”,在顾晓军的名字下写的是“养猪场”,但还是毫无头绪。于是,他又在大学生的下面写上了“化学系”,在“化学系”和“养猪场”之间连了一条线。对了,问题可能出在这儿!钟涛决定回一趟清源老家,看看父母,也顺便了解一下养猪场的情况。

钟涛到青石村的那天,顾晓军刚离开养猪场回北江。许柱子陪着钟涛到那片曾经是蔬菜大棚的地方去看。和我一样,钟涛也是先闻到了那股气味。

这时,戴静就在养猪场里,正经受着毒品带给她的痛苦煎熬。那白色的东西就摆在那儿,她想戒掉,用自己的毅力戒掉。她是化学系的学生,她知道冰毒对身体的伤害。

白默然听完钟涛的汇报,已经慌了。他对坐在对面的这个哥们儿太了解了,钟涛要是调查这个案子,用不了多久,顾晓军和郝旭阳就会被抓捕归案。白默然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是通知顾晓军和郝旭阳赶紧离开北江;第二是想办法阻止钟涛的调查,但难度似乎要大一点儿。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白默然从来没有感觉这样压抑过。那天,他第一次在下班前就离开了刑警支队,坐上自己的车,他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晚上九点多钟,值班调度突然呼叫,平阳小区发生一起凶杀案。白默然在现场发现了一本日记。把那本日记仔细看过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

第二十三章

他心里坚守着这个底线,他时刻提醒自己,你不是逃犯,你是警察,是刑警。

钟涛选择的逃亡路线是经西安转道兰州再进入青海。他以前从没有到过青海,他想找一个遥远的离天宇最近的地方,好好想一想那些在北江还没来得及厘清的困惑,他要在这片清静的高原上理出一个头绪,然后再开始他的下一步行动。他隐隐觉得公安局出了内鬼,他甚至怀疑白默然就是贩毒团伙的保护伞,但他马上否定了,他不相信白默然会堕落。

然而,他错了。

夏天把钟涛出逃的消息报告给陆海峰,陆海峰一听便火了。陆海峰了解钟涛,他相信钟涛不可能杀人,但白默然的那封举报信就摆在他的案头,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夏天说:“也许钟涛是对的。”

陆海峰一怔:“你说什么?”

“钟涛正在查一个案子,他没对我详细说,我只知道那是个能在北江掀起大浪的案子。所以我怀疑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钟涛。我们把钟涛关押起来,他们才能腾出手来销毁罪证。我分析,钟涛是想争取时间,靠他自己一个人搞清楚一些事实。”

“他会去哪儿呢?”陆海峰皱起眉头,盯着墙上的地图自言自语。

“我想可能是青海。”夏天说。

“好!”陆海峰指着地图上青海的区域说,“夏天,给你一个任务,你马上到青海去找钟涛。能不能找到钟涛,就看你的本事了。”

离开陆海峰的办公室,夏天问史云光:“史局,陆局是什么意思啊?那人是带回来还是不带回来?”

史云光笑了笑,拍着夏天的肩膀说:“兵书上不是有句话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夏天的第一站不是西宁,是格尔木。此时此刻,可能没有人比夏天更了解钟涛。在一次闲谈中,夏天问钟涛,假如给你一次休假旅行的机会你最想去哪儿?钟涛不假思索地说,格尔木。夏天问为什么。钟涛说:“我喜欢高原的宁静,喜欢那蔚蓝的天空,还因为看了一部叫《可可西里》的电影。我敬佩那些为保护藏羚羊而牺牲的警察战友。”

到达格尔木后,夏天在电视台和电台发了寻人启事:可西,家里原谅了你的逃学,都很为你着急。托付夏老师出来找你,看到或听到消息后,请速联系。

夏天留的是招待所的房间电话。但连着一周过去了,除了有一次服务台打电话催缴押金,那部电话就没有响过。夏天觉得钟涛是在故意躲着他。这可就棘手了。

第八天傍晚,夏天回到招待所的房间,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想着明天就买机票打道回府算了。他不想惊动当地警方,那样,如果找不到钟涛,会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时候,想不发全国通缉令都不可能了。

突然,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背,他马上意识到是枪。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平静地说:“是钟涛吧。”

“你是来抓我的?”钟涛说。

“不,我只是受局长的委派来见见你。”

“这可是一次很好的立功机会。”

夏天突然转身,钟涛的手快速缩了回去。看到钟涛,夏天吃了一惊。钟涛的变化实在太大,黑瘦且憔悴,胡子拉碴,像个邋遢的流浪汉。夏天皱着眉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钟涛苦笑:“一个逃犯还能有什么好样子。”

“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扛大包,做零活,风餐露宿。”

“你带着枪做零活?”

钟涛摊开手:“我没有枪。”

夏天笑了:“回去吧,你也许是冤枉的,可这么逃亡下去也不是办法。”

钟涛摇摇头:“我现在不能回去,好多问题我还没有想明白,没有查清楚。现在回去,可能就前功尽弃了。对了,你能告诉我,举报我的人是谁吗?”

夏天沉吟着,从保护举报人的角度,是不能告诉钟涛的。他犹豫着摇了摇头。

钟涛说:“我正在查顾晓军贩毒案,可偏偏就在这时有人举报我,所以我怀疑出了内鬼。”

夏天一怔:“你怀疑举报你的人就是内鬼?不可能,白默然怎么会是内鬼?”

钟涛惊呆了,继而叹息:“给我打电话透露公安局要抓我,要我赶快逃离北江的人也是白默然。”

夏天也不敢相信,可又必须面对现实。白默然的举动确实难以理解,既要实名举报,又把公安局决定抓捕钟涛的消息透露出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白默然确实有问题。夏天望着钟涛:“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钟涛说:“继续找下去,查到证据,端掉毒窝,打掉内鬼。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怎么帮你?”

“我要找一个叫戴静的女孩儿,她可能知道顾晓军的秘密。你向陆局说明情况,批准我的调查。”

“我可以回去汇报。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得一个人战斗了,而且还不能公开身份,你会遇到很多危险和困难。”

“这些我都能克服。只是白默然……他陷得太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为了等局长陆海峰的指令,也为了从夏天那儿获得戴静的线索,钟涛离开格尔木到了县城,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用手推车推砖的活儿。他每隔几天都要到县城中心街的那个网吧打开邮箱看看,看有没有夏天发来的邮件。电子邮箱成了钟涛与局里联系的唯一通道。他没有买手机,办手机卡要身份证,他不想和那些真正的逃犯一样也办一个假身份证。他心里坚守着这个底线,他时刻提醒自己,你不是逃犯,你是警察,是刑警。

这天晚上,钟涛在工地那间临时工棚里刚刚躺下,就听见有人喊:“警察来清查了!”

睡在他旁边的一个人推他:“你有身份证吗?没有就赶快跑吧。”

钟涛一时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跑。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他犹豫了一下,趁着混乱从工棚后面的小门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县城外面,黑漆漆的夜晚,他辨不清方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下雨了。在这大雨之中,在这茫茫的草原上,连当地的牧民都有可能迷路,何况钟涛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他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脚步,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天黑了,他还没有走出荒无人烟的草原。雨倒是停了,他在朦胧的暗夜里看到了灯光。他判断那是一座寺庙。他欣喜万分,可此时他已经疲惫得几乎迈不动步子了,他咬着牙努力向前走。终于,他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他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可他发现自己很难站起来,于是他努力地向前爬,拼尽了全力,总算爬到了寺院的门口。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寺院的禅房里。高烧不退,他只得留在寺院里恢复身体。在这里他认识了救他的洛桑喇嘛,后来他知道这个喇嘛是北江同乡。再后来,他认出了洛桑喇嘛就是他一直在追捕的逃犯厉福胜。他向厉福胜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劝厉福胜回北江自首。他把夏天留给他的五千元钱交给厉福胜,让厉福胜寄给钟霞。就是这张汇款单,让我发现了钟涛的踪迹。

戴静发现罗子的眼睛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甚至故意拿一些荤话逗她。于是戴静便打算在罗子身上动脑筋,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一天晚上,她对罗子说:“你今天晚上陪陪我,我想喝酒,就咱俩。”

罗子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我是求之不得呀。好,就晚上。”

戴静从房间里取出顾晓军留下的一瓶洋酒,罗子亲自动手炒了几个菜。一杯酒下去,罗子借倒酒的机会,抓住了戴静的手。戴静没有拒绝,任由罗子攥着。眼看一瓶酒快喝完了,罗子实在喝不下去了。戴静说:“再干最后一杯,就这一杯了。”

罗子勉强睁开醉意迷离的眼睛,喝下了那杯酒,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戴静从罗子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小门,出了养猪场。在公路上,她截住了一辆大货车。到了姐姐的住处,才知道戴瑶被人杀死了,她猜到了是珥岱。后来又打听到珥岱因为涉嫌杀死高梦歌已被公安局抓了起来,进了看守所。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姐姐,也害了珥岱。

戴静买了一张机票飞到了苏州。夏天从机场查出了戴静的去向,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钟涛。这时钟涛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素不相识的记者为了兑现对一个死囚的承诺,正在调查关于他涉嫌杀人的案子,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查找线索。白默然接到我的电话,得知消失了很久的钟涛竟然在格尔木。他一面通知顾晓军,一面向局里请示,要求带人到青海抓捕钟涛。

白默然打了一个时间差。接到电话的当天,顾晓军派人直飞北京,再由北京转机格尔木,而白默然去了西宁。就是这个时间差,钟涛所住的招待所已被先期到达格尔木的顾晓军的人查到,并且准备对钟涛下手。

也算是巧合,钟涛本打算离开县城,走之前,他去了网吧,准备把自己到苏州的时间和路线告诉夏天。点开邮箱界面,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顾晓军已派人到达格尔木。

夏天的消息来得太及时了。钟涛匆匆离开网吧。他怀疑自己的住处已被发现,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出门时,钟涛听到了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四个年轻人正从三楼的楼梯口上来。他迅速关上门,将门锁死。很快便有了“笃笃”的敲门声,声音很轻,似乎在试探。现在是四对一,硬拼肯定不行,而且那些人手里可能有枪。钟涛判断着目前的处境。他住的房间在三楼,窗户对着招待所的后院。他打开窗子,探头看了一下窗户外面的情况,从三楼到二楼中间有一个平台,就是角度偏了点儿,要跳到那个平台上,必须把握好力量。這时,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他猛然拉开房门,把门口的那个人拽进房间里,没等外面三个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门关上了。突然被拽进房子里的人踉跄着差点儿摔倒,他定了定神,迅速拔出手枪。钟涛扳住他的手腕,但对手的力量也不小,死死地握住枪柄。搏斗中,枪响了,对方中弹倒地。外面的人听到枪声,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冲着门开了两枪。钟涛迅速登上窗沿,一跃到了平台上,然后从二楼的平台跳下来,从后院跑出去了。

于是,当白默然带着警察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房间里的一具尸体。

第二十四章

“现在你就是父母的希望,如果你也死了,他们还能活吗?”

钟涛不知道戴静藏在苏州的什么地方。

她现在还叫戴静吗?一定改名了。这可是十分棘手的调查。如果依靠苏州警方,他可能会省好多事儿,可以节约很多时间,但他暂时还不想去找警察同行,不到关键时刻,他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他得把负案在逃的戏演足了。钟涛找了一个给写字楼送外卖的活儿,他每天必须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送出一百五十份盒饭。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车。他一边送盒饭,一边寻找戴静。这些写字楼里汇聚了很多年轻男女,口音杂得很,湖南话、东北腔、西北味儿的普通话,南腔北调。他试图从那一张张面孔里找到那张熟悉的脸。

半个月后的一天,钟涛端着装满盒饭的塑料筐吃力地走进一家公司,一位女员工过来清点盒饭的份数。钟涛直起身,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句话钟涛差点儿脱口而出。太像了,和他认识的戴瑶几乎一模一样,差异似乎在那双眼睛里。那双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和小心翼翼。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男人在看她,两人对视数秒,然后戴静清点盒饭:“正好,二十份。”

钟涛用半生不熟的苏州方言说:“那你收好了。”

这样的场景一连重复了一周。

周末的晚上,戴静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她现在的名字叫欣珂,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比戴静洋气一些。她只当自己是欣珂,不再是北江的那个小女孩儿戴静了。

打开门,她突然发现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从喉咙里颤抖地跳出一个字:“谁?”

“别害怕。”钟涛开口道。

戴静定了定神,看清是每天中午送盒饭的人:“你要干什么?”

钟涛不疾不徐地用北江话说道:“你是戴静吧?”

戴静差点儿魂飞魄散:“你……你认错人了,我叫欣珂。你赶快走吧,不然,我要报警了。”说着,戴静取出手机。

钟涛提高了声音说:“我就是警察。”

戴静愣住了,望着钟涛问:“你是谁?”

“钟涛。”

戴静曾听姐姐提到过这个名字,她甚至和姐姐开玩笑说:“老鼠怎么能和猫交朋友呢?”戴瑶不承认自己是老鼠,但她承认,钟涛是猫。从此,戴静给钟涛起了一个绰号叫黑猫警长。戴瑶似乎对妹妹给钟涛起的这个绰号很喜欢,这名字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暗含了某种淡淡的情愫。妹妹说起黑猫警长时,戴瑶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戴静印象最深的就是姐姐脸上的笑。

此刻,当钟涛鲜活地站在她面前时,戴静不知道这个黑猫警长对她来说到底是救世主,还是她的克星。养猪场里提炼出的冰毒,配方就出自她手,提炼的时候她也在场,并亲自化验了成品的純度。如果按这些情节追究,她该是个什么结果,戴静心里是很明白的。尽管有被顾晓军胁迫的情节,但不足以减轻她的罪责。

钟涛开门见山地问:“养猪场是不是在制造冰毒?那些冰毒的配方是不是你弄出来的?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戴静没有回答。她在想钟涛是否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或者仅仅是试探她的虚实。

钟涛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现在正面临着被追杀的危险,如果不配合警方,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你姐姐已经死了,现在你就是父母的希望,如果你也死了,他们还能活吗?”

戴静突然冲钟涛跪下,哀求道:“钟大哥,你救救我吧!”

钟涛把她扶起来:“我来苏州,就是为了挽救你。”

顾晓军的下线都在哪里?那个神秘的女人满妹是谁?

戴静说,她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云南人,可能有外国国籍。这些情况他必须尽快核实清楚。看来,他得带着戴静去一趟云南了。

戴静来苏州是因为这里有她一个同学,戴静现在打工的这家公司就是那个同学介绍的,那个同学的家离戴静住的村子不远,十多里地。这个信息,很快便被顾晓军和白默然知道了。

那天,夏天到史云光办公室汇报调查戴静的线索,他摸到在上水村有一个戴静的中学同学,目前在苏州。夏天决定到上水村去查一查。他从史副局长办公室出来,恰好在走廊里碰到了白默然,两人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走到史副局长办公室门口,白默然突然转过身,看着夏天的背影站住了。夏天所在的督察队并不归史云光分管,他又是一个轻易不到领导办公室走动的人,他去史副局长办公室干什么?

白默然本打算敲一下史副局长的房门,刚抬起手,却又放下了。他急转身,寻找着已经消失在走廊里的夏天。他在门厅里看到夏天上了汽车,开出了公安局的大院。白默然急忙也上了车,快速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上水村村口外的公路上,看着夏天进了村子。待夏天离开后,白默然也进了村,得知戴静在苏州,继而确信钟涛也去了苏州。

所以,白默然便给到广西追逃的谢小龙下命令,要谢小龙转道苏州抓捕钟涛。苏州这边有顾晓军的一个下线,叫肖建斌,顾晓军通过肖建斌找到了周老大。谢小龙到苏州后,在周老大的带领下抓到了钟涛。本来是想做掉钟涛的,可青海的失利,让白默然对顾晓军的那些人失去了信心。他想,这次倒不如直接上手,先把钟涛抓了,送进看守所,再想下一步的对策。只要钟涛失去了活动的自由,他就有办法把那些证据抹掉。

然而,谢小龙的失利,让白默然彻底绝望。接着,顾晓军那边又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戴静再次失踪了。不仅是顾晓军和白默然,就连钟涛也与戴静失去了联系。本来两人约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在火车站见面,戴静到火车站后,一直等到火车驶出站台也没看到钟涛。

她没意识到钟涛可能出问题了,但她同时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混在出站的旅客中,离开了火车站。

钟涛击晕谢小龙离开酒店后,给戴静打电话,可戴静的手机一直关机。他知道,再去戴静的出租屋已无意义,她不可能再回去了。连着找了四天毫无结果,他想到了一个人。在他被谢小龙和小邵押着离开出租屋时,看到了匆匆离开的周老大。他马上想到在苏州可能还有顾晓军的下线。于是钟涛一边寻找戴静,一边调查周老大,就在这时,他在菜市场门口无意中发现了宋梅和我。

钟涛猜到我就是夏天说的那个记者杨凡。他试图阻止我和宋梅的查找,因为我们搅和进来,只能是添乱。果然,肖建斌发现我和宋梅的踪迹,就派人杀了周老大灭口。我和宋梅在超市遇险,钟涛无奈之下,立即拨通了苏州警方的电话寻求帮助。于是就有了我在生死关头被警方解救的那一幕。

解决了我和宋梅的问题,钟涛迫在眉睫的任务是尽快赶到云南。他预感到,云南将是警方和顾晓军决战的地方。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戴静,假如把戴静这个最重要的证人丢了,那他为之付出的努力很可能前功尽弃。可问题是,戴静这会儿又在哪儿呢?

戴静躲在乡下一个独自带着孙子熬日子的老太婆家里。这些日子,戴静一直在考虑,往后该怎么办?她还能去哪里?她反复权衡着,假如选择钟涛,她就必须为自己的过错承担罪责,她害怕进监狱。可如果脱离钟涛,外面真的是危机四伏。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想起了钟涛的一句话:你万一出事了,你父母怎么活?

她终于下了决心,拨通了钟涛的电话。

戴静说,她和钟涛到了云南之后,去过好几个城市,最后才到了腾远。戴静在一个茶楼里发现了满妹,令钟涛十分惊喜。但满妹的出现,也结束了钟涛和戴静的所谓合作。钟涛要戴静离开云南,回北江自首,他要跟踪满妹。钟涛还嘱咐戴静,杨凡是可以信任的人,遇到难处,可以放心地找他。

第二十五章

我想告诉珥岱,我已经兑现了承诺。

小邵独自回到腾远后,把我在丽江见到青青的事儿对白默然讲了。这是白默然没想到的。他安排我和小邵去丽江,是为了把我俩支走。那个午夜白默然离开酒店,就是和顾晓军接头。顾晓军躲在腾远的一幢别墅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满妹。满妹问白默然:“你有什么打算?”

白默然说:“安排我出去。”

“你有护照吗?”

白默然摇摇头。

满妹说:“我把护照给你弄好,但不到万不得已,你还是先别出去。”

这正是白默然希望的,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希望能在云南解决困局,逢凶化吉。钟涛已经死了,这是扭转困局的最佳时机。白默然要我陪他来云南,是想用我和小邵做挡箭牌,也是怀疑我可能掌握了一些证据,把我带在身边,心里能踏实一点儿。必要时,连我一起做掉。

听说我留在了丽江,白默然坐不住了,急于把我调回腾远。白默然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戴静在我这里,夏天一再要我保护好戴静。我只好委婉地对白默然说:“白队,我和青青商量一下,青青准备回北江了,要我陪她一起回去。我尽量做青青的工作,让青青带她父母先走,我到腾远与你们会合。”

白默然说:“也别勉强,能来最好,我等你电话。”

挂掉电话,我立即用青青的手机给夏天打电话,问我该怎么办。夏天说:“史副局长也飞到云南来了,他会安排人把戴静接走,把青青和她的父母安全地送上飞机,一会儿会有车到你那里接戴静。至于你,当然我们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行动,返回腾远。不过,你不是警察,只是普通的公民,你可以拒绝,可以任意选择你的行程。同时我也代表市局感谢你对戴静的保护,感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说:“我愿意到腾远去,愿意配合你们。”

夏天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小邵会保护你的。”

我明白了夏天的意思。这也就是说,我到腾远之后,将会和小邵一起战斗。我不是警察,只是一个被报社炒了鱿鱼的记者,但我是一个公民,每个公民都有为正义而战的权利。

十分钟后,我给白默然回了电话,告诉他,我将乘坐大巴车返回腾远。白默然热情地说:“那好,快到腾远的时候来个电话,我和小邵到长途汽车站接你。”

两小时后,一辆警车停在了农家旅馆的门口,北江市局的一位女警察在丽江警方的陪伴下来接戴静。戴静先拥抱了青青,接着又转过身来大方地拥抱我,松开我时,已是满脸的泪花。

丽江警方安排了一辆普通牌照的汽车,专门送青青和她的父母去机场。岳父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你自己要注意安全,我们在家等着你回来。”

我的泪突然涌出了眼眶,哽咽着说:“谢谢爸妈。”

岳母推了一下青青,青青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们离开后,我打车直奔长途汽车站。从丽江到腾远,差不多要坐七个多小时的车,也算是一次长途旅行。这几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坐上大巴车便开始犯困,昏昏欲睡。车到腾远,已是华灯初放。白默然和小邵驾驶一辆黑色轿车到长途汽车站接我。再次相见,尽管心思各异,表面上却格外亲热,像久别重逢似的。白默然说:“先吃饭去。”

他径直把我拉到一个饭店。下了车,白默然说:“市局给的出差经费不多,高档的地方咱们去不起,就在这路边店请你了。”

说是路边店,其实是一家不错的中档饭店。白默然点了几个家常菜,我也是饿了,顾不得谦让和吃相,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白默然给我和小邵各倒了一大杯啤酒,说:“我开车就不喝了,你俩一人一瓶啤酒,也算为杨凡接风。”

我和小邵碰杯,一饮而尽。

外面传来一阵爆竹声。小邵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白队,离春节就差十来天了,咱还要住多久啊,总不能在这儿过春节吧。”

白默然扫视了我俩一眼:“还真有可能在这儿过春节,做好心理准备吧。”

小邵苦着脸:“白队,您不是开玩笑吧。”

白默然不置可否。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白默然和小邵都警觉地看着我。是宋梅的电话,我原本想出去接,又担心引起白默然的猜疑,就没动地方。宋梅在电话里问:“钟涛的后事处理完了吗?”

我说:“可能快了,白队和小邵也在等消息。”

宋梅哽咽着说:“快过年了,我想把钟涛的骨灰接回北江,让他和我们一起过春节。”

这话令我十分伤感,我的眼圈一下红了。白默然和小邵应该也听到了我和宋梅的对话,都不吱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这个电话破坏了我们的心情,所以也就很快地结账撤了。回到酒店,我还和小邵住一间客房。白默然要我到他房间坐坐。

我问白默然:“钟涛真是杀人犯吗?他到死怎么也没个结论呢?”

白默然说:“这需要时间,也许永远没有结论。人都死了,就算有结论又怎么样?”

我说:“那不一样啊,对活着的人也是个安慰,至少對宋梅和钟晓磊是这样。”

我说这话绝对是真心的。我真的希望钟涛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回到房间,小邵冲我笑了笑,也不提白默然的事儿。我俩看了会儿电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便早早地睡了。

在黑暗中,我忽然想到白默然晚上还会不会出去,我们能做什么?我转过脸,对面床上的小邵早已鼾声阵阵。我就想,这家伙心可真大,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第二天,仍然看不出有事,仍然是百无聊赖地等待。我怀疑白默然叫我回来可能就是想看着我,那样他心里会踏实一些,做贼心虚吧。

下午,白默然和小邵出去了,说是到腾远市公安局取法医报告。我一个人无聊地看电视。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是杨凡吗?”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带着点儿北江口音的普通话。

“是,我是杨凡。”

“你身边有人吗?”

“没有。”

对方口气严肃地说:“你必须想办法阻止白默然去见顾晓军,他有危险。”

我急问:“你是谁?”

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是钟涛。”

“钟涛?!”我失声叫道。

我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和钟涛唯一的一次接触,并且是在电话里,我只是听到了钟涛的声音。

他还活着。可那具烧焦的尸体又是谁呢?

我后来才知道,那具烧焦的尸体是毒贩阿发,就是和郝旭阳接头,被钟涛盯控的阿发。阿发是毒贩马坤的手下。郝旭阳找到阿发,两人谈妥由阿发联系马坤,告诉马坤有一批货要交易,地点由马坤定。两人约好再次见面的地方是一个湖边的小屋旁边。第二天上午,在约好的地方,阿发没有等来郝旭阳,来的是钟涛。云南警方已把郝旭阳交代的接头地点通报给北江市公安局,史云光让夏天联系钟涛,派钟涛以郝旭阳马仔的身份与阿发见面。

阿发狡猾得很,对钟涛根本不信任。但钟涛看出阿发急于用钱,便和阿发套近乎,请阿发在腾远南街的一个饭馆喝酒。阿发觉得钟涛这个北方人还挺讲义气,说是郝旭阳的马仔,可做事儿又和郝旭阳不同。钟涛说:“放着挣钱的生意不做,你傻啊?”

阿发说:“我不是傻,可是最近风声紧,不敢做。那个郝旭阳怎么没来,怕是翻船了吧?”

钟涛说:“郝老板回北江了,家里老娘病危。别看我们郝总对别人不义,却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所以让我替他做这笔生意。再说,这么大一笔买卖,我也得小心,赔不起啊。最近公安查得紧,货缺,价格涨得好高,冒险做一把也是值得的。”

阿发动心了。钟涛想见马坤,但阿发不是贩毒团伙的核心人物,而且他是背着马坤做这笔生意。后来马坤知道了这件事,就想把阿发处理掉。那天,阿发让一个同伙把钟涛骗出去,他悄悄进入钟涛的出租房里查看虚实。在翻动屋子里的东西时,他发现了一只手表,看上去挺值钱,便戴在手腕上。这时,马坤安排处理阿发的人也到了,杀死了阿发,又制造了失火的假象,毁灭罪证。房东说租房者是钟涛,当地警方便把情况通报给北江市公安局,要求确认死者的身份。北江市局指令在云南的夏天协助调查,很快排除了死者是钟涛的可能,但为了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又派白默然陪着宋梅和我去云南。宋梅看到尸体手腕上的那块手表,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就是钟涛,当然也骗过了白默然。这样,白默然就会有动作,就会引出顾晓军。

钟涛挂断电话后,我马上给小邵打电话,问:“白默然在哪儿?”

小邵说:“和我在一起。”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白队要我随他出去办事。什么时候回去,我也不知道。”

我马上想到白默然是去见顾晓军,我必须按照钟涛说的去阻止他们。于是,我对小邵说:“你让白队听电话。”

电话里沉寂了一会儿,又有了小邵的声音;“对不起,白队不接你的电话。”

我急了,对着电话喊道:“你们有危险,你必须让白队接我的电话,我有重要的事儿要说。”

小邵又请示白默然,我听到白默然说了一句:“不接。”

接着,电话断了。我再打,手机关机。我再打白默然的手机,也是关机。我想把这个情况告诉钟涛,调出手机里的通话记录,钟涛刚才给我打电话用的是座机,我拨过去,没人接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打转。

过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门马上像装了强力弹簧似的把我弹向屋里面。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外面闯进三个人,把我按倒在地。就在这时,小邵带着人也进来了,抓捕了按倒我的那三个人。

酒店已不能再呆着了。在押着那三个人去腾远市公安局的路上,我问小邵:“白默然呢?”

小邵说:“他把我甩掉了。不过你放心,他跑不了,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我说:“钟涛没死,是他要我阻止白默然与顾晓军见面。”

小邵脸上很平静,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来到腾远市公安局后,我和小邵被安排到一个休息室。在休息室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催小邵找刑警队问问情况,看到底抓没抓住白默然。白默然甩掉小邵,目的就是要逃跑,但根据钟涛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估计白默然此去凶多吉少。

上午十一点,夏天出现在休息室。我和小邵同时站起身来,我就像走失了很久的孩子突然看到了自己的亲人,抓着夏天的手问:“白默然抓到了吗?”

夏天点头说:“抓到了,但受了伤,正在医院抢救。不过问题不大,不会有危险的。”

白默然甩掉小邵是想凭借个人的力量拯救自己。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钟涛没有死,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钟涛。他见到顾晓军和满妹之后,察觉到满妹在骗他。满妹答应给他弄护照,他是警察,他明白假护照是过不了关的。满妹根本不可能搞到护照,他们是想用护照做诱饵杀掉他。因为白默然对顾晓军来说,已经是个累赘,已经毫无用处。这时,白默然清醒了,他审视着自己,发现自己离悬崖越来越近,再往前走,便是万丈深渊。该止步了!而此时,他能做的,就是抓住顾晓军,立功赎罪。

前天晚上,他给顾晓军打电话,说他不能再等了,要求和顾晓军见面。顾晓军收了手机便骂:“这个白默然一定是疯了。”

满妹把半支烟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不屑地说:“这是云南,不是他白默然的北江,他这么做就是飞蛾扑火。”

“我们何时离开腾远?”

“那要等坤哥的指令。我想快了。”满妹换上一套休闲运动服,脚上是一双旅游鞋,从坤包里摸出两支手枪,给了顾晓军一支,“会使吗?”

顾晓军淡淡地说:“我是裤腰带里别着木头枪长大的。”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从顾晓军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一点儿幽默的感觉,而是冷冰冰地透着一股寒意。

白默然驾车载着小邵回酒店,路过一家超市,白默然说:“你下去买条烟,这几天咱們仨有点儿要断顿的意思。”

小邵看上去好像不大情愿,刚才白默然粗暴地关了他的手机,这让他很窝火,最关键的是他不能轻易离开白默然,就找借口说:“还是在咱们住的酒店附近买吧。再说,我的钱包落在酒店了。”

白默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小邵:“你去吧。”

小邵只得拿着钱下车到超市里买烟,刚走到超市门口,便听到汽车引擎声。小邵马上意识到,白默然故意将他甩掉了。他立即打车赶到市局,用市局的电话请示夏天。夏天说:“你赶回酒店,把杨凡安全地接到市局就算完成任务了。”

下午五点四十分,白默然甩掉小邵后,驾车快速驶向城外。到了离收费站不远的地方,白默然停住车,给顾晓军打电话。顾晓军沉吟了一下说:“你往零号公路走,走到下一个匝道再打电话。”

零号公路在西北方向,白默然现在的位置在城南出口,他只得掉头向零号公路入口的方向走。

六点二十分,白默然到了宁泉出口的匝道,在应急车道停稳车,再次给顾晓军打电话。他判断可能会让他到宁泉,但顾晓军给他的答复是继续前行。他明白,换地方、兜圈子,这是毒贩的一贯做法,好像不经过这么几个回合心里不踏实似的。白默然继续沿着零号公路前行。

六点四十分,走到高速路的下一个出口。白默然没再给顾晓军打电话,他把车拐向了出口。如果把这次冒险看作是一次赌博,那就赌吧。这里是一座县城,叫山勐县,县城的背面有座大山,山的那边便是另一个国家。但想翻越大山逃出境外根本做不到,还得沿着公路走才行。据说,常有跨国毒贩试图走这条线,但很少有成功的。

白默然找了一个旅店住下。顾晓军主动打来电话,问白默然到哪儿了。白默然说:“天黑,迷路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顾晓军说:“你凌晨一点之前必须赶到,否则,我们就不等你了。”

白默然冷笑:“在你离开北江的时候,我已经冻结并转移了你的全部资金,你出去也是分文没有的穷光蛋。现在钱都在我手里。”

顾晓军沉默片刻,忿忿地说:“算你狠。那好,我等着你,你什么时候能来?”

“明天我再和你联系。”

第二天,他拨通了顾晓军的手机,见面地点定在东山脚下的一个林子边。

早上七点四十分,白默然赶到约定地点,看到林子边停放了两辆黑色奔驰越野车,下车等他的是满妹。白默然问:“顾晓军呢?”

满妹撇了撇嘴:“你不是要出去吗?顾晓军在不在并不重要。”

白默然正色道:“我要见到顾晓军。”

“顾晓军已经提前出去了,你要想见到他就跟我走吧。”

白默然突然拔出枪来,对准了满妹。满妹也同时拔出枪对准白默然,两人对峙着。

满妹说:“你开枪吧,看看咱俩谁的枪快。”

白默然想开枪打死满妹,然后自杀,这样也算了结了。突然,一声枪响,白默然倒下了,他的右肩中了一枪,他的枪掉在了地上。是顾晓军打的。满妹拾起枪来,顾晓军走到了白默然的身边,问道:“我的那些钱呢?”

白默然的右肩血流如注。满妹在白默然的身上踢了一脚,对顾晓军说:“我先走一步,你处理掉他就来追我们。”

顾晓军用枪顶着白默然的脑门,恨恨地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白默然用嘲弄的目光看着顾晓军。

这时,一个马仔过来说:“车上搜过了,没有我们要的东西。”

顾晓军一手拿枪,腾出另一只手翻白默然的衣服,但一无所获。顾晓军恼羞成怒,又向白默然的左肩开了一枪,追问道:“你快说呀,那些钱放在哪儿?”

白默然忍着疼痛笑了一下:“对不起,在银行呢。”

顾晓军被激怒了,他知道被白默然耍了,想开枪干掉白默然。在他准备开枪时,又一声枪响,顾晓军倒下了。钟涛及时赶到,击毙了顾晓军,救了白默然。那两个毒贩转身向林子里逃去,不久即被抓获。另一组民警也抓获了满妹。遗憾的是,马坤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已逃到了境外。

我问夏天:“钟涛呢?”

夏天说:“钟涛还有新的任务。”

“那他在哪儿?我能见他一面吗?”

“他这会儿应该在去境外执行任务的路上。”

“是抓捕马坤吗?”

夏天神秘地笑笑:“暂时不能告诉你。”

从云南回来,我去了清源村,看了钟涛的母亲,并到钟白法的墓前祭拜。在我离开清源一个月后,钟涛的母亲也溘然长逝。那时,钟涛还在境外追捕马坤的路上。

夏天已经把钟涛出国之前的所有经历完完全全地告诉了宋梅,那些事儿已没有保密的必要,该让宋梅知道了。现在她和钟晓磊过着平静的生活,等着钟涛回来。

白默然伤愈后,从公安医院转到看守所羁押。那里是他熟悉的地方,那里的讯问室也曾经是他讯问犯罪嫌疑人的场所。

我向史云光申请见一见白默然和珥岱,但被史云光拒绝了。我没有责怪这位原则性很强的副局长,因为我理解执法者对于法律的敬畏。

珥岱杀人案二审开庭的日子快要到了。我已经向法院申请了旁听,到时,我可以在法庭的旁听席上看到珥岱。

但愿他能注意到我。我想告诉珥岱,我已经兑现了承诺。

一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很长的新闻通讯,报道公安部禁毒局成功破获的一起特大跨国贩毒案件。我看到钟涛的名字,才知道钟涛参与了此案。

(全文完。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责任编辑/季伟
绘图/王维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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