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爷，幸会

电影说书人

迈子

天津姑娘，居京城。副业是青年基层电影人，主业是满口泥泞的说书人。

“可能李方身上的磁场和电脑不对付，安贞机房里好多剪辑师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说话声靠近了，一个个都在那儿存盘。你还别说，好几次他一推门，电脑立马就崩了。”

剪辑师方爷去世后，我的朋友雯洁收到过一条来自他号码的短信，是他夫人发来的。大意是“号码很快就会停用了。谢谢大家的关心”。“好家伙，吓了我一跳。”雯洁在后半句收了笑容，“我不会删掉这个号码的。”

第一次听说李方，是另一位剪辑师小毕在病榻上的讲述。那时，小毕在横店突发胆囊炎，起了转行的念头。李方的事，被当做某种“剪辑师生存实录”讲了出来。“推着自行车在冰上走，滑了一跤，胳膊断了。你知道，我们剪辑师昼伏夜出，不晒太阳，很容易骨折。”小毕说，“后来到医院打上石膏，一个月吧，胳膊越来越疼，疼到受不了，只好到医院拆了石膏。再检查，发现是癌。”

“这里面最意外的是，进医院时已经做过各种检查，没事儿，所以癌就是在这一个月里有的。这就是我们剪辑师的身体，病来如山倒。”小毕做了最后总结，“所以我想转行。”

听这故事时，方爷还在世。而后来，随着小毕的身体康复，她也打消了要转行的念头。

北广子弟

李方的成长，是标准的北派影人子弟的生长模式。父亲是北广的领导，往来有鸿儒，投身影视、子承父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选择剪辑这个行当，却和他自己无关。九十年代初，香港电影来势汹汹，北派影人被逼得紧。开明些的，早已和香港人交了朋友，保守些的怎么办？

小毕口里，将北影厂“第一剪”周新霞奉为“奶奶”，她也自认为奶奶的徒孙。“奶奶就办了一些短期的剪辑班，来上课的，都是北派电影人的子弟。刘莎的妈妈是北影的录音系老师，李方的父亲是北广的编导。相当于，全国电影人为自己孩子选了一个行当，影视人在进行一种保护。从剪辑班毕业的学生，一度可以分配到北影厂。”谈到“分配”这个遥远的字眼，小毕笑了。

“那一届里出了李方、徐菁、刘莎……现在剪辑班没有了。连北京电影学院也没有剪辑系了。导演专业里，有个剪辑方向算数。”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不适合学院教学呗。剪辑和灯光可能是北派电影体系里，最依赖师徒制的了。”小毕解释说，“虽然摄影也有辈分，但不像这两个行当这么古老。武行也适合，但得跟着香港人才能学好。剪辑的生命特别长，带入行后，会慢慢发酵，学徒期长倒是好事。周新霞带徒弟也是，关起来七八年再放下山。”

“这个剪辑班还是管用的，至少保住了一点血脉。”我想起两三年前，香港女剪辑师林安儿打算收徒的事情。“林安儿那年多着急，在微博上嚷嚷，来吧，是个能吃苦的孩子就行，一张白纸也没所谓，要把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后来她找到合适的接班人了吗？”

“没有吧。都去做导演了，哪里还有人愿意做剪辑师呢？”小毕说，“再者，这一点血脉保留下来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了。香港剪辑和北影这脉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大家接的活儿都不一样。但自从《建国大业》请了留学归来的剪辑师，给了老人们很大冲击。他们是空降兵，无门无派，但就是厉害。第一款预告片出来，那些精彩的炫技，让大家看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

好人李方

我与方爷素未谋面，始终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句“方爷，幸会”。但我却常能从不同的朋友口中听说他的故事，这算是一种苦涩的“我不在江湖，而江湖有我的传说”吧。

被叫做“爷”，其实李方去世时才三十出头，留下发妻幼子。在小毕口中，他是一个有特殊体质的人。“你知道，剪辑师最怕的就是崩盘，剪了好些呢，一崩盘全都没了。可能李方身上的磁场和电脑不对付，安贞机房里好多剪辑师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说话声靠近了，一个个都在那儿存盘。你还别说，好几次他一推门，电脑立马就崩了。”

“那他自己的电脑岂不崩疯了吗？”我问。

“那可不。”小毕乐不可支，“他像一个孩子。据说非常喜爱各种AV片，和一群猥琐男剪辑整天关注情色片里的剪辑技巧。别人可能是真猥琐，可他是真用功。中关村里有一种业务，帮你拷电影，论1M多少钱来售卖。李方常常派个小弟去灌个2T的电影回来看，看完了就兴奋地拉住别人聊。”

李方是个好人，这话我听不同的朋友，在不同的时间、地点讲过。在小毕眼中，他是个倾囊相授的老师。

“可能别的行业碰到好老师很容易，这一行却很难。我第一个师傅是个怪人，每天睡在剪辑房里，醒了就打游戏。知道我是学美术出身的，特别高兴，教了一遍快捷键就算入门，然后就去睡觉了。我只好自己摸索，有时遇到问题跑过去问。哥们儿心情好就告诉我一嘴，心情不好就不讲，让我自己试。很多小朋友一入行就进了电视台，在师傅手底下转素材，一转就是六七年，也没动过一次剪刀。但李方是少有的愿意教徒弟和带徒弟的好人。”

“受李方影响，到今天，如果我碰到一个孩子不错，我会跟他/她聊一下，为什么要做这个行业？尤其是碰到女孩子，我会问她，你要的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打算结婚生子？要在这个行业做到什么程度？”小毕遗憾地说，“我还没遇到一个人，想继续在剪辑这条路往下走的。多数是对电影好奇，进来试试看呀，好不好玩儿，有没有意思。要么就是把剪辑当成了跳板，一有合适机会就去做了制片、导演或其他。”

“李方吧，是年轻人里的爷。技术好，可惜没有太好的机会。”小毕说，“《无极》时他还在做助理，剪过《跟空姐同居的日子》，一堆电视电影，都是小片子。”

“有什么代表作吗？”我不甘心地问。小毕想了两秒钟：“《东风雨》，李方是第二署名剪辑。”