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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居青年 被赋予的凄凉与喜乐

2013-04-29张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8期
关键词:住房房子

张蕾

城市下的蛋

大学毕业前的2009年,湖南青年戴海飞来北京实习。他是一名建筑设计师,1986年出生,农村户口,无所敬畏的硬心肠,只求成功,拼命工作,“掌控自己的一切,做自己的神”。

一场大病降临,他独自一人,疼痛难忍。学知园的一处住房被十几个青年人挤满,戴海飞住在其中一个隔间,这栋房子的其他隔间里发生什么,都能听见。

他离开这个月租700元的隔间回到老家休养。疾病得到控制后他回到北京完成实习,他所在的公司“标准营造”于深圳双年展上抛出了一组概念建筑——“城市下的蛋”。蛋形的可移动房屋,既可以住人,又可以当做谋生工具。白天是餐车、是KTV房,晚上腾挪一下内部构造,老板就可以睡在里面。希望以此“为城市底层流动人口服务”。

戴海飞参与设计了蛋屋,这个创意在他头脑中跃跃欲试。

“确实,这是(实现愿望)最强烈的一次。”戴海飞说。他开始策划怎么在老师那里寻求帮助,怎么筹钱,怎么把公司花费一两万元制作出的玻璃钢材质的不能住的漂亮模型,变成真实的房子——用朴素的材料,不要那么贵。

他用表哥借予的10000块钱和老师调配的几个学弟学妹开始实施工程。

那是2010年的7月,当这些青年在憧憬这座用铁丝、竹板、竹条、沙袋、有机玻璃等日常材料盖成的房子时,北京乃至全国的楼市早已走出2008年金融危机导致的低迷,在4万亿和各种扩大内需利好政策的敦促下,楼房、汽车又蓬勃售卖起来。

2010年夏天的房产有关政策轮番登场:“二套房认定标准出台认房又认贷”,“住建部、发改委、财政部等七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快发展公共租赁住房的指导意见》。《意见》对发展公共租赁住房提出了保障土地供应等相关政策支持”——“‘夹心层住房之困有望破冰”……

湖南青年在酷暑中享受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填报大学志愿时,戴海飞本想选“城市规划”,“但一想,城市规划,有几个城市能给你规划呀?还是做建筑,实在一点。”

两个月后,蛋屋做好了。之所以建成圆的,而不是方的,因为蛋形“有辨识度”。蛋屋的实用性过关,戴海飞决定把它运到北京去,可以省下一些房租钱。房子对于他来说,只相当于一张床,可以睡觉即可。

蛋屋搭了一艘游艇的便车,向北京开去。运送游艇的大卡车有15米长,空隙中能放下一颗“蛋”。戴海飞因此而节省了三分之二的运费。

麻烦的是,人们搬运游艇的时候,看到角落里的蛋,都会问“这是什么”。

戴海飞说:房子,这是房子,可以住人。

他们摇摇头,没人相信。

后来,再有人问,戴只一句“这是神舟九号,太空舱”。人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一路上卡车加油,戴海飞就下来给“蛋”浇水——蛋屋表层沙袋里,已撒下草种。戴希望蛋屋到达北京时,可以绽放出绿色。这也是公司当初的理念之一——“给城市带来一点绿化景观,我们希望城管不要因为蛋屋影响市容而把我们赶走,我们是美化市容的。”

蛋屋到达北京,起初被放在通州一个货物集散工地上。戴海飞每隔两天就从京城西北角上班的地方,用3个小时,赶到城市的最东边,给“蛋”浇水。他不想让草死了。

戴海飞并不是一个喜欢周密计划的人。他运送蛋屋的时候,并没有想好将它放置在哪。他甚至想,大不了,就租个车位。幸好公司通融,让他放在楼下的草坪上,一棵柳树下面。

这次回到北京的戴海飞,已经和当初那个强硬的自己不同。

“(生病)把我的一些骄傲打没了,发现人是有限的,有些事情是控制不了,就反省,看到自己的软弱,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还是需要顺服和谦卑。”

慢慢地,神伸出了手。起先,戴海飞跟同事一起去教会,只是为了听动人的赞美诗。但当心软下来,发觉自己内心的罪恶与不堪,需要上帝的宽恕与拯救。

“这些东西你自己解决不了,就像一个人陷入泥潭之后不能自拔。只能借助外力,伸手,把你从泥潭拉出来。”

家的器皿

10月份的时候,戴海飞住进蛋屋。

晚上,他躺在里面,透过天窗,可以看见树枝摇曳中,月亮和它旁边最亮的那颗星星。

“别人看不到我,但是我就可以看到外面。”

戴海飞不会注意到,央行、银監会已经联合发布《关于完善差别化住房信贷政策有关问题的通知》,暂停发放第三套房贷;银行上调存贷款基准利率;个人住房公积金存贷款利率也被宣布上调;税收杠杆也在加紧抑制房价——《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关于调整房地产交易环节契税个人所得税优惠政策的通知》规定:自2010年10月1日起,对出售自有住房并在1年内重新购房的纳税人不再减免个人所得税……

忽然有一天,蛋屋里的戴海飞发现,媒体涌来,长枪短炮对准这个院子,甚至还有“大锅”在做卫星直播。

在重复了数十遍蛋屋的建造过程后,戴海飞躲在办公室里,不敢下楼。

城管来了,却一点不刁难,只让公司出一个证明,“这个东西是用来做研究的,而不是住的”。盖上章子,城管就没再过问“这个东西”。

物业也来了。他们非常不满: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陌生人多了,且身份无法查实,他们不得不增加安保力量。尽管大院晚上8点关闭,但仍有陌生人半夜12点还在“这个东西”附近徘徊,甚至有人翻越电动门,进大院寻找“蛋屋”。不久,有院里的公司报案失窃。蛋屋撤离的压力越来越大。

天气也冷。室内温度降到零下3度,不适宜居住了。戴海飞把蛋屋锁进了公司的仓库,结束了两个月的蛋居生涯。

在这期间,房贷七折优惠利率取消,第三套住房公积金贷款全面叫停,“限外令”——《关于进一步规范境外机构和个人购房管理的通知》出台,中国人民银行二度加息,个人住房公积金贷款利率再次上调……

一日,北京六郎庄胶囊公寓的建造者黄日新也跑来看蛋屋,听说搬走了,老人很遗憾。

那一时期,蛋屋和胶囊公寓一样,被视为底层民众受困于房的无奈选择。有人同情他无钱租房;有人觉得他住蛋屋是行为艺术,表达对房价高企的控诉。当然,也有人怀疑他是在为公司和自己,炒作。

“其实我没有想……比如……打政府的脸啊……我是学这个的,又有人力物力,就想玩儿一下。”戴海飞想解释,但房价太让人愤怒了,他成了这股社会情绪的出口——他被舆论推上了代言人的角色。

之后有房地产开发商出价十几万,想购买蛋屋作为小户型楼盘的形象广告品,戴海飞拒绝了。在公司仓库不容的情况下,蛋屋被搁置在宋庄,戴还是会花上数小时,穿越北京城,去给草籽浇水,或者因为想念而去看它。直到不堪奔波所累。

当时,戴海飞的同事、基督教会教友黄狄认为,“蛋屋”“就是一个对生活很乐观很无畏的产品”,其中更多的意味是创造、浪漫,而不是凄凉。

“他是真正的建筑师,不像很多人表面上是做建筑的,但并不忠于建筑,有的只是为甲方服务。海飞是不受社会大环境和其他人影响的建筑师。做建筑的圈里人或者我们身边的朋友,都觉得蛋屋是一个新颖有意思的作品,但不做建筑的人觉得它像一个心酸流浪的东西。”已经是戴海飞妻子的黄狄说。

戴和黄于2012年5月结婚。当时房产调控政策还是马不停蹄:“稳定和严格实施房地产市场调控政策。严格实施差别化住房信贷、税收政策和限购政策。”“四部委及部分城市相继否定房地产调控政策放松。”“国务院派出8个督查小组,对16个省(市)贯彻落实房地产调控政策措施情况开展督查。”“住建部、发改委等部委强调要继续稳楼市,防房价反弹;李克强、温家宝先后考察保障房建设。”……

可对于这对年轻的设计师夫妻,北京城的房子依然是“看都看不起”的价格,随便经过路边牌子上写着的“300万!”“500万!”的激动字眼,“看都不会看,直接就走了。”“根本不考虑买房。”

结婚前,他们租住了北五环外清河地区的一处房子。房东拍着胸脯承诺,三五年内不会收回房子,他们可以放心地一直住下去。小两口安心地购置物品,准备新生活。戴海飞把黄狄的旧床锯小,改成适合窗边空间大小的茶桌床,上置茶几,供闲暇时饮茶。还有家里的灯具,戴海飞也自己动手。

热情是8月份的时候被浇灭的。房东要收回住房,而黄狄已经怀孕。跟房东的反复交涉没有一点作用,黄狄愤怒,不想妥协,情绪低落。戴海飞用圣经上的话安慰她:“如果有人要你陪他走一里路,你就要陪他走两里路。”“不要去咒诅你的仇敌,要为他去祝福。”

在对待房子的问题上,戴和黄有着共同的坚持:“房子是家的一个器皿,家就是水,没有房子的话,家可以找另外一个器皿。”

被房东驱逐让他们觉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稳定的“器皿”还是得有。他们偶然从教友那里听说燕郊的房子不限购,“七八千一平,好歹还是房子的价钱,不是天上星星的价钱。”戴觉得靠谱,就去看房,跟双方父母询问了一下积蓄情况,他们很快敲定——首付30萬、月供4000、还贷30年的一座loft期房。

“信仰上帝便可以得救”

2013年2月15日,戴海飞和黄狄的孩子降生。一家三口现在居住在北六环的沙河,月租2800元。

从2009年到北京,这已经是戴海飞包括蛋屋在内的第6处住所,他一路北上,越来越远离城市的中心。而他们已购的位于河北的房子要到今年9月才能交付。

在出租屋里,这个新生儿被取名“戴祂他”。

“‘祂在字典里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耶稣。‘戴是披戴的意思。神也,人也,只有耶稣,耶稣是道成肉身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希望他披戴耶稣,就是希望人们在他身上能够看到耶稣的作为,能够感觉这个人不一样,是一个基督徒,是一个敬畏神的生命。第一个祂是神,第二个他是人,就是(希望他能)带(戴)领他的子民——也就是说,我们期待他是一个牧师,希望他是一个受神祝福的人。”

虽然这个名字遭到一些朋友的反对,但夫妻俩很坚持。“我们不希望他有其他的信仰。……(但)信仰不能强加,我们只是希望他是一个懂得敬畏,并敬虔的生命。”

就在戴祂他降生5天后,国务院常务会议出台了新的楼市调控“国五条”。“会议不仅再次重申坚持执行以限购、限贷为核心的调控政策,坚决打击投资投机性购房,还继2011年之后再次提出要求各地公布年度房价控制目标。”新政预期会带来二手房征税的巨大增幅,因此,趁着细则未出,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里,人们涌向房产局,紧急办理购房过户,或者涌向民政局,紧急办理离婚。

有媒体根据戴海飞家里的情况,以他的口气,给7年后的戴祂他写了一封饱含情感的信,信中描述了戴海飞这几年经历的住房坎坷,眼下全家生计靠戴海飞一人的工资维持,“入不敷出”,生活艰难。

“报道一出,引来许多朋友‘同情,有落泪的,有要帮助我们的,呵呵,感谢大家的关心!文章是记者代笔的。‘入不敷出是事实,但我们有个最富有的‘老爸,每个高低都是祂带我们玩过山车而已,不但不凄凉,而且丰盛刺激!还是这句:人类最终极的幸福,从不是任何能看见的东西能给的。”黄狄在那封信件报道后发微博回应说。

“这些高高低低都是有上帝的美意的。……看似被(房东)赶出来了(事情很糟糕),但是在我们经济情况允许的情况下,还能拥有一个房子。……经过这件事,我的心的容量变得更大了,我更幸福了,所以我觉得这些事是特别好的,对我和海飞就像一场洗礼一样。”黄狄说。

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困境,戴海飞提请公司加薪,除此之外,夫妻俩没有过多的忧虑,他们更依靠信仰的力量。

“信仰不是安慰剂、兴奋剂,在信仰的道路上也会有高高低低,但是我们相信上帝会保全我们到底。信仰祂的时候,祂会一直在那里,不会离开,不会诀弃。”戴海飞说。

虽然戴海飞又一次“被”成为了控诉房价的代表,但在那篇调调凄凉的报道中,他的希望是确实存在的:“多么希望,到那个时候,人人都有良好的居所,你每天谈论的是生活,是艺术,是爱情,而不是像我一样,像我们这代人一样,为了房子,放弃梦想,放弃生活。”

他依然怀有自己建一栋房子的梦想。

“我是农村户口,可是有宅基地的。”

父母在广东打工,家里的旧房也许久没有人住,戴海飞一直想把它建成自己心里的样子——或许是土制的,“不要的话就可以再回到土壤中”;或许只是简单地“打开窗子就能见到农田”。

建房子还是遥远的事。可是,在北京,再过半年,他就要把开发商盖好的房子,打造成自己心里“家”的样子。

“我们都是有软弱的,都是罪人,会有悲伤和忧愁,当找到信仰的时候,这种盼望和喜乐,会多一些。失望会有,但不至于绝望,因为我们有永生。以永生的角度看,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留下来的是永恒的东西。”

“是不是对房子、对物质生活也是这样的态度?”我问基督徒戴海飞。

“对。其实我们追求的不是世上的东西,世上的东西固然是好,但是不能成为一个捆绑。……我们只是寄居、过客,我们相信有世界末日,到世界末日的时候,天地都要毁灭,所有的东西都会过去,看更多事情会淡一点,不会太受辖制。”

“‘信仰耶稣就可以得救?”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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